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

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

三年前的曲水谷外……的某一天

就和這個山谷所歷經的過往千百年一樣——平靜無波

從遠處的半山上看過來,谷外晴空萬里,森林綠意盎然泛起粼粼金光,像鋪曬著麥子的農地——只不過是由最差勁的農戶割下的半青半黃的麥苗,林言跟在齊岸身後,進入麥地下,卻像入了地府,真切地體會了一把「極夜」——傳聞只在奈何橋畔的光景,到處黑幽幽的,這時能有一隻兇惡的鴟鵂半睜眼睛,凄厲地應著不吉祥的卜兆,對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起碼讓他曉得除了他們兩人還有個活物,可連這也難得到成全,等看見林木將盡的陽光,宛如闖過十八地獄,總算又投胎回了人間

谷外曲曲折折繞了一條流水,河邊空出一塊草地,但從錯落有致的幾個木墩子看來,這裡原來也是森林的一部分,只是被人為賦予了塵間的光明,才得以於終古長夜中重見天日

一座平板石橋跨水而過,齊岸領著林言過橋時,突然就在橋頭停了下來,林言只顧貪新鮮欣賞著旖旎風光,差點一頭撞上去,齊岸扶著橋上的欄杆,對他說,「這是奈何橋……」

「奈何橋?」,大白天的林言一陣哆嗦,「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你看前面的峽谷,那是曲水谷」,齊岸決心在林言進谷前讓他大致了解一番谷里的情形,「峰筆直入雲,山地四圍絕壁,出入只能由這條橋和那個山隘,如有外敵來犯,你再看那山壁上……」,林言依他所說去看,驚訝地發現在那片陡峭的懸崖上,不知由何等巧匠鬼斧神工修成了三座望台,「台上備了弓弩木石,如此,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林言驚得合不攏嘴,齊岸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捋捋鬍鬚,「怎樣,拜我為師吧?」

「嗯嗯嗯!」,林言連連點頭,「師傅,我跟您學什麼呢?」

「學的是以少勝多,以弱制強,以柔克剛的殺人術……」,齊岸就是那算命先生,這孩子一坐到他跟前,他就看出他是個承他香火的好苗子,身壯而不厚膘,精瘦而不小弱,最讓他看重的要數林言的指節,長短恰到好處,對他這門武藝,手指過長則遲鈍,過短則不穩,尤為重要,其實練武最好是練的童子功,雖然林言已經十六有餘,但一個稱心的好徒弟,可是窮畢生難得一遇,就此,他決心收林言為徒——用上一切手段……

齊岸給林言的那枚泥丸,是西蜀南芝殿的秘葯,之前第七次擇劍會上,他與師叔暗地裡打賭這任盟主能活的年歲——上一任劍主才二十有五就逝世,上上任劍主勉強活到三十二,上上上任二十七……

一言蔽之,這些劍主的陽世壽命都怎一個……慘不忍睹啊……

他師叔說頂多三十,他說怎麼也得三十五,賭注就是他師叔的這葯,和別人送他的一塊寒水玉

結果前年已經過了聞人龍四十壽,於是依賭約他從師叔那拿到了這顆寶貴的秘葯——忘憂,他大喜之餘,還是把那塊玉送了師叔,畢竟不算什麼重要的東西,忘憂,又叫忘前塵,忘盡前塵事,解藥嘛,自然有的,葯山前掌門人許芩垠的妻兒曾誤食了這味葯,並由此牽出一段傳奇,總之是他的妻兒鬱鬱而終,許芩垠盡數十載光陰嘔心瀝血研製出了解法,傳於葯山藏卷中,心愿已了,自盡,臨死只留下一句話,卻至今為人傳唱

「忘憂,真乃天下第一毒也!」

許芩垠即韓茸茸曾外孫,本西蜀人,思歸舊籍,才舉家遷回葯山,人稱西蜀「痴絕」

林言亦步亦趨老老實實跟著齊岸往前走,齊岸那一番話也是這幾天來摸透了林言的脾性,知道他對江湖、俠客有種近乎盲目的崇拜,經過谷口時,齊岸抬起頭和望台上守門的弟子打了個招呼,林言也把脖子拗起,看著高高的絕壁,像極了進到大村不會啼的小村雞,滿心的讚歎出口只剩下,「哇!」

昨日聞人府出了大事,家主聞人龍和小妾冬梅死在了聞人祠堂,仵作驗屍后說據傷口大小判斷,二人大概是被同一把匕首殺害,聞人龍傷口淺,冬梅傷口極深,除了刀把的其他部位幾乎都捅了進去,乾淨利落,看起來兇手似乎對冬梅深惡痛絕,兩人均是外傷失血過多致死,聞人龍死在祠堂外堂,九幽劍就在身邊,卻拔都沒有拔出來,身上除卻背後一道致命傷,還有大大小小零零雜雜不少傷口,最嚴重的是手掌心上被一不明棒狀物殘忍洞穿,冬梅則是靠著院門死去,刀就插在冬梅身上,中刀部位是前腹,冬梅死前面容安詳,甚至還掛著解脫的淺笑,找不到一絲掙扎反抗的痕迹,仵作喃喃自語,「冬姨娘像是自願被殺似的……」

與此同時,刀主杜若松失蹤,府內上下都懷疑他就是兇犯

聞人龍這時是四十二歲,堪稱活得最久的九幽劍主

查案的捕快詢問當時在內室的董婆婆,她卻說自己那時已解衣安寢,沒察覺任何異樣,繼續誦經

「我若向修羅,噁心自調伏,

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

我若向餓鬼,餓鬼自飽滿,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湯,火湯自枯竭……」

捕頭被她一堆玄之又玄的佛語弄得頭暈腦脹,只好留她在那裡守著聞人龍的棺木

破風和聽雨是每年可以回去一趟府里的,慘案發生時,正好二人回府,如今倒像喪家犬一樣又被趕了出來,曲水谷——水曲折,路坎坷……

林言站在谷中回望那小小的谷口——其實這谷口並不算小,並排策馬十六匹還綽綽有餘,只是與谷中天地比對后,再不覺其寬闊,只顯其狹小,他正慨嘆這谷之奇之大時,突然聽見兩個聲音

「聽兒!你這是怎麼了?」,破風的身影出現在谷口,扶著面無血色虛弱至極的聽雨

聽雨捂著帕子不住地咳嗽,扶著山壁,勉強站起身,「無妨……」

林言站在山谷這一邊,背後的山谷中,是層層疊疊的木樓,縱橫交錯的屋橋,星羅棋布的高閣,連成一座宏偉壯觀又沉默寡言的巨人城,這些都是他在林中村時暢想了千萬遍的神跡

他卻忘了那些,聽見那句不經意的應聲時,心底莫名一顫,愣愣地看著破風和聽雨走進來,兩人一塊對著齊岸行禮問好,「師兄早!」

齊岸也回禮,「師妹師弟回來了,師妹該當心身子了,倒不知前盟主……」,他回來時已聽聞了消息——畢竟是江湖中的大事

破風雖說對冬梅少給好臉,但對旁人都彬彬有禮,拜了拜,眸里失落有之,哀痛有之,憤恨也有之,卻終是什麼也沒說,聽雨把帕子收進袖裡,不住地搖頭,代破風回答齊岸,「師兄,我們……一言難盡啊……」

齊岸沒答話——談到這種難以啟齒的話題時,就應該來一段合乎時宜的沉默醞釀一下氛圍

林言可不知道這些眾人心照不宣的規矩,他只曉得他迫不及待地說話,一石擊起千層浪,打破了這壓抑的氣氛,向聽雨靠過去,既是支支吾吾又是直言不諱,「這個姐姐,我……我想拜你為師!」

「咳咳咳!」,這一著猝不及防,聽雨無奈又抽出帕子,一陣猛咳

「聽兒!」,破風隔開他,讓聽雨靠上自己,「你哪來的回哪去,我們家聽兒不收徒!」

「你們家?」,林言拉起聽雨的長袖,語氣莫名不善,「你從哪冒出來的?」

破風看他和聞人息那臭小子的口氣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這是我妹子,你管那麼多作啥!」

被忽略了個徹底的齊岸扯住林言的后衣襟,「你不是說好要拜我的嗎?」

「你都沒答我你教的究竟是什麼呢!」,林言沉吟半晌,「我可是想學劍,學最最最厲害的劍!」

他覺得自己有一把劍——也許他記憶里還殘留著一點不清不楚的……東西,比如那把玩笑的木劍,比如……

「那你就別跟著聽兒了,我們學的是刀,沒法教你……」,破風半點面子不給,乾脆利落地拒絕

林言被反將一軍,頓時換了主意,「啊?那……那我也學刀!」

齊岸急了,這樣下去他的忘前塵不就白白浪費了,「你的手天生就是要學我這門技藝的!」

「你這卦變得忒快了吧?」,破風的眼瞥視林言的手——師兄說的是手……那雙指甲縫裡全是泥巴的手?「不能持身,何以成人,將來必然自討苦吃」

「你是在咒我嗎?」,林言不滿

「兄弟,不是我咒你,是你自己找罪受,你學我們的刀?放棄吧……」,破風苦心規勸,《昔水刀法》可不是好東西……他和聽雨必得有一個去跳那火坑,這一輩只有他們兩把昔水刀,誒……不對,要是能有第三把……

「咳咳!咳咳!」,聽雨咳得更厲害了

「對呀!學我的嘛!」,齊岸終於見縫插針說了一句

當時是,齊岸抓著林言,林言牽著聽雨,聽雨傍著破風

此即為柳侍然進到谷中看見的第一幅場景

「你們這是……在串銅鈴嗎?」

柳侍然,某個乍一看滿是書生氣像個赴京才子,實則與筆墨紙硯半點邊沾不著的傢伙——這點倒與蘇別如出一轍,他在東西兩洲都算得上一位響噹噹的人物,江湖中有三刀,殺豬刀、彎月刀、篆刻刀,他為第三,江湖中有柳家畫中三仙,筆、水、刀,他還是第三,所以暗地裡人多喊他「柳老三」——老是第三,但只要有人敢當他面叫這外號,除非你藝高人膽大天不怕地不怕,否則純屬找死,他打不死你也能纏死你

柳侍然是谷中的常客,望台上的弟子已經見怪不怪,不會攔他

「前輩好!」,破風聽雨齊岸一道行禮,只林言在一邊不知所措

「免了免了……」,柳侍然哪看得了這些彎彎繞繞的禮節,直道來意,「那個……齊涯,我來找……」

「是齊岸!」,沒誰能受得了每回見面自個的名都被叫錯——還是回回如此,無一例外

罪魁禍首卻不以為然,「好好好……一樣嘛!岸涯邊際不都這意思!我來找你小師叔,他逃哪去了?」

齊岸的小師叔,即與柳侍然齊名的彎月刀,一把大刀如天邊弦月,彎而不折,至陽至剛又至陰至險,說三刀第二你們可能不懂,但聞人府的杜堂主想必諸位就再熟悉不過了

彎月刀——杜若松

杜堂主與柳老三的故事幾天幾夜也講不完,這麼跟你說吧,這柳老三一直對那「三」耿耿於懷,可憐杜堂主無辜遭殃,就這樣被纏上了,柳老三三天兩頭來找對決,即使次次落敗,他也堅持不懈,死纏爛打,把「不要臉」生動詮釋到了極致,曾有一回,杜堂主耐他不得,乾脆認輸,甘心把三刀第二的名號讓與他,結果他又不願了,「鐵骨錚錚的漢子,寧死不受平白無故的恩情!」

他還有臉自稱「鐵骨錚錚」……不,他什麼時候有過臉皮……

「咦?」,柳侍然靠過來,瞧見了一旁沒給自己行禮的林言——一眼就知道他還不算江湖人,扶起他的手嘖嘖稱讚,「這手不錯,你還沒拜師吧?」,林言還沒答話,他又自言自語下去,「剛剛好,我也沒收徒呢!你當我的大徒弟怎樣?在下篆刻刀——柳侍然……」

是可忍孰不可忍,齊岸的眉頭皺起,「前輩,這是我要收的徒弟!」

「他現在要拜我了!」,柳侍然強詞奪理——他可不懂什麼叫「臉皮」,「武林,義者為尊,仁者次之,能者第三……不,呸!」,他又給自己找了個「第三」……

這是故意找茬要用武力解決了……

齊岸剛才被林言弄得火大,如今柳侍然此舉更是火上澆油,顧不上尊卑有序,他垂下長長的衣袖遮住雙手,退開幾步,壓著火氣,「齊岸得罪了……」

「不得罪不得罪,你要能在三招內不敗,我就算輸給你這小輩了,這徒弟歸你……」,柳侍然隨意得很,林言一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突兀把玩起一把較尋常大刀相比顯得細小的短刀,刀把尖有個環狀鐵圈,上系一根長長的麻繩,麻繩末端綁在柳侍然右手食指之上,據說這刀鋒之利吹毛斷髮,削肉如泥,武林「快」字榜上……第三……

「前輩此話當真?」,齊岸心想:三招未免太小看他了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柳侍然話音剛落,齊岸已搶先發招,於袖底下快手射出幾個小物什來,他起先用衣袖掩著,現在又飛太快,林言簡直看不清那些是什麼,齊岸明顯已佔據先機,柳侍然卻以不變應萬變,自信滿滿,一把刀像個能蹦會跳的活物,在刀繩揮舞間一一打落那些暗器,刀在石地上劃下深深的痕路,卻半點停滯之感也無,篆刻刀把主人防在中間,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厚牆,牆外一地的……樹葉……

齊岸師從花木瓜,花木瓜是外號,真名……只知道大概是姓花,據說不好聽,眾人不管是旁敲側擊還是單刀直入他始終守口如瓶,善用花葉為武器,出道時世人諷他徒有其表起了這外號,後來卻漸漸發現,人家紅花能奪命於一瞬,綠葉能傷人於須臾,隨手可為器,處處皆劍戟,但花木瓜已經流傳開來了,他貌似不甚介意,大家也不再改口

花木瓜的師傅與杜若松的師傅是師兄妹

「一招!」,柳侍然報數

齊岸此時已趁攻佔之機快速繞入他後方,柳侍然把這都看在眼裡,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待對方如預料一般從身後飛出萬千花葉,他頭都不回,繩從食指上滑出,換左手拉住,刀在後背一掃,地上又多了一道刀痕,花落葉折,紛紛揚揚,轉身刀順勢迎頭向齊岸而去,齊岸閃身一躲,「兩招!」

刀被拉回,齊岸忽地伸手,制住麻繩,不顧麻繩拉過時在手上勒下的紅痕——他想來想去,柳侍然的刀再利再快又如何,他得靠著這根繩操縱才快,他的利是刀而非繩,這繩就是他的破綻!

拉到刀把,篆刻刀被齊岸定在那裡,他有點飄飄然了,「前輩看我如何?」

「不錯!」,柳侍然打心眼裡誇讚,「但還有所欠缺……」,他瞅準時機,一拉一松,利刀似松鼠彈跳而上,刃於空中劃過拱橋樣的半弧,轉而朝地,不!是正正朝向齊岸抓著刀柄的那隻右手,在齊岸還沒反應過來之際,柳侍然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攻,佔據主動,那把三刀之末的細長匠人刀眼看就要砍下齊岸一隻手來,柳侍然見自己本領已現,過招而已,何須傷人,他也不想和彎月刀結下個大梁子,而況齊岸小他一輩,這明擺著欺負人落人話柄的事傻子才去做,回手一拉,篆刻刀掉頭偏轉,剛好劃過齊岸的手背,淺淺一道傷痕連血也沒出,刀尖繼而在地上拖劃下最後一筆,「三招!你敗了!」

齊岸已見識到兩人間差距,心有餘悸地拱手,「晚輩見教……」

「這是什麼?」,林言仔細看地上那刀的划痕——是篆文,念了出來,「人……人去寺寂然?」

「讀單字……」,破風不冷不熱地提醒他

「人寺然,人寺……侍,侍然?」,林言抬頭看看揮刀那人:竟然在那麼生死攸關的打鬥間還得空刻了自己的名字,怪不得是……篆刻刀……

「小兄弟可是要拜我為師的,直呼其名未免太過無禮了……」,柳侍然平日里勝過齊岸這小輩是理所當然,今日卻因這個收到了徒弟,心情大好

「喂喂,等會哈……」,破風打量著林言,又拉起他的手看來看去——怪他修行不夠,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名堂來,但是……「你們做長輩的可不能倚老賣老欺負我們,凡事先來後到懂吧?這傢伙……我替聽兒做主,我們要了!」

林言先呆了一陣,隨即忙不迭地點頭,晃得跟飲水鳥一樣

「不過你不能拜聽兒,你得拜我跟聽兒的師傅,做我們的小師弟……」,破風看著林言依舊興奮,做出師兄的架子來,咳嗽兩聲,「就這樣定下了……」

如此……林言就會是那第三把昔水刀……

「小子你半道截胡是吧?」,柳侍然明顯不悅,手腕發力,刻刀拋擲上空,刀尖指向對面這不識好歹的小娃娃——齊岸這個師兄尚且不是他三招之敵,這江湖上無名無姓的破風竟敢當面壞他好事、下他面子,他本不想見血,這下卻氣急出了狠手,刀不偏不倚直奔要害,齊岸一時驚呆了,破風也稍顯慌亂,但不多時就迅速抽出腰間的飛刀,飛刀是暗器,此刻柳侍然突然發難,再來不及使原本的招式,破風以飛刀做匕首,反手握刀,面對紛繁複雜、變化多端的刻刀,他只能見招拆招——也好在昔水刀原不只是專為飛刀這門暗器所創,長刀砍刀小刀皆包攬其中,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破風於這匆忙應對間,竟也悟出些新的道理來,心緒平定小許,把應付之事漸漸交託於右手,一個轉身左手中已排出五把飛刀,嗖嗖破空而出,柳侍然被這一招偷襲,倒也不至於毫無防備被一擊敗北,破風只覺對方從容不迫收回刻刀,自己總算喘得一口氣的工夫,柳侍然刀繩翻轉不定,他再抬頭一瞧時,那不知什麼做的堅韌刀繩上,按序纏住了五把飛刀,一把也沒落下

柳侍然手一揮,那五把飛刀從繩上脫落,鏘鏘撞地有聲,破風見他沒有再出手的意思,累得不行,持刀單膝跪地,聽雨適才情急沒反應過來,現在趕緊去扶好破風,林言也屁顛屁顛地跟上

「前輩身手不凡,無愧三刀之名,晚輩甘拜下風……」,破風低頭認輸

「不……小子,你很不錯!」,柳侍然轉而稱讚起這先前自己還嫌棄著的小屁孩來,「你天賦悟性均是上等,今日落敗,只能說是我閱歷略長几分,假以時日爾必成大器,你是彎月刀的弟子吧?」

「慚愧……前輩高看我了……」,破風知道有些事不該多說,「我師傅籍籍無名,江湖中……尚無什麼大作為……」

「是嗎?」,柳侍然食指繞繩轉著他的刻刀,「那你……做我的徒兒如何?」,他今天來還非得搶一個徒弟回去不可了……

「前輩,容晚輩說一句……」,聽雨先拱手揖了幾下,換林言扶著破風,「前輩當知叛離門戶乃小人之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古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無非忠孝二字,為人子當終養父母,謹遵教誨,此為人倫天理,違逆不得,師長亦然,豈有忠孝者欺師忘祖……」

「小女娃,你這說話的口氣文縐縐的半點不像個江湖人」,柳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但看你舉止……和配的那些飛刀……你又是這谷中弟子無疑,怪哉!」

「晚輩的確是……」

「算啦!」,沒等聽雨說完一句,柳侍然又開口打斷,這要換了個急脾氣的人,非得跟他拼上幾個來回不可,「要不你來當我徒弟怎樣?拘於這小小山谷都把你憋成什麼樣了,走,師傅領你去瞧瞧真正的江湖!」

「家師不在,小女不敢擅作主張……」,聽雨連腳步都沒挪一下

「無趣得緊!」,柳侍然手上刻刀的繩已繞食指收緊,手握上刀把,「想我篆刻刀也是這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今日想收個徒弟,竟被三個孩子連拒了三回……真是出門沒看黃曆……」,他扭頭看見一邊的齊岸,正要張口說點什麼,齊岸搶先他一步,生怕他再扯上自己,「黃曆上說,近來三年……不,十年我都不宜另外拜師!」

「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洪水猛獸,看把你嚇得,都語無倫次了……」

齊岸心裡應他:你還真就是……

聞人府

李荊讓下人們把府上各處殘留著艷色的夾竹桃、木樨、櫻,乃至銀杏和楓香的枝條盡皆砍掉,轉而擺上白菊、水仙,配著剛落的冬雪,憑弔的來客入門便一眼了無生氣的白茫茫,前盟主的獨子抱著九幽劍——這把劍可不同尋常,在靈前連跪七天,哀毀骨立,這孩子還只十七,未及二十弱冠,依祖訓不能承家主之位,盟主令暫時移送他處

第一天,江湖上的大門派都遣了掌事人物過來,李荊和春蘭幾人接待來客,忙裡忙外,安排食宿,聞人息像痴獃了一般,一人呆在那自言自語,有人靠近了去聽,才聽清是在說,「爹,爹,娘,娘,林語,林語……」

前章雖已講至三年之後,然而這時——即聞人龍和冬梅的死期,離林中村從這世上消亡不過七月

七月前,在聞人息的認識中,林語也死在了那場天災里

秋菊被夏竹逼著,接下了給小少爺送飯的燙手山芋,她把飯食——一碗小米飯,一碟青菜放到靈堂外,躡手躡腳走進大堂,來往的客人有的和她拜別,她只能又停了幾次躬身萬福,終於來到聞人息後面時,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指頭點點他的後背,「小少爺,該用膳了……」

聞人息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頭也不抬,早幾天已經哭啞了的嗓音,「聽兒,讓我靜一靜好嗎?」

秋菊也管不了這麼多,將錯就錯說下去,「小少爺,守靈齋戒,忌蔥、姜、蒜,所以烙餅不能吃了……」

有時聞人息被禁足,聽雨也會托秋菊去買幾個給他解饞

「嗯,聽兒你吃了吧……」,聞人息大概是記得聽雨也喜歡吃這個的

他難得能記住聽雨喜歡的東西,可能在他印象里,聽雨好像什麼都喜歡——他送的所有東西都是

聞人龍的牌位前,不顯眼處擺了一朵枯萎的紅花,這花是給聞人龍更衣入殮春蘭從他原來的衣袖裡找出來的,不知藏了多久,這就算是白雪皚皚中獨一點嫣紅了

「家主死得也真不是時候……」,秋菊在靈堂前暗自嘀咕著這句大不敬的話,倒也不怪她這麼說,小少爺本是要跟著家主學三年劍的,誰想只學了個起手式的工夫,師傅沒了,只能一人對著本劍譜慢慢悟,不得不說……事倍功半啊!

弔唁的人來來往往,身上衣著裝束大多奇形怪狀,例如秋菊剛進來時和她問好的那個婦人,兩耳上掛了個小小的假骷髏頭,臉色蒼白如死屍,脖子上掛了一串大骷髏頭——這人外號叫骨朵兒,每殺一人必斬其頭顱,剔去血肉,串在一塊,每夠十個就摘下,據說她藏的骷髏項鏈能堆滿一個聞人府,瘮人得很,可秋菊不敢怠慢,只能硬著頭皮回笑

第二個和她問好的是一個和尚,你說和尚尼姑清規戒律她數都數不過來,但也曉得要戒酒戒肉,這光頭卻滿身酒氣,開口時還打了個嗝,「呃——姑娘早!」

都午後了還早……秋菊心裡知道也不戳破,學著他回道,「玄厝大師早!」

她認得是上林寺的玄厝大師,玄佑方丈的師弟,外號「酒肉僧」

第三個更奇怪了,披著件蓑衣,戴著個斗笠——今兒天高氣爽,滴雨未下,這客人卻像個粽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可能捂得太緊,路都看不清,秋菊也不像春蘭那樣正正經經的,顧著看這怪人,兩人一下撞在一起,那傢伙開口,竟是女聲,「抱歉,夫人……」

夫人?秋菊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最看重自個的名節不過,「客人誤會了,秋菊只是侍女,兩位姨娘在後院……」

「兩位……呵……」,那女聲喃喃自語著就走了,「三位……」

第四個是個風韻猶存的……鴇母,至少秋菊一眼看過去就是這樣,穿得一身花花綠綠,扭著小腰,甩著紅汗巾進來的,真不懂春蘭姐為何放她進門,她一來,一場喪禮活活弄成了青樓選花魁,風情萬種地朝秋菊——一個姑娘……拋了個媚眼,「奴家瞧著公子好生面熟啊……」

秋菊有那麼一剎那懷疑自己穿錯了男裝,後來才明白八成她見誰都喊「公子」慣了,秋菊呵呵賠笑福了福,頭也不回地跑了,後面還傳來那老鴇子尖著嗓子的笑聲,「公子害羞了……」

是「羞」了,不過不是「害羞」的「羞」,是「羞恥」的「羞」

秋菊在這裡守著聞人息和一眾離奇古怪的客人,后廚,春蘭和李荊一邊盯著其餘下人忙碌地準備,一邊說著話

「論刀上的修習功夫,破風無疑在聽雨之上」,春蘭是最細緻不過的人,「聽雨于飛刀上修行年歲、天賦本就不如,近年因為……又折損了大半,息兒悟劍這三年,必有心懷不軌之徒想令聞人絕後,謀取盟主之位,杜堂主去向不明,從這點來看,破風是最好的刀主人選」

李荊又何嘗不知這些,「的確,按修為,理應選破風,但蘭姐你也知,破風常有犯上之舉,如今再有冬梅一死,他難免心生憤懣,聽雨……也許不是最鋒利的刀,但絕對是最忠心的刀」,她的話得到了春蘭示意認同的點頭,「你不是也說到聞人絕後嗎?現在外面那些鶯鶯燕燕你我都無法保證她們不是誰插進來的暗子,還是在府上為小少爺擇妻最為穩妥……」

「倒也有理……」,春蘭想了想,自幼賣身到府上,知根知底又適齡的,「只有聽雨和秋菊了……」

「秋菊不可,童稚未褪,心性單純又有幾分愛耍小聰明,她擔不起家主夫人這擔子……」,李荊早看出聽雨對聞人息的心思,「聽雨就穩重得多,而且……她又對息兒有那個意思,我們賞她這位子,她高興還來不及,定會愈加盡心竭力輔佐少爺」

春蘭不住地點頭,這樣說確實該選聽雨,「息兒的意思呢?」

「息兒想必也不會有異議,畢竟和聽雨朝夕相處多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李荊想當然地覺得就是這樣,「息兒又幾乎沒怎麼接觸過外面的姑娘,我有把握他對聽雨也有同樣的心思,不過……我們先別告訴息兒這事,免得擾了他的劍心,這事咱就定下了……來,夏竹,端盤子到客房去……」

夏竹應著,端了魚鹵豆腐白菜羹南瓜粥等一干清湯寡水,領著一群同樣端著飯食的丫環跨出門去

在喧鬧雜亂,人來人往中,三言兩語,定下了……兩個人的終身大事……

兔絲附女蘿,纏綿亂清世

第二日,聞人府上又出了命案,兩位姨娘相繼去世,從手法上看兩樁案子是一人所為,都是生生砍下四肢,失血而死,死後再一刀令屍首分離,死狀慘不忍睹

聞人息一直抱著的九幽……佩的玉離奇消失了……

那塊刻著難看小花的玉……

聞人龍的牌位前,那朵紅花也不見了……

茶街

清晨,小二哥打開晃悠悠的破木門,眼睛眯成條縫,右手放在嘴邊打著哈欠——他還沒睡醒呢,低頭一看,突然被趴在門邊的一團包裹嚇住了,那東西捂在一塊黃几几的碎花破布里,他搖搖頭,待清醒得差不多了,輕手輕腳還帶了幾分虔敬掀開布來,起先估計是隔壁的那些黃狗總算死了——原來那條大黃狗勾搭了附近的母狗又養出數條流浪狗來,卻沒料到布下倏忽露出個烏黑的人頭,動了幾下又歸於沉靜,他慌得連連後退,心道:莫不是要被牽扯進什麼命案里了

三天前聞人府里出了慘絕人寰的命案,這在洛城是頭一遭,恐怖的陰雲在老百姓的頭頂還揮之不去

這想法剛閃過小二的腦海,那布下忽地響起一陣嬰兒的哭聲,參差起伏,錯落有致,天哪……是孩子,好像還不止一個……

小二拿不定主意,兩三步跑回草棚屋裡,門被風吹了個半合,「老闆!老闆!外頭有人扔了個嬰兒……不,幾個嬰兒!」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老闆端著碗粥——他的早飯,人從簾后出來,聽到小二說有個棄嬰……幾個棄嬰,好奇心作怪,急急伸長脖子往籬牆外看去,「在哪呢?」

他倒一直想要個娃娃養兒防老,只是爹媽沒讓他長得高點,一個肯嫁他的姑娘都找不著

布里的是林書和林沫林莫兩個小孩,聽見孩子們哭泣,林書立即醒了大半,掙扎著伸出手來,推開那扇半合的木門,小二和老闆正議論紛紛,這時門毫無徵兆突然自己開了,在寒風凜冽,空無一人的清晨,忒的嚇人

好在林書隨後就發出了人聲——讓小二他們明白布下的不是什麼魑魅魍魎,妖魔鬼怪,只是個落難的少年人,「水……水?」

老闆不耐地扒開小二緊緊拉住他袖子的手,「別扯我,快去救人!」

兩人合力把林書和竹籃里的兩個孩子、林書抱著的一個大罐子和包裹移到屋裡,老闆裝模作樣地把手放到林書的額頭上,「嗯,有點燙,可能上火了……」

「誒,老闆,這小子不會是殺了聞人府里的人逃到此處的吧?」,小二摸摸林書身上,發覺他手裡拽著一塊玉佩,看著還挺好一塊玉,聞人府主也丟了一塊玉吧?他覺得,無論從這時辰還是間距來說都太過巧合了,這其中沒點牽絆真不合常理,「我看我們哪……還是當心點為好……」

他緊接著端詳那個大罐,「像個泡菜的土罐,嗯……可能是毒物……」,拔開塞子:什麼也沒有……

老闆把吃剩的湯粥胡亂灌給林書,從他嘴裡流出一堆,壓根沒多少真正吃下去的,林書的衣襟上髒了大半,「你心眼兒太多了,哪有人帶著孩子去殺人的?」

「不盡然,那也沒人逃命時扔下自家娃娃的,況且,你怎知這孩子不是他偷來的?」,小二一邊說一邊抱起林莫,小孩子怕生,哇哇大哭,小二笨笨地學著常嬸抱娃娃的模樣,「誒呦,乖娃子,莫哭了,莫哭……」

「去盛點羊奶來,孩子那是餓了!」,老闆把空了的破碗一敲,頗有幾分威嚴的架勢,小二到底是個在他手底下討生活的,急忙放下林莫到後院——母羊被系在那,隨口奉承,「看這腦子,還是老闆的頂用……」

林書暫時在茶肆里住下了,他懂些岐黃之術,葯食同源,就一邊給沒錢到城裡看的茶客看診,一邊幫著調理食譜,只是老闆似乎對兩個孩子特別感興趣,大有收為己物之勢

臘月二八,茶肆淡季,小二到城裡采年貨,結末除了一卷紅紙,一點筆墨,只拉了一車濕漉漉的竹筒回來,其餘年貨都自己制,省銀子,小二招呼林書一起把竹筒攤開鋪曬在籬笆外,期間林書看不見,一腳踩在上頭,摔得不輕,前額上致他傷殘那道長疤隱隱有重新開裂的趨勢,老闆罵咧咧幾句讓他回屋看著家裡兩個嬰孩去了,擼起袖子親自上陣,兩人快手快腳不一會就把竹筒在街邊一字排開,估計午覺醒前就能把水瀝干,附近的小孩也會把這些都撿走,小二揀上兩根他看來是成色最好的拖到院里曬——留給大沫小莫的

竹筒是削薄了做「震天響」,或是直接做「節節開花」好呢?這的確是個問題

老闆說做「震天響」,他還小時,爹娘年年帶他做,雖說他們早多年就死了,自己卻還記得一點

小二說「節節開花」好,聲不大但他看得舒心,何況現在又不是「驅年獸」那種老日子了——單圖聲大……

兩人爭論不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說服不了誰

這時沒看過煙花,抱著娃娃的林書開口了,「『節節開花』吧……聲太大容易嚇著孩子,我以前被家裡的幺妹嚇過幾回……第二年時,聽見外頭炮仗聲起,關門閉戶躲在屋裡瑟瑟發抖不敢出來,小妹在門外又是道歉又是半天哄……」

「那後來呢?」,小二對林書過去的事還不甚了解

「後來……後來有個姑娘拉著我去聽『節節開花』,很好聽,我就不怕了……」

老闆人情老練,知道林書既把事情說到這地步,後頭鐵定還有點什麼,「再然後呢?」

茶肆里掌柜夥計二人都等著林書往下說,林書卻像突然啞了一般,一時間院里只剩下林沫舔著羊奶的吮吸聲,林書再張口,嗓子有些發咽,「她嫁了我,我們……」

「生了大沫小莫?」,小二急急忙忙插嘴

林書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老闆鼓搗著竹筒,往裡頭笨拙地塞著**,接著問,「那你家婆娘呢?」

「她……她害了大病,許久才能好……」,林書摸摸林沫的小腦瓜子,「我們村裡都害了這病,我爹,我娘,二叔,小嬸……」

這年頭窮人家說害了大病,八成就是快死了,說許久才能好,十成十就是已經死了

照這樣子看來,是滅村了……不會是瘟疫吧?

小二胡思亂想,老闆默不作聲

誰知愁苦,是萬語千言道不出……

他曾經怕沒有聲音,現在卻覺得這孤獨來得恰恰好……

老闆把竹筒倒過來,狀似隨意地,「我鋪子外這口井倒有幾個說法,你想不想聽聽?」

小二是知道這些故事的——老闆天天都把他耳朵嘮得起繭子了,林書慢慢把頭埋進手心,輕輕頷首

「這井……傳說,是苦淚化成的……一個不吉利的玩意,但於我們這些人來說,哪裡有什麼要緊……」

世上的苦人兒總也少不了,而苦的事來來回回也就一種——命苦

那天林書給老闆的茶肆寫了有史以來第一幅對聯——就是他從《柳城小記》上讀到的那副,巧兒說寫得很好的那副……

對聯……多麼紅火喜慶的東西,他已經寫不出這樣的東西了

「水是會動的,上面有波紋,波紋是彎的捲曲的,花是分瓣的,花瓣是半圓的,樹木大概有三個林書這麼高,煙是和……林書看書那塊布一樣的色……」

他聽到了林中村流水叮咚,草木花開花落,孩童嬉戲追逐,炊煙裊裊

那個罐子空無一物,那塊玉冰涼得沒有希望……

巧兒靠在他耳邊說,「林書……林書……林書……」,原本,她若……還在,他會讓她改口,他想聽她叫,「郎君……」

他喊「娘……」時,林仙再不會說,「我的乖書兒,怎麼了?」

爹也不會說,「書兒,你自己可以嗎?」

向叔叔叮囑他,「不能再讓巧兒這樣任性了……」

所有的所有……轉眼之間全都沒了……

他要等小言和小妹回來,然後……

冬雪從草棚頂上搖落,窸窸窣窣,掉入砌著石磚的井中,迅即凝成板結的冰塊,而後慢慢消融,這口終年不凍的老井不是熱泉,恰恰相反,它比這個冬天還冷得多

「第一個嘛!不知是多少年前了,估計是兩三百年,六月初六九幽存攻進洛城那天,下令屠城祭劍,大家都棄城逃亡,民不聊生,刀主九幽旬——就是聞人第一位家主,勸阻說,呃……什麼來著……」

從悲痛中緩過來的林書好心替他補上,這是《史略》里的,「兵不可傷民,猶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豺狼相逐不食幼崽,狡兔餓極不觸窟草,豈因族長一時之興,毀日後功業,斷我族基脈,此違心之舉,有辱先人遺訓,必遭天譴,弟請紮營城外,勒令將士不得驚擾百姓,以撫民心……」

「對對,就是這個,年紀大了忘性也大,其實我再想多會就能記起的,然後……那南安王罵他……呃……」

「存聞此大怒,斥曰,『汝敢違吾者,所憑之何?』,我添一句,老闆你繼續……」,林書很想說,他能把這故事倒背如流的……

「反正……反正……」,老闆瞪了一眼正在偷笑的小二,操著一口大白話道,「九幽存抽了旬家主很多很多下……」

林書在心底默默道:鞭笞五十記……

「就在這口井邊……」

就在這裡嗎?林書倒是不知道這個……

「旬家主正直進言,反受此屈辱,男子漢大丈夫,該流血不流淚,然臨此處自井上望水中,忽掩面淚流,淚入井中,我曾爺爺那會伺候在旬家主身邊,問他緣何哭泣,他說從井中倒影隱約望見母親,感有愧於娘親生前執其手之囑,『你兄弟齊心,生死不負』,故悲泣……」,老闆得意地向小二甩甩手上的舊黃紙——這是他曾爺爺的筆記,當然後人又重新謄抄過……

「還有三十五年前,慈慕三年,我還是個屁丁點大的……」

小二忍不住笑出聲來,險些笑岔了氣,「矮冬瓜!」

老闆竹筒不輕不重砸了小二的大腳板一下,「再啰啰嗦嗦你就不用吃飯了!」,他清清嗓子,重整旗鼓,「是冬天,雪比現在大的多,你看這十幾年幾乎都不下雪或只下那麼薄薄一層,今年還算多的了,但早些年那會一到冬天,雪呼呼地刮,有幾次積起來的雪把門都堵住了出不去,而且大夥都不出門,農活反正得擱下了,在家抱老婆孩子,柴米提前攢夠,省著吃用,熬到春天,春節就好了,熱鬧一番,雪也開始化了,又有活幹了……」

小二捂著腳嘟囔,「廢話連篇……」

老闆斜了他一眼,他縮起脖子又不做聲了,老闆就勢繼續他的演說,「我們小孩可不理這麼多,天暖了點就約著出去玩雪,也是今兒,臘八,我去找老羅,出門見著一個女子趴在井邊,天還涼得很,她卻只穿一件單衣,要是我必得抖成篩子,她卻一點也不,麻木地愣愣盯著那口井,像個女鬼一樣,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問她,『姐姐,這井可是能看見……一些東西的,只是我太矮了夠不著,你看見了什麼?』……」

「女子沒看我,就一個勁地盯著那井,說,『我看到嫁衣,紅燭,喜宴,在陰間……我把他們都送到了地府,他們陽間有我阻著,這下反能結作鬼夫妻,如此不是我成全了他們……』,她聲音越來越小,淚越來越多,然後突然大叫,『聞人庸,苗千里,你們到哪也別想逃開我!』,說完她縱身躍入井中,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在我眼前投井自盡,才五歲,太驚悚了!」

老闆故作神秘,「瞎子,你猜那女子是誰?」

「誰?」,林書怎麼可能知道……

「是當時的聞人府主母!」,老闆看著林書一臉「聞人府是什麼?」,泄氣地往下說,「撈上屍體,紅血從地底流掉后,我爹去井邊看,回頭和我娘說:『好傢夥!這井裡的水升了約一尺……』,你說這井水不是淚做的是什麼?」

「淚是鹹的……」,林書嘗過……在幾月前……淚流著流著流到嘴裡,苦鹹的,像這命一樣苦……

「這井水也是鹹的……」,老闆說著,他娘死的那會——爹已死了,他趴在井邊哭了,因為在井裡他可以看到娘親爹爹,抱著兒時還在襁褓中的自己,來回就一句話「乖兒喲!乖兒喲!」,爹娘剛死時他在那哭了足一夜,那時也真是……竟能把那三個字反反覆復地想……

老闆吸吸鼻子,「還有是十七年前,有個……也是女子,長得可好看了……」

小二碰碰林書,「喂!你聽聽得了,我們老闆瞧著哪個女的都好看……」

話音剛落便換來自個老闆的又一記竹筒,小二呵呵賠著笑,林書搖搖頭,「娘……最好看,然後是……巧兒……」

世上再沒有更好看的女子了……

「你一個瞎子看得什麼……」,老闆嘀嘀咕咕,「她就趴在井邊,瘋了一樣要找什麼東西,好像是之前被她丟進去的,我就和她說,『這井是活水,通著外頭的……』,我問她扔掉的是什麼?她說是一堆線,我下井去幫她撈,可是你想想……大件的東西,井裡那口子算小,興許流不走,一紮絲線?我沒抱啥希望,就想穩住她,別再跳一次了,她一跳自己倒是解脫了,我這鋪子得十多天開不了,我在井裡抬頭想告訴她裡面找不到時,一滴淚砸我臉上,然後噼啪噼啪像下雨一樣,我在那,下半身浸在井水裡,上半身淋在淚雨里,實在太……」,老闆打了個哆嗦

「得虧我把老闆拉出來,活活一隻落湯雞……嘻嘻……」,小二頗為自豪

林書也輕輕笑著,「那那個女子呢?」

「不見了……」,老闆說著,「不知道去哪了……」

「沒了吧,就這三個?」,林書聽完,已經覺得沒那麼壓抑了

「瞎子你心急了不是?你是嫌我講得不好聽嗎?」,看著林書急忙擺手的樣子,老闆點點頭,「這才對嘛,我還有一個,說一個男的殺了一頭怪物為民除害,他婆娘反遭了這死去的冤魂困擾,死在這兒,那男子悲痛欲絕,一滴淚落,山河為之動蕩,砸開這地,土崩泉涌,深有九丈,就是這井了……」

小二適時拆台,「實際頂多九尺……」

「其實……這個我好像聽過,我們村……」,林書眼裡蒙著一層薄霧,「那在那口井裡老闆你看到什麼?」,這麼久了老闆長高后肯定去看過

「是看到了老闆娘吧?」,小二調侃他,「我就看老闆有時一邊打水一邊愣在那兒……」

「滾蛋!」,老闆一根竹筒劈頭砍過去

林沫捧著空碗,乖乖地拉著林書的衣擺,林書再次摸摸她的腦袋,林沫咿咿呀呀,突然開口喊了一句,「爹爹……」

「……小沫乖」,林書應到

林書想,不吉利的厄運可能不是井,而是他自己也說不定……

茶街,下雪時大多沒人出門

偶爾附近的老常和媳婦鬧脾氣,還會來茶肆坐坐,和小老闆念念叨叨幾句,蹭幾碟零嘴,逗逗兩個孩子,「這娃娃對我笑咧!瞧這小臉粉嘟嘟的,誒喲喲……可比我們家娃乖巧多了!」

除夕一早,小二從屋裡起身,沒去打攪老闆和林書——主要還是兩孩子的好夢,在床鋪下拖出兩個土黃大瓦罐,裡面盛的是腌菜,已封了小半月,他去洛城挑了最新鮮的蘿蔔青菜,最夠味的蒜頭生薑,從井裡提了一桶鹹水,混上清水——井裡現成的鹽!做成鹽水,煮沸幾趟,填到罐里,就留著過年,蘿蔔就紅紅火火——來年多賺銀子,青菜嘛……青雲直上——雖然這跟他們茶鋪半毛錢關係都扯不上

你要問為何不用井水做其他吃食,前面已經說過,這水咸到發苦,吊井裡的木桶都整個浮在水上的,你提一碗水——得混上足一大桶才勉強灌得下肚,多出來的水存哪好?費時又費力,所以只用它做點酸豆角酸這類耗鹽多的東西

生火起灶,小二冷得蹲在柴火邊一個勁地搓手,把十指都搓得通紅,算算時辰——頂蓋冒白煙了,打開鍋,極為滿意地欣賞著鍋里潔白如玉的米粥,這是新年的第一頓、第一碗、第一口,「嗯……香!」

「發什麼瘋你!白粥嘗著連味都沒,你用的香木啊?哪來的香?」,老闆沒好氣地走進屋裡,「昨夜小莫鬧騰了一宿,難為瞎子了,還是大沫乖——都沒怎麼哭過……」,說完打了個哈欠——他也被鬧到了半夜

「小子淘氣的好,姑娘文靜的好……」,小二又滿意地吸了一口氣,用筷子從瓦罐里夾了一碟菜,「我說的香自不是粥,是這酸蘿蔔……」

早飯是酸蘿蔔配粥,臘肉留到午時,下午捶年糕,再去老常那坑一點糊膠來貼春聯——被他白吃了那麼多得回點本,晚上……對了,快點喝完粥好去城裡看看熱鬧,帶幾件新鮮玩意兒,像小泥人這些——兩個娃娃要守歲,沒東西逗著晚上熬不過子時肯定就合眼了

這就是老闆那時想到的所有事了

「你在鋪子里看家,我去城裡逛逛……」

小二自然不開心,「瞎子在呢!大過年的我也想去……」

「你還曉得他是瞎子!」,老闆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出門了,「鋪子里得有個能真正管事的人……」

撇撇嘴,小二開始收拾碗盤,然後洗碗,接著得喂孩子,燒飯煮菜,洗舊衣,打掃屋子……一大摞雜七雜八的事等著他呢……

算啦……小二看向林書的屋子,「苦了瞎子了,讓他歇多會吧……」,他留了一點粥

林書一覺睡到了巳時三刻,小莫鬧累了沒有再哭還睡得沉著,大沫很乖——也是沒心沒肺——弟弟哭了一夜她照樣睡得香甜,她醒得早,自己爬出木籃子,守在林書枕邊,咬著左手指頭,右邊的小手試探地碰碰林書的臉又收回來,傻笑著,「咦……咦……」

大沫幹這種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小二哥和老闆都說要把她看好,要不摔一跤就壞了

拿根繩把她縛在籃子上?——她會哭鬧的,睜著一雙濕嗒嗒的大眼朝你看,他們倆到最後總是又妥協鬆口,那就給她喂點安神的葯?——不行!老闆義正言辭,小孩子吃這種東西會變傻的……

林書無奈的抱起林沫,林沫摟住「爹爹」的脖子,「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這是老闆教了好久的,她還是傻笑,「爹……」

風搖著紙窗,木柵的另一邊傳來狗吠聲,還有那是……雪聲嗎?靜靜地……安謐極了,林書不住地又想起一些事,他輕輕喚,「娘……」

屋外應他的,不是林仙的「書兒」——這是他心裡知道的……

然而卻有一陣碗碎聲——他沒想到的,伴隨一陣凄厲的**,「我……瞎子!救救我啊!」

「救命!救命啊!」

怎麼回事?林書放下林沫,聽這聲音:是在那口淚井邊……

小二就在那裡,一隻手扶著井沿,另一隻抓住自己的脖子——好像要把自己活活掐死,其實只是他完全透不過氣來了,整個人痛苦地扭曲成一團,音色漸趨微弱,「瞎子!瞎子……」

「小二哥,你是怎麼了?」,林書聽聲跑過去,慌亂按上小二的脈搏,只覺他生息奄奄,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

小二勉力抓住林書的手,氣若遊絲,眼睛看向屋裡——正大堂是幾張圓木桌,「瞎子……那菜,不能給孩子……」,聲音漸行漸遠

菜?什麼菜?林書握住小二的手逐漸空虛,怎麼回事?手呢?沙子……化沙?

「小二哥!這是怎麼了?又怎麼了?怎麼還是這樣?」,林書四處張望——即使他看不見,在空中亂撲,「去哪了,去哪了!」

對了……菜,是上個月那罐泡蘿蔔……預定今天要開壇的……

秋菊出城了

小少爺和她說又想嘗烙餅了——這是好事

南芝殿易主,派人來府請人去新主的宴——明知府里幾乎只剩女侍,沒人做主……還不知道怎麼辦呢……把蘭姐和荊媽媽急得團團轉

今年真是個多事之秋……

「南芝殿去死!去死!滅門!滅門!」,秋菊自己嘀咕著,捂著僵冷的手,抓著繡花錢袋——袋上是夏竹姐教她繡的:比不上聽兒的手藝,但也栩栩如生,是只雪燕,「挺應景的……」,她環顧一圈:她錯了……連只鳥都沒,哪來的雪燕……

「啊……有個活人!」,秋菊喜出望外

是老常,站在門口,拎著一個木桶,裡頭乾巴巴的漆了一壁白雪似的油料物

「老闆!我家的黏膠剩了不少,鹿子讓我給你送點來!」,鹿子就是常嬸的小名,因為她出世那天她爹在城裡頭一回看見了鹿角——一個外鄉人帶來的,像砍下半截的大樹叉,卻開了個老貴的價,生女圖聘禮,這意思委婉點是——女兒嫁個好人家,直白點就是——把女兒賣個好價錢,可惜老常哪個都不沾

「咦,沒人嗎?」,老常扭頭看見秋菊,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茶肆門戶大開,他叫了半天卻沒人回應,風卷出一堆亂紙,從那個瞎子住的舊柴房裡吹出來的,他撿起一張,橫看豎看

君騎絕塵山海去

妾獨殷殷盼亭路

晚來一盞紅豆涼

無似陽湯似孟湯

——林書《續題詩四·思巧(六)》

「估計他們帶著兩孩子進城玩去了……」,老常攤平那紙,「簡直是鬼畫符,那些個啥子……文人騷客……」

「我好喜歡這字……」,秋菊靠上來,她根本看不太懂這詩的意思,「寫這詩的人一定是個……嗯,很……不知道怎麼說」,秋菊眼睛像沾在那張紙上一樣,「如果是個公子寫的,我以後非要嫁他不可……」

老常瞄了眼秋菊,「這話可不能隨便說,你還小,將來遇的人,遇的事還多呢……」,那傢伙的確是個男的,可惜還是個殘廢,說起來鹿子年輕那會也是個十成十的美人胚子,現如今……不提也罷

老常望著空無一人的茶肆,想起那婆娘還在家裡等自己呢……也許已經做好年夜飯了……

兩人走出茶肆,雪很大,秋菊出生那年下了鵝毛大雪,此後十多年的冬季都和春季相差無幾,臘梅不開,結了幾個花苞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今年卻恰恰相反——過了冬季都不消停,春雪是越下越大,這一帶的河流都早早結冰——往年什麼時候結過,聽說城外甚至有條河六月多時就凍住了,她看著雪地上凌亂的痕路,不知道是人的足跡還是雞雛垂死掙扎地在泥土裡胡亂啄蟲的印跡,順著那些亂痕,她彷彿看到一個人趴在井邊,伸手去夠那個爛木桶,連續幾次才拉住井繩,木桶「噗通」一聲摔進冰冷的水裡,那人打水上來,用食指——右手的食指沾了些許放到口中吮了一會,突然哭了,捧起一把平平常常的雪沙,「我的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那水是鹹的沒錯,淚的咸,但還有一股甜味——梨子的甘味——巧兒喜歡的味道……

梨和淚,所以……是梨花淚……

「那就『節節開花』吧……」,牆角堆滿塞好封紙條的竹筒,一炮也沒發……

秋菊把那張紙認認真真折好,「我才不是隨便說說呢……」

風雪掩門,荒肆還似有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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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盡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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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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