第一二百一章
「……好苛刻。」
「這是事實啊。你和他並不一樣。」
「但是,他是重要的存在。」
「對,對於明白的人來說他是無可取代的重要存在。那個流鼻涕小鬼會採取什麼對策,就讓我好好欣賞一下吧。」
和內容相反,黎深的口氣卻頗為慎重。
「……我要請教一下你這個第一人事長官。藍龍蓮的那副怪人形態是擬態嗎?」
「如果可以分辨得出這一點的話,我就不會把藍龍蓮評價為真正的天才了。鳳珠。知道這一點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本人而已。」
天才——擁有上天思考的人。能夠被劃分到某個框架內的人還稱不上天才。能夠配得上這個形容的人在這個世界上也許還佔不滿五根手指。但是藍龍蓮不幸的正是這其中之一,因此他才獲得了「龍蓮」的名字。
如果能讓他站到自己的立場上,毫無疑問等於是獲得了難以形容的力量。就彷彿擁有千里眼一樣,各種各樣的事態都不是作為預測,而是作為明確的事態出現在藍龍蓮的眼中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甚至是超越了擁有異能得縹一族的力量。
(……但是,那個流鼻涕的小鬼絕對不可能將藍龍蓮收歸己用。)
有可能做到這一點的是——。
「這麼說起來,你如果不是為了藍龍蓮的事,究竟是來幹什麼的啊。」
面對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而發出詢問的同僚,黎深展現了一個微笑。
「我帶了新的禮物要送給你。」
「——你拿著那玩意立刻給我出去!」
但是黎深已經手腳麻利的開始解開包裹。完全沒有停下手的意思。
「這次的東西可是相當的力作哦。因為不管怎麼說也有一部分是為了我自己嘛。」
面對嘩啦啦的好像扇面一樣展開的眾多面具,奇人幾乎凍結在了當場。而另一方面,黎深卻以前所未有的認真開始興奮的介紹了起來。
「怎麼樣,我這些哥哥的表情面具很不錯吧?這個是滿面笑容。有些為難的表情,無可奈何的表情。其他還有很多哦。」
——確實不愧被稱為力作,不管哪一個都和邵可相似到了近乎恐怖的程度。甚至可以說就好像把邵可本人的臉孔剝了下來一樣,說老實話,讓人相當的不舒服。
但是奇人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如果像平時那樣毫不客氣的把對方罵回去的話,總覺得有些對不起紹可的笑容面具。這方面的思考迴路也算是很有奇人的特色呢。
「好了,趕緊戴上吧。鳳珠。因為我從現在就要進行預演了。」
「……預演?」
黎深咳嗽了兩聲,露出了微妙的好像高興又好像自豪的可疑表情。
「就是為了準備去哥哥的府邸進行拜訪啊。我覺得也快到那個時候了。靠著絳攸而繞圈子接近的行為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年,夏天的時候,又從某個無情的面具上司手上保護幫助了侄女,給秀麗留下了『出色親切的叔叔』的好形象。所以和心愛的侄女的接觸已經十分完美。但是和哥哥的話,最近,啊,幾乎都沒有怎麼說上話,實在讓我擔心啊。」
這傢伙是白痴,奇人雖然早知道這一點,還是不由自主再度深刻體驗了一回。實在無法相信他和剛才那個帶著冷酷到極點的表情闡述對於龍蓮的評價的吏部尚書是同一個人物。
哼,奇人冷笑了一聲。
「我先說明,秀麗對於你的印象只是『奇怪的大叔』而已。少在那裡擅自地進行妄想。」
「你騙人!哼,哼,你是在嫉妒吧。想要我動搖的話……」
「拜託,和人家接近了不少的只有絳攸吧。你自己根本就是一步都沒有接近不是嗎?不但連姓名和存在都沒有讓對方知道,而且整個夏天也只給人家留下了個『奇怪的大叔』的印象。這個哪裡算是接近了?你有像我那樣接到季節性的問候書信嗎?」
「你、你說季節性的問候書信?」
黎深因為奇人無情的攻擊轉眼之間就面如白紙。
「難、難道說,你……」
「那之後我們經常交換書信,已經切實的一步步提高了親密度。」
奇人彷彿熠熠生輝的美貌到達了最大值。
「哈,雖然我是死也不想和你成為親戚的,但是照這個樣子下去的話,你自始至終都只能保持幽靈親戚的狀態吧。看來我的擔心只會是杞人憂天了。這下總算放心了。」
黎深因為越發激烈的衝擊,連反擊的力量都已經失去。他在很明顯的茫然狀態下下意識地把紹可面具放回包裹中,搖搖晃晃的走出了房間。就好像幽靈一樣。
目送他出去的奇人,發現地板上還留下了一個滿面笑容的邵可面具,於是很小心的撿了起來。
「我從心底對你表示尊敬,邵可大人。」
奇人明白,黎深,也是這個世界上屈指可數的真正天才之一。只不過黎深以奇迹般的概率,幸運的遇到了名為邵可的存在。正是因為哥哥的存在,黎深才能看起來好像是位於這邊一樣。如果沒有能夠包容黎深的一切的邵可這個存在的話,他根本無法像剛才那樣和奇人交流吧。他只有在和哥哥相關的事情上才會從天才恢復成常人。連接著他的世界,和自己等人的世界的,就只有紹可而已。
能夠真正的理解黎深,填充他那好像無底深淵的黑暗一樣的孤獨的,自始至終就只有紹可而已。這是自己或是悠舜,甚至於李絳攸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中途才和名為紅黎深的男人的人生遭遇的人,是無法理解他的全部的。
所以,邵可是黎深的「特別」。
奇人突然苦笑了出來。
「怪不得她總是會被奇怪的傢伙喜歡上。畢竟是可以用這個笑容,若無其事的全盤接受那個黎深的邵可大人的女兒嘛。」
這一定就是那些和常人存在著一線之隔的人被吸引的最大理由吧。
明亮的月色照亮了夜空。
在院子角落仰望著月亮的龍蓮,注意到接近的氣息后輕輕的嘀咕了一句。
「……就算是想要營造『最風雅的荒宅』,這個樣子也未免過頭了一點吧。」
「如果你能事前來一封書信說要來的話,我保證讓這裡如你所願的鬱鬱蔥蔥。」
「並不是什麼都只要長上就好。真是的,居然在一個府邸裡面彙集了全州的花草,未免也太沒有節操了。」
雖然是在喃喃自語的抱怨,但是話中卻缺乏了平時的強有力。自從回來之後楸瑛就逐漸的開始擔心。因為很明顯弟弟和平時不同。
自從他一個人選擇住到了藍府的角落後,就變得悄無聲息。聽不到笛子的聲音,也並不是靜靜的入睡。而只是像這樣一直眺望著庭院。
難道說……楸瑛皺著眉頭,打量了一圈庭院。
「……哥哥,虧你能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啊。
有什麼問題嗎?楸瑛沒有詢問。楸瑛本身在第一次來到貴陽的時候從心底感到了吃驚。只要是感覺比較敏銳的人,在進入貴陽的瞬間就會有深深的感觸。大部分都是覺得感動,但是從龍蓮皺著的眉頭來看,他似乎是抱有相反的感想。
「享受著彩八仙保佑的夢幻都市……習慣了就好。而且會有幽靈出現哦,我也見過了。」
楸瑛想起了去年春天,和絳攸在府庫一起進行的「幽靈退治」。……沒想到距離那時候已經過了一年。
「彩八仙的保佑嗎?」
龍蓮帶著幾分由於的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在我看來只是在受到考驗啊。在貴陽的話無法把罪過歸罪到妖怪身上。這會讓人們知道,無論是天生的惡意,還是外表的罪惡,全部是源自於人心。」
龍蓮突然把視線投注在了兄長身上。
「你用不著監視,我會完成約定的。」
「我知道。我不是在擔心那個。前三甲、及第之類的東西對你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吧。先別說這個了,你穿成這樣的話會感冒的。」
龍蓮沒有穿著那套傻瓜一樣的衣衫,而只是適當的披了件薄薄的衣服。他看起來似乎剛剛沐浴過,所以身上還冒著輕微的熱氣。楸瑛用厚厚的手巾蓋住了他濕漉漉的腦袋。
「維持著這種正常的樣子后,我才終於切實感覺到你是我的弟弟。」
因為比較苗條,所以從印象上來說,龍蓮應該更容易被稱為「美麗」吧。
突然之間,龍蓮開始詠誦詩詞。如果是平實的話,楸瑛只會覺得「又來了」,而為了他的怪異而嘆息。但是今晚他卻看出了弟弟的奇異舉止的理由。所以楸瑛只是默默地在他旁邊作了下來。
清澈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舒服。龍蓮的音感很正常,除了橫笛以外的樂器也都能演奏得相當完美。為什麼只有橫笛那麼差勁,而且好死不死偏偏喜歡那個差勁的橫笛的理由,楸瑛到現在也完全無法理解。而且話說回來,他首先希望有人能告訴他,為什麼龍蓮的豎笛演奏得相當完美,橫笛卻只能用缺陷品來相容。
詩詞唐突地停了下來。頭髮散在了低垂的面頰上,遮蓋了龍蓮的表情。
楸瑛決定不再繼續壞心眼下去。
「龍蓮,剛才秀麗和影月有給你送來書信。是邀請你明天一起在邵可大人府邸共進晚餐。他們好像會特意來接你。」
龍蓮維持著沉默。沒有接過楸瑛遞來的書信。楸瑛繼續了下去。
「沒關係,我不介意。所以你就去吧。」
於是龍蓮接過了書信,很珍惜的收進了懷裡,然後慢慢的站了起來。因為他似乎就打算這麼走出去,所以楸瑛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拉了回來。
「等一下。你要穿成這個樣子去哪裡?」
「我必須立刻去賺錢。」
「啊?賺錢?」
「身為朋友,絕對不能再給生活上窘迫的摯友之一增添負擔。所以一刻鐘也不能浪費。」
雖然表情和態度都沒有變化,但是沉悶的空氣似乎在一瞬間就被乾乾淨淨的拭去了。
楸瑛不由自主地了笑出來。
老實說,和龍蓮相比,楸瑛只是凡人。他認為出現在弟弟視野中的東西,毫無疑問已經和自己不一樣。正因為這種特殊性,所以弟弟至今為止的世界都是孤單單一人。而因為自從出生起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他可以非常自然的接納這份孤獨。
……龍蓮之所以熱愛自然,是因為那些是不會改變的東西。是就算和他接觸也會無言的接納他的東西。是多少能撫慰他的孤獨的東西。
可是,他發現了。
就算不能共享視野也能發生關係的人。能夠接納他,回應他的語言和想法,和他在一起的人。無論是責罵、怒吼,還是體貼都是發自內心的朋友們。
沒有從龍蓮身邊逃走的最初的「外人」。
(……我從心底感謝你們。)
原本只是停留在世界上的他,終於開始和世界發生關係。
「……龍蓮,你是『藍龍蓮』。」
從藍家的紋章「雙龍蓮泉」中取出了兩字而形成的名字,並不是龍蓮的本名。因為那份天才獲得了承認,所以他在年僅四歲的時候被賜予了這個名字。在藍家的歷代歷史中也只出現過屈指可數的次數的「藍龍蓮」。幾乎所有繼承了這個只是偶然出現的名字的人,都成為了藍家的宗主。
知道這一特別意義的人不在少數。
「藍龍蓮」——這是藍家的象徵,也是最後的王牌。在危急的時候可以顛覆藍家宗主決定的絕對性存在。
自從繼承了這個名字之後,龍蓮就開始四處流浪,很少會呆在家裡。原本就很奇怪的言行打扮也是從那時候起變得越發表面化。可是無論是當家的三個哥哥,還是自己,都沒么也沒說,默認了一切。
「藍龍蓮」必須使這個樣子。絕對不能被其他什麼輕易的利用。甚至不能讓人產生他可以被人利用的念頭。正因為手中掌握著至高權利,所以他絕對不能被他人所左右。永遠都不可捉摸,就算主動接觸也無法交流的「藍龍蓮」,對於宗家來說才是最理想不過的。
楸瑛至今為止都是如此認為。自從龍蓮開始流浪生活后,他們幾乎沒有見面的機會,就算是見到了,也從來沒有對這種性格的弟弟感覺到過可愛。只是因為身為兄長所以不能不打交道。好像現任王上和他的兄長,以及某尚書和兄長那樣的兄弟關係,老實說他完全無法理解。或者說他其實更希望有個好像現任王上那樣的弟弟。
可是,在他終於開始仔細注意這個原本用一句「怪人」就做了總結的弟弟后,他才明白了某些東西。
「幾乎在『藍龍蓮』的襲名式的同時,哥哥他們繼承了藍家宗主的位置啊。」
他的三胞胎兄長,在十四年前一齊向朝廷提出了辭呈,轉而就任了藍家的宗主位置。這種並列宗主的形式在彩七家漫長的歷史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而且又是被視為不吉的三胞胎,所以在當時造成了很大的騷動。
明明存在著被指名為「藍龍蓮」的對象,兄長們卻跨過他而擔任了宗主。
「那是為了保護你啊。」
當時楸瑛一直覺得不可思議。弟弟雖然年幼,但是已經被認可為「藍龍蓮」,要擔任宗主並沒有什麼不足。而且最高決定權分散的弊端反而更加大。所以歷代的「藍龍蓮」大多兼任了宗主。經管如此,兄長們卻不僅主動擔下了宗主的位置,而且三個人並列分享了最高權力。
「我知道。」
龍蓮輕輕的嘀咕了一聲。吐出的呼吸形成了一片白霧。楸瑛輕輕的閉上了眼睛。沒錯,這個弟弟不可能沒有注意到。
「我很高興。」
所以……龍蓮淡淡地繼續了下去。
「我當時才想要踏上旅程。」
「啊。」
如果龍蓮就那樣擔任宗主的話,從那個瞬間起他就會和各種各樣的世界完全隔絕,直到死亡為止都是孤單單一個人吧。
兄長們在千鈞一髮之際保留下了龍蓮僅剩的些微可能性。
然後龍蓮接受了那個可能性。最大限度的使用了哥哥們無言的給與他的自由時間,尋找著他能到達這邊世界的鑰匙。
然後他趕上了,在第十八年,終於找到了。
「龍蓮……哥哥們並不是臨時的,而是正式的宗主。而且並不是歷代的『藍龍蓮』全都成為了宗主。」
因為兄長們成為了正式的宗主,所以龍蓮獲得了不成為藍家宗主也可以的選項。各種各樣的未來都出現在了弟弟的手中。這一定就是歷代的「藍龍蓮」都曾經渴望過的「自由」吧。
「……我都不知道那些鬼畜哥哥們居然會如此疼愛你。」
楸瑛揉了揉弟弟的頭髮。現在想起來,他甚至都沒有做過這樣的符合兄長身份的行為。雖然他也不認為這是適合對十八歲的年輕人做出的動作,但就是忍不住想要這麼做。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因為朋友的事情而生機勃勃的弟弟可愛。
「抱歉,至今為止我一直都覺得你這樣的奇怪而且莫名其妙的弟弟超級不可愛。」
「沒關係,反正我也一直把你當成了完全不理解風雅、自我性格處於為發達階段的不成熟哥哥,所以彼此彼此吧。」
「……我怎麼覺得你的口氣還是現在進行式啊。」
「我們第一次意見相合呢。愚兄。順便說一句,如果這一來『多半是人生第一次的親切兄弟對話』就算結束的話,就請你放開我。為了心靈的摯友,我必須儘快去賺錢。」
他好像無論如何都想要自己賺錢。
「……在這麼深更半夜的時候?」
「如果說到旅行經驗的話,我要比你強得。就算是現在出去也還有政黨的賺錢方式。」
雖然楸瑛不由自主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但是因為熱愛風雅和美麗的龍蓮討厭「從人類的角度來說不美麗的行為」,所以他認為多半應該沒事吧。如果擔心他的危險的話,感覺上就更加愚蠢。
「好了,那就去吧。小心感冒,所以至少在披件什麼。」
「楸瑛哥。」
「嗯?」
「三為兄長與其說是在疼愛我,還不如說是疼愛弟弟。而且楸瑛哥哥雖然沒有自覺,其實也相當寵我。我認為作為我的兄長來說,你們非常好。」
龍蓮手腳麻利的傳上了若干愚蠢的衣衫后,好像一股風一樣的奔了出去。
楸瑛目送著他的背影,因為弟弟的話而苦笑了出來。——確實,雖然還比不上某幾家的兄弟,不過也許就如同他所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