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俏王子(二十四)
蘇盼竹出醉紅院時,雪已經停了,風也住了,天地間一片寂靜、冰寒。蘇盼竹手中捧著暖爐,坐在暖轎中,仍是抖個不停。轎夫抬轎也罷了,不一會就了身汗,可憐了陪同的紅茵,小臉凍得紅,手和腳象不是自己的,一點知覺都沒有,心中直把蘇盼竹罵了又罵。
天色剛剛微明,曙光襯著雪光,眼前白茫茫一片。許多路都被雪蓋住了,轎夫們每一次轉彎都要費神地辯別一會,慢慢地往前探腳。
蘇盼竹先去了彩妝坊,天這麼冷,店鋪開門都很晚。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夥計正在卸門板,看到有人進來,嚇了一跳。
「我們家少爺身體不適,早晨不會來店中的,下午也難說,蘇姑娘有什麼事找管事就可以了。」小夥計有點認得蘇盼竹。她今天戴了頂風帽,臉用紗遮著,夥計怪異地多看了幾眼。
「他能下床嗎?」蘇盼竹沒想到林若陽會傷得這麼重。
「走路都在喘,象用了多大力氣似的。就昨天陶然閣開張時,少爺撐著來了下,這十多日都在彩園裡歇著呢,好象是病得不輕。以前有個頭疼腦熱的,少爺從來不會歇著的。」
蘇盼竹渾渾噩噩地出了店鋪。她沒去過彩園,聽說在郊外,坐轎是不可能的,尋思著要租個馬車過去。
迎面剛好來了輛馬車,沒等她招手,就停在彩妝坊的店外。老管事從車裡跳下來,挽起袖子,吩咐夥計把車上的貨品往店鋪中搬。
「管事,早啊!」蘇盼竹陪著笑,迎上前。
老管事聽到聲音,才注意門外還有幾個人。他現在又要管彩妝坊,又要管陶然閣,忙得氣都喘不過來,看人都是搖晃的。
「蘇姑娘這麼早,有事嗎?」口中問著,手中也不停。
「林少爺現在彩園裡嗎?」
「不在!」
「那他。。。。。。去哪裡了?」不是病著嗎?
「今天有個朋友離開蘇州,他去碼頭送人了,唉,咳了一夜,身子虛得打飄,勸也勸不住,天沒亮,就去了。」老管事嘆息直搖頭,口氣很無奈。
「哪個碼頭?」
「好象是太湖邊上最大的那個官府碼頭,可以泊大船的。」
是送莫公子嗎?陳煒昨晚說今天一早要回洛陽,公主同船出發,林若陽一定是去送公主了。
蘇盼竹來不及知會老管事,匆匆跨上轎,吩咐轎夫直奔碼頭。
紅茵跺跺麻木的腳,嘀咕著,忙跟上。
下了一夜的雪,風又那麼大,林若陽以為太湖有可能會結冰,船隻會被凍著,這樣,悲兒就走不了。他不敢睡去,也咳得不能睡,和衣坐了一夜,怔怔地看著窗外。如果悲兒不走,還呆在蘇州,雖然不能去見她,但心裡卻是踏實的,她仍是他一個人的悲兒。離開了蘇州,悲兒就是高不可攀的慕容雪公主了,他一個粗俗的商人,哪裡還配想念她。
他從不自卑,不覺著等級之差對他有什麼影響。憑能力給自己和家人寧靜而又富裕的生活,活得堂堂正正。但現在他有點後悔當初要是認真讀書,考個舉人,中過什麼功名,至少就可以常常見到悲兒了。
不對,悲兒居住在皇宮中,哪是誰想見就見的。若不是他在蘇州經商,怎麼會與悲兒相識呢?
一切都是天意,得不到悲兒也是。
林若陽的心無聲的泣血著,他沒有能力把悲兒留住,只能眼睜睜看她離開。
怎麼也沒想到,第二日,天放晴了,太陽一早就那麼明艷,刺得人睜不開眼,外面的樹枝動都不動,正是出航的好日子。
他苦澀地一笑,讓管家準備馬車。不能留住悲兒,總要送一下吧。
太湖安靜得象塊無皺的綢緞,湖水清澈地倒映著兩岸的被雪覆蓋的青山,陽光下,水面泛著金光,一兩隻飛鳥鳴叫著掠過水麵。漁夫們已經開始勞作了,小船蕩漾在湖水間。遠遠看去,象一幅淡雅的水墨畫。
林若陽讓車夫把馬車停在一個僻靜之處,能夠清晰地看到官船就可以,他沒有下車。
官船上的士兵升起了風帆,纜繩一圈圈地解開,大包大包的行李搬上甲板,蘇州知府和陳煒站在岸邊談笑著,一陣「得得「的馬蹄聲,有三駕馬車駛上碼頭。
陳煒哈著腰,掀開轎幔,攙著白老爺和白夫人出了馬車。焦桐從中間的馬車上跳下來,然後是焦桔,莫悲是焦桔從馬車裡抱出來的,整個人包在白色的狐裘中,看不到臉。
陳煒和知府上前施禮,簡單地交談了幾句,陳煒讓在一邊,焦桔扶著莫悲踏上船板,緩緩地走向官船。
林若陽默神凝立,臉上出現凄涼痛苦的神色,他輕合上眼,雙手緊握成拳。
陳煒和所有的士兵全部上了船,船板撤去,船老大收回纜繩,碼頭上蘇州知府抬手朗聲說道「一路順風。」
官船緩緩離開了碼頭,向湖中心駛去,然後奔長江,然後轉運河,直達洛陽。
莫悲屹立在船頭,看著碼頭越來越來越遠,輕輕嘆了一聲。
「公主,你看,那是林少爺。」焦桔眼尖,指著碼頭旁邊一個俊雅的身影。「他來送你了。」
莫悲雙唇不由地顫慄,她獃獃地凝視著他。
俊眸溫和一如以往,他發現了她在注視他,輕輕抬臂,溫和地一笑。
「林少爺雖然文弱,但焦桐佩服他,他是坦坦蕩蕩的真漢子。」焦桐在一邊輕聲說。這些天,他看出林少爺對公主的用情,但是他處處都為公主著想,尊重著公主,默默地呵護,他是個粗人,不懂公主與林少爺怎麼突然就疏離了。還有那個從天而降的未婚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以林若陽謙和溫雅的性情,是不會刻意掩瞞婚約的,哪裡出了錯呢?想不明白呀!
「現在說有什麼用。」焦桔嘀咕一聲,偷眼看莫悲。
莫悲眼底一片溫潤,她做錯了嗎?她堅定沒有。一切都說好了,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待她,好象多不舍多痛苦似的,害她的心也跟著一陣陣的疼痛。
河岸成了一個白色的小點,青山在遠去,蘇州在遠去,她看不見他了,如水的秋波一眨,一行淚默然地滑下。
船帆成了天邊一道白影,再一看,白影沒了,唯有水光瀲灧。林若陽溫和的雙眸中淚光閃閃,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覺,獃獃地看著湖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胸膛急促地起伏。
「林少爺!」蘇盼竹局促地走近他,躊躇地喊了聲。
林若陽緩緩地轉過頭,淡淡一笑,「蘇姑娘怎麼在這?」
蘇盼竹沒看過林若陽這麼痛苦的樣子,愧疚地低下頭,「我。。。。。。。想請林少爺帶我去見公主,求她饒恕我的無知和蠢笨,她要怎麼處罰我都可以,只要放過我的家人。」
「蘇姑娘多慮了,悲兒那天答應放你,她自然就不會再追究。」
「真的嗎?」
林若陽點點頭,「悲兒性子雖冷,卻是一個心地最善良的小女子,絲毫沒有一點皇家子女的嬌蠻之氣,很乖巧,會體貼人、尊重人。」
「可是我對她做下了不可饒恕的事,害她受到了傷害,還牽扯到你,她。。。。。。也不追究嗎?」
「你已經付出了代價。」林若陽看了她一眼,徐徐地向馬車走去。
聽到這樣的話,照理蘇盼竹應該心頭一松,但不知為何,心頭沉重得她都舒氣都難,可能是看到林若陽悲絕的臉色,她不由湧上幾縷罪惡感。
「林少爺,你喜歡上了公主是嗎?」她隨著他移步,小心地問。
林若陽澀然一笑,沒有回答。
「我是女人,也喜歡過別人。」她眷戀地瞄了一眼林若陽,悵然地搖了搖頭,「我與公主只見過幾次面,可卻看得出她看著你的眼神是不同的,那是一種傾心的愛戀之情。林少爺看公主,溫和中帶著熱度,和看別人也是不同的。你們兩人之間有種默契,讓人妒忌。不然我也不會。。。。。。。。衝動地做出傻事。林少爺,你為什麼要讓她離開呢?」
「我知道她的心,可是卻沒有完全信任於她,自以為是的為她著想,讓她誤會了,我無顏開口要求她為我留下。」林若陽長嘆一聲,又回頭看著茫茫的湖水。
「什麼意思?」蘇盼竹秀眉一擰。
「悲兒的心敏感而又纖弱,我應該相信她不可能讓侍衛殺你的,不應該先出口向她為你求情,讓她誤以為我對你有情,呵,然後在她鬧小性子的時候,有一絲膽怯,怕自己的情意玷污了她的高貴,他那時是男裝呀,認為放手對他更好,一連十幾日對她不聞不問,讓她傷透了心,後來又有宛月的戲語,呵,誤會越來越深,無法說清了。」
「她的身份揭曉后,你沒有去向她說清嗎?」
林若陽凄婉地傾傾嘴角,「晚了,她不再相信我了。我確實也配不上她。」
蘇盼竹明白他為何會露出那一幅表情了,同情地陪著嘆一聲,「你們彼此都有情,真讓人羨慕,為什麼要好事多磨呢?現在公主回洛陽去了,你要追去洛陽嗎?」
林若陽擺擺手,眼神空洞地仰望著天空,「她不是悲兒,是公主了。我追過去,說什麼呢?不去洛陽,我就在蘇州。」
「太可惜了。」她喃喃地說,不知如何安慰於他。公主的身份太高高在上了,當今社會,以讀書為高,林少爺人再好,只是一介商人,這種身份進皇宮都沒資格,莫談娶公主了。可憐的林少爺,一腔深情也只有隨風東流了。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一切如昔。」他溫和一笑,清眸眨了眨。「說不定有一天悲兒還會來蘇州呢,我就在這兒等她吧!」
蘇盼竹沒有笑,這一天會來到嗎?
冬去春來,彩園的花圃中,奼紫嫣紅,綠柳低飛,花木扶疏。一陣清幽的琴聲從後院的涼亭傳來,一位粉紅衣衫的美麗少女正撫著琴。秀麗的小臉上,肌膚瑩白如玉,彎彎的柳眉下,一雙杏眼流盼,挺直的鼻樑,嫣紅的櫻桃小嘴,好似一位從畫中走出的仙子。
林若陽站在台階上,溫和地看著,笑意輕盪在眉宇之中。宛月越來越象一位大家閨秀了。
「若陽,要去店鋪嗎?」林老爺背著手,從廂房過來。
「是的,爹爹,你聽宛月要彈琴呢!」
林老爺自豪地點點頭,「請來的教琴師傅說她聰慧,才幾天就彈得象模象樣了。」
「爹爹!」林若陽轉過頭,「你還沒有向娘提過宛月的事嗎?」
林老爺臉上不禁浮出一絲郝然的暗紅,嘖嘖嘴,「幾次話到嘴邊,可還是說不出口。夫妻這麼多年,她一直對我敬重無比,我們之間沒有說過一句怨語。我若說去了趟西域,迷戀上一位女子,還和別人生下一個女兒,她會多麼傷心呀!」
「瞞得了嗎?宛月都十五歲了,該認祖歸宗了。她娘已不在人世,你十幾年也沒什麼疼愛過她。幸好方兄夫妻對她疼惜備至,她才能快樂的長大。爹爹,去向娘親挑明吧,總這樣欺騙她,她會更傷心。人都會犯錯的,娘親愛你,就一定會原諒你的。」
林老爺惆悵地苦笑笑,「是該這樣,可。。。。。。。」
「可什麼呢?」身後一陣輕嘆,林夫人走了過來。
「夫人。」林老爺羞窘得頭都不敢抬。
「老爺,你真的以為我不知宛月是誰嗎?她那額角、眉間與你想像得很,你看著她,那一臉的寵溺和慈愛,稍琢磨下就知道了。自己的女兒,卻寄在別人家養了十五年,一換季,就讓夥計又是衣衫又是吃的,往西域送,我早就猜測那邊一定有什麼情況。若陽一個書生,你讓他千里迢迢的去西域,為什麼呢?現在想起來,定然去替你看宛月去了。現在,她來蘇州了,還說什麼林哥哥的未婚妻。唉,老爺,你想等到什麼時候才告訴我呢?」
林若陽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接下來,就看爹爹的態度了,不過,他相信娘親不會和爹爹計較的。
那時候,爹爹在西域和蘇州之間販賣絲綢,家境也不算太好。有天爹爹喝醉了,向他訴說去西域經商時遇到一位青樓女子,動了心,花錢把她贖了出來。那女子為他生了個女兒,但他不敢把她們娘倆帶回蘇州,因為娘親的身體不太好,爹爹怕氣壞娘親。
爹爹溫厚、老實,他聽到這些事時,嚇了一跳,心中有點彆扭。過了幾日,他扔下書本,跟著商隊去了西域,他見到那位青樓女子還有已牙牙學語的妹妹,她們過得並不好,靠女子為別人做女紅勉強混日。
他當機立斷,請在西域經商的好友收留她們母女,讓妹妹有一個安定的生長環境。在西域的日子,他碰巧看到商人們販賣香料,閑談之中,得知香料的用途很大。他心中一動,尋思著蘇州氣候不錯,江南人又好風雅,可以制些別緻的香品出售,銷路一定很廣。他和好友談了后,好友也支持他,並答應幫他購買香料。
一趟西域之行,他有了一個妹妹,也尋到了一條可以改善家境的途徑,也有了現在的彩妝坊,成就了現在的林若陽。
因為爹爹對娘親的愧疚,遲遲沒有說起宛月,他也不便開口。
宛月的娘親去年去世了,爹爹考慮宛月也大了,應該把宛月接回蘇州,為她好好物色個好人家。不曾想方兄戲弄宛月,說回蘇州嫁給林哥哥做媳婦,淘氣的宛月當了真,人前人後的說。悲兒當時聽到,心裡一定恨極了他吧,而他那時又不好說出口。
他怎麼可能在有婚約之時,還去愛悲兒呢?他給悲兒的是他平生第一次的深情厚戀。
悲兒,想到悲兒,林若陽溫柔地笑了。這個季節,悲兒如在蘇州,該多開心呀!記得當時她在太湖上,看到鵜鶘捕到一條大魚,眼睜那麼大,手比劃著,俏麗又可愛。他當時就被她的神情打動了。
悲兒離開蘇州四個月多兩天。自她走後,整個天地都失去了光彩,心境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安祥喜樂,心中暗鎖著深深的傷痛。悲兒那清雅絕麗的容顏時時浮現在腦海之中,有時讓他覺得她好像就在他身邊,他曾脫口在店中輕喊「悲兒」,讓夥計們嚇了一跳。
他從沒料到自己也有心痛欲絕的一天,無盡的思念而痛苦的一天,多麼綿綿長遠。無邊無際的思念,溫柔卻又令人心痛,就像日日捲起的太湖水,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天,至死方休。
「少爺,少爺!」山坡上,管事舉著一封信箋,急匆匆地跑過來。
「不要著急,慢慢跑。」林若陽溫言道。管事年紀大了,跑了幾步,喘得拿著信箋直搖,一句話都說不出。
「方兄的信箋嗎?」一定是不放心宛月,不然就是問今天白菊花可不可以再擴展些種植。西域人不知為何,非常鍾情於白菊,用之泡澡,用之泡茶。
管事搖頭,「是。。。。。。。洛陽來的。」終於蹩出一句話來。
「洛陽!」林若陽一聽到這兩個字,臉色一喜,接過信箋,立刻展開。信是焦桐寫的,他果真守諾,把悲兒的消息一字一句,寫在信箋上。
看到最後,林若陽臉上的喜色不見了,絕望、苦澀在眼底泛動。
「怎麼啦,少爺,不好的消息嗎?」
林若陽痛苦地轉過身,身子輕顫。焦桐說皇上準備今年春闈舉行科考,一為覓良才,一為公主選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