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番外:前世與今生(下)
(一)
陌寒與霧初柔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猝不及防卻又無比狼狽的意外。
因為血玉麒麟的緣故,陌寒的父親被各大門派追殺,即便他們隱於深山老林,即便他們退隱江湖,最後還是被覬覦血玉麒麟的武林門派發現了。
陌寒的父親為了保護陌寒,全身筋脈盡斷,骨頭盡碎。
而陌寒在父親的保護下,從各大門派的包圍攔截中衝出重圍,也是身受重傷。
直到被一箭射下懸崖,在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心中所想,不過是父親死後那不瞑目的雙眼。
然後,再次醒來,是身處女子的閨閣中。
桌上的香爐中,燃燒著安魂香,香味淺淺的,彷彿能讓人忘記所有的痛苦。
「吱呀」一聲,藍衣姑娘端著托盤進來,看見他醒了,如玉的容顏上綻放出一抹笑容:「少俠,你醒啦。」
「你是誰?我這是在哪裡?」女子輕輕淺淺的笑容看得陌寒愣了一瞬,回過神后俊臉微紅,抱拳問道。
「我叫霧初柔,你現在在麒麟山莊。」霧初柔放下托盤,端起葯碗在床邊坐下,「你應該聽說過麒麟山莊,我的父親與你父親是好友,接到伯父出事了的消息,我便馬上帶人來找你們了。」
她話音一頓,一副抱歉的樣子看著他:「我去晚了,只在懸崖底下找到了你,至於伯父……」
陌寒眸光一黯,微微別過頭,嗓音微啞:「多謝。」
霧初柔搖了搖頭:「我也沒做什麼,當不得你這一聲謝。在你傷好之前,先安心留在麒麟山莊吧,至於追殺你的那些人,他們還沒有那個膽子敢來麒麟山莊要人。」
「好。」
卻不料,這一待,便是五年之久。
……
雁城的仲夏之夜,帶了幾分繁盛的寂寥。
長風撐起純白的長衫,他回過頭,沖我明朗的笑。
他說,真希望今後的江湖不會再有戰爭。
談這話的時候,天空里盛開了一簇簇煙花,絢爛,妖嬈,在他的瞳孔里明明滅滅,瞬間便黯淡了整個夜空。
我抬眸望著他,卻忽然想起我們相識第二天的那個清晨,他紅腫著雙眼,白衣染血,高舉青琿劍一聲喝叱。
他說,我要讓天下恢復和平與安寧。
那樣堅毅而鄭重。
衝天的火光,亦如而今這般,在他的瞳孔里明明滅滅。
……
還記得多年以前的那個黃昏,他在夕陽的餘暉里摸著我微笑說,他叫陌寒。
是大雪紛飛之後,最堅毅不可破的寒冰。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笑容燦爛如最明媚的春光。
他一直是個快樂的孩子吧。
即使是當他劍走偏鋒真氣反噬,他溫文儒雅的父親難得一見地板起臉孔,他也會趁著呵斥的空當兒,偷偷的一吐舌頭,調皮地做鬼臉。
然後眼角的餘光,卻常常掃過他父親背上凜然的長劍。
還記得那日他偷偷溜進書房,將那長劍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拔劍出鞘,帶了幾分敬然的瞻仰。
青琿佇立風中,光芒閃爍。
劍身狹長,中端青光一道,兩側銀白,流光晃眼,攜裹著渾然天成的威懾。
他說這把劍,叫青琿。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瞳里是無人能及的自信,帶著淺笑輕然,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擁有青琿,做個像爹一樣的英雄。
他說,我要做個像爹一樣的英雄。
我卻分明的記得,在他說這句話的同時,他那青山磊落的父親,正在暗處的角落裡輕聲嘆息。
他終於接過了那把青琿,卻在那之後親眼目睹了父親的滅亡。
瞬息之間乾坤逆轉,青龍風嘯光芒璀璨。
我看著他跌跌撞撞地一步步爬向那光芒盡斂的方向,淚水決堤。
他聲嘶力竭地喚,爹——那樣無力的呼喚,全然不復往日的清朗。
漫天的火光,連同反噬的慘烈,映在他眸子,明明滅滅。
他反手撫過我的劍柄,嗓音低沉而喑啞。
他說,你知道么,原來英雄兩個字,要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
語言微微梗咽。
我在他背後一聲長鳴,錚然出鞘。
他握劍在手,直指蒼穹,對著天下生靈立誓說,我要讓天下恢復和平與安寧——!
蕩氣迴腸,和著清淚緩然而落。
自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眼淚。
即使他身中數箭重傷昏迷之後醒來,瞳中亦沒有淚水朦朧。
正因為如此,那個註定了要伴他同行的身影便是那樣清晰地,映入他眼帘。
是叫初柔吧,那個能夠召喚洗錕的女子,有著和她名字一樣乾淨的笑容,纖塵不染,看到她的剎那,我看見陌寒的眸子里掠過一瞬間的驚喜。
他的征程,要真真正正的開始了——
與初柔一同的征程。
……
江南的客雪橋,遠近聞名,不少外來的少俠公子,姑娘俠女,都會來此一瞻。
橋頭,白衣筆直的佇立,雪落肩頭,不曾在意,清冷的風吹起白衣墨黑的髮絲,不曾察覺。
客雪橋,另一頭。
藍衣女子手執油傘,慢慢的走上橋尾,油傘略低,遮住了女子絕色的面龐,她伸出手撫摸著橋身,一片冰冷寒人。
白衣男子默默轉身,頂著漫天大雪,向藍衣女子漸行漸近。
那一瞬間,兩個人擦肩而過。
忽然,藍衣女子腰間的玉佩落在雪裡,發出輕輕的「啪」一聲。
兩個人的腳步都頓了頓,然後一起轉身,彎腰去拾,不料率先相碰的是兩人的指尖。
藍衣和白衣皆頓住,而後訝然地抬眼。
整個江南都被掩蓋在白雪皚皚之下,遠處的江山在厚厚的濃霧中隱隱地展露峰角,白衣男子和藍衣女子的視線相交,隨後相視一笑。
跨過輪迴與生死,曾經的遺憾都被彌補,他們也終是再相見。
此生,只求白頭偕老。
(二)
皇甫謹永遠都忘不了他第一次見到雲千諾時的場景:白衣女子安靜如畫,面紗下若隱若現的輪廓教人想要一探究竟。
他深知,自己這是對那個姑娘有了好感,所以在她住在宮中時,尋了個機會去見他。
或許是察覺到他的那絲情愫,雲千諾的態度疏離又客氣,讓人無法靠近半分。
於是他明白,眼前的這個女子,是不會為了任何人而停下的。
所以他很明智地掐去了心中的那一絲還不明顯的念頭,讓自己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他的母后從小就告訴他,有時候,單方面的感情或許會讓自己感到幸福快樂,可是那太痛苦了,所以該放手時就放手,去尋一份兩情相悅的感情。
然而,皇甫謹沒想到的是,如雲千諾那般清冷的女子,竟也有一天會為了另一個人而落淚。
喜宴之上,風雪之中,他們的身影交相錯落,看上去是那般的痛苦又無可奈何。
因此,當眾朝臣追究樓煜的過錯時,他站了出來,懇求母後放過他們。
他知道,母后不會不答應他,因為她愛父皇,所以愛他,且這又是他第一次求她。
果然,母后看著自己嘆了口氣,終究是放過了樓煜。
那以後,關於天雲宮的事情很少會再傳到京城,而他,也不會再去關注。
可是,直到很多年後,他君臨天下時,俯視著底下的眾朝臣,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寂寥。
他想,原來,他還是記得她的。
朝陽升起,年輕的天子眼裡孤寂而落寞。
……
華淑是昭皇最小的女兒,且又是唯一的女兒,所以她生來就備受寵愛,求所必應。
況且她美貌無比,在昭國更是少有人可比,也因此從未受過任何挫折。
唯一一次,便是在敵國的白衣少年將領身上栽了跟頭。
她威脅他娶她,他答應了,可他為的卻是另一個女子的安危。
所以,她一早就有預感,這場婚事,只怕不會順利舉辦。
果不其然,那個她曾見過的猶如孤傲清冷仙子的白衣女子來了,而她的新郎,也毫不猶豫地拋下了她。
其實,她心底也曾有過一點點的期望,可是啊,到頭來,那絲期望成了奢望。
也是,他們的這場婚事,本就是一個賭注——她賭他會留下來,而他賭她會來。
明知這是個必輸的局,她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果然輸了。
於是她放手了。
她告訴女皇,她不喜歡樓煜了,也不願再嫁給他了,讓女皇放過他們。
然後,她啟程回家。
坐在馬車上,感受著馬車的駛動,她撩起帘子,回首看了一眼高大巍然的皇城,淚水從她眼角滴落。
放下帘子,她坐回馬車中,緩緩闔眼。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三)
雲容生出靈智的那一年,青山靈氣逼人,山中的生靈也都有了一絲靈智。
山鬼極難誕生,可一旦開智,便會受到天道的照拂和偏愛。
於是,雲容只用了百年的時間,便能幻化人形。
她化為人形的那一天,整個青山山搖地動,飛沙走石,連天空都猛地沉了下來。
這般大的動靜,不可避免地驚動了凡人。
雲容雖是青山的第一個山鬼,但也知此刻忽然現身太過惹人懷疑,於是便安居青山中。
在山中藏了二十年,雲容不打算再藏,畢竟離當時的異象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即便城中忽然多了一個面生的女子,也不會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可雲容沒想到,她從結界中出來的時候,會被凡人看見。
而那人,注視著雲容的遠去,隨後跟在她身後,因此,她與許寧也的相識也被那人收於眼底。
雲容是青山的化身,頗受山中生靈喜愛——桃樹送她一枝桃花,黃雀站於她肩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就連路邊的野花也會蹭蹭她的裙擺。
身後的人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眼底有驚艷。
直到,雲容下山,碰見了身受重傷的許寧也。
青山腳下,那驚鴻一瞥,輕易便俘獲了許寧也的心。
後來,他們結伴而行,由兩人的隊伍漸漸擴至五人,一同行俠仗義。
……
文祈宣眼皮也未抬一下,韁繩一拉,身下的白馬便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兜了半個圈子,而方才它落蹄子的地方已經明晃晃地插著三把鋼刀了。
而後便是滿天的金針朝他射去,他悠然一縱,踏了下馬鞍子騰身而起,在空中連推數掌,哪裡還有金針近得了他身前。
但是那白馬立在針雨里,嚇到了似的沒有輾步。
文祈宣瞥了一眼,可憐著作騎,便轉了個轉遁下身去,單手拉開紅披風一掃,頭也不回,竟打得那些細小的針飛了回去。
這簡單的幾擋自然只救得了一時之急,正當第二撥明器暗器向文祈宣射來之時,他忽聽得風聲驟緊,心下一念,不覺勾了勾嘴角:來了。
百草谷前嚴陣以待的各路豪傑們齊齊出手,本以為輕易就可擒了這單身而來的魔教餘黨,不想此時都眼前一花,看見一頂紫金雕花,玄菱吊角的轎子驀然就擋在了黑文祈宣跟前。
傳說魔教教主出門從不踏腳天下一步,而是習慣紫金軟轎作輦,此刻正是這樣一頂傳聞中的轎子憑空出現,落在文祈宣前頭替他擋去了所有利刃。
正派豪傑里頗有些沒見過世面的楞頭青子,見這一幕,嚇都嚇傻了,不知道還要不要發第三撥攻擊,卻聽見那邊文祈宣輕笑了起來。
「你當真是轉了性子了,」文祈宣笑道,「來得太慢了些。」
他聲音落了半天,才響起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懶洋洋地駁他:「這可怨不得我,是你派的腳力不行。」
文祈宣頓了頓,又道:「那可未必。腳力再好,也經不住抬著你這純金轎子折騰。」
「純金怎麼了,我就是喜歡。」轎簾掀開,出來個頎長的身影,一身華貴的金線銀紡,晃人眼睛。
文祈宣看著面前的人,那人理了理繡花的袖口,修長的手指上帶著一枚白玉戒指。
理好袖子他抬了頭來,清朗的眉眼露出慵懶之意。
男人開口,說得輕描淡寫:「你若是覺得慢了,等殺完前面那一干畜牲,回去再宰了那幾個沒用的腳力好了。」
「你這殺胚。」文祈宣笑了一笑,眸子里幾番深淺,只得嗔了一句。
那男人不以為然,轉了轉手腕準備殺人,卻忽然想到了什麼,又轉回轎子里去。
「呀。」他有些歡快地呀了一聲,拿了墨曲出來,「忘了拿劍。」
文祈宣見他眼也不眨就將這些所謂的正派人士一一斬於劍下,然後又在百草谷的人出來之前重新坐回了轎子里。
文祈宣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你說你入了我魔教,連正派人士都敢殺,怎得卻還是不敢見昔日的好友?
純金轎子被抬起,很快就離開了百草谷。
文祈宣看著這一地的血和屍體,搖了搖頭,翻身上馬離去。
很久很久之後……其實,也沒有多久,不過才過去了一年的時間而已,只是對男人來說太久了。
他冷眼看著胸口插著墨曲劍的文祈宣,胸膛的那顆心似乎越發的冷了,好像,從容兒離開后,他的心就再也沒暖過。
無澗峰上大火衝天,男人一手牽著不過才五歲的文承皓,一手拿著墨曲劍,在火光的映照下,慢慢地離開了這裡。
容兒,我好累啊。
失去你的日子,每一天都過得分外漫長,好在,等皓皓長大了,我就可以去找你了。
你等我,容兒。
(四)
東方府的那一晚,註定是個殘酷而血腥的一晚。
倒在地上渾身是血的紅衣姑娘闔上眼的那一刻,剛剛走出東方府的偏門,和慕藍帶來的人打鬥在一起的謝南松忽然心中一顫,不由自主地扭頭看向他們逃出來的方向,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大。
還不教他突出重圍去看一看,遠遠的就有凄慘聲響起,然後便是一道刺目的金光,照亮了昏暗的夜晚,可也帶來了濃濃的血腥味。
金光所過之處,皆是血霧,看上去萬分詭異。
謝南松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猛地睜大了眼睛,握著劍的手砍下面前黑衣人的頭顱,然後轉身往回趕。
少年人的身形快速地掠進府中,將馮時樾等人的驚呼拋在腦後,嘴中喃喃著:「阿姐……」
他離那道金光越近,心中的不安便越發濃烈,忽然,他停下了腳步,愣愣地看著那一地的黑衣人中最為顯眼的那個紅衣姑娘,眼眶驀地紅了。
「阿姐……」謝南松走近地上的女子,顫抖著手把人抱起來,「阿姐……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謝南松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他的阿姐明明武功高強,就連父親也不一定是阿姐的對手,可為什麼……他的阿姐為什麼會丟了性命?
直到東方勉跌跌撞撞地跑了回來,哭著說他是害了謝南書,謝南松這才弄清楚事情的緣由。
原來,是為了救東方勉。
那一刻,謝南松想殺了東方勉,憑什麼,憑什麼東方勉值得他的阿姐付出性命?憑什麼阿姐要救他?
只是啊,曾經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這一刻彷彿一瞬間長大了般,面對害死自家阿姐的罪魁禍首,他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只是紅著眼默默地抱起已經睡著了的女子離去。
稚嫩的肩膀忽然變得寬厚有力,所有的稚氣盡數褪去,他看著天邊泛起魚肚白,淚水從眼角滑落,而後融入血水中,再不見半分影子。
阿姐,松兒長大了,會扛起曾經你扛過的責任,守護謝家,守護臨安城。
……
杜唯是在萬金潭的下游被找到的。
他被找到時,臉色慘白,渾身是血,呼吸微弱。
請來的大夫熟練的給他把脈抓藥后,不由摸著鬍鬚說,如果再晚來半刻,即便是華佗在世,都救不回副杜唯。
彷彿是為了應證老大夫的話,杜唯足足昏迷了半個多月才醒過來,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個噩耗。
——謝南書死了。
聽聞這個消息后,他不顧身體還沒完全恢復,拖著病體趕回了臨安城,直到看到謝府門口那抹刺眼的白。
他終是撐不下去了,一頭栽倒在地。
再次醒來時,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張堅毅的臉。
謝南松見他醒來,面無表情地遞過去一杯水。
杜唯沉默地接過茶杯,一仰頭就喝完了。
緩解了干啞的快要冒煙的嗓子后,他不由抬眼望向謝南松:「你……阿姐怎麼死的?」
「為了救東方勉。」謝南松語氣平靜,而後瞥了眼他的身體,站起身來,「我阿姐當初救你,不是為了讓你糟踐自己的。明日她出殯,你若想來,今日便好好休息吧。」
說罷,他轉身離去,那還不怎麼寬厚的肩膀此刻看起來竟是那麼的可靠,但也多了一份凄涼。
杜唯哽了哽,低低地應了句好,便重新躺回床上,闔上眼,一滴淚水從他泛紅的眼角落下,打濕了枕頭。
後來,謝南書的葬禮過後,杜唯正式加入了御劍山莊,成為了他曾經想成為的人。
只是,他不再見過東方勉,謝南書葬禮上的那一見,竟成了他們此生的最後一面。
不過,這樣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有些事情,永遠都無法被遺忘,生生橫亘在彼此中間,那倒不如此生不再相見。
杜唯站在御劍山莊的門前,看著遠處的朦朧山水,這般想到。
……
我是師父收的俗家弟子,據說是因為我生來帶煞,所以需要跟著師父受佛光的沐浴,因此,我兩歲時就被家裡人送來了明安寺。
師父給我取了個法號,喚作道緣,意思是與佛祖有緣,雖然我不知道這緣在哪裡就是了。
從我有記憶起,師父就從未笑過,他好像一直是淡淡的,冷冷的,雖然不讓人害怕,卻會教你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明白,這個人的心是冷的——沒有人,沒有事能捂得化,打得動。
平日里,師父做得最多的就是在佛祖堂前誦經念佛,偶爾也會與謝南松施主一起喝杯茶。
就是那種只喝茶,不說話,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不無聊的。
我原本以為,師父臉上的表情會一直這麼平淡,直到那一個夜晚——
風雷交加,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盆,狂風大作,將佛堂的門都吹開了。
所有的香燭盡熄,只留繚繚余煙。
我和師兄們冒著大雨,頂著狂風,憤力將門窗都堵上,而師父則雙手合十,神情幽幽,半點兒不為這大雨苦惱,更不擔心佛祖的佛像會被雨水淋到一般。
我瞥到師父的表情,也不知為何後背一涼,就感覺師父此刻比那十八層地獄中的阿修羅還可怕,根本就無法再把他和白日里那個心懷慈悲的高僧聯繫起來。
忽然,師父的表情一變——不再是那個彷彿石像般的一成不變的冷淡表情,他神色緊張得走到佛祖的案前,將不知道被誰踹了一腳而亂糟糟的蒲團拿開,打開蒲團前方的暗格,小心地摩挲著一個白玉罈子,眼神溫柔而繾綣。
我一下就愣住了。
師父這是把誰的骨灰供奉在佛祖的案前了?
我不知道,寺中的師兄們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後,師父的表情又恢復了以往的冷淡,就好像昨夜的那份溫柔是錯覺一般。
很久很久以後,我從明安寺離開,回到家裡,加入了御劍山莊,這才得知了師父和御劍山莊的那位謝家前輩的事情。
要想將逝去的人供奉在佛祖案前,此人必須是生前懷有大功德,或者是十世善人,否則將骨灰放在佛祖案前供奉的人就會天打雷劈,魂飛魄散。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師父那樣的得道高僧,竟然也有一天會為一個女子傾心,甚至還不惜折損自己的壽命,為謝家前輩換一個幸福的下一世。
後來,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明安寺上空突然雷聲大作,而後就傳來了無定大師圓寂的消息。
我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為小孫女兒削木劍,手中的動作頓了頓,隨後抬頭看了看明安寺的方向,心裡不知是何種感受。
但我想,師父應該是歡喜的罷,他終於讓那個紅衣姑娘來世可以一生平安喜樂,無憂無愁了。
……
無定大師從記事起,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責任。
所以在眾師兄弟玩鬧折騰時,他基本都是捧著經書在翻看。
師父欣慰於他的懂事,卻也難免偏愛會哭會鬧的師兄弟。
那個時候,無定大師根本不在意這些,因為於他而言,傳揚佛法,渡世間人,才是他應該做的。
無情無欲的無定大師在長大后,直接離開了寺廟,行走於紅塵之中。
他也點化過痴情人,渡過有緣人,然而,於紅塵中百年,他卻還是不懂何為情。
直到那個紅衣姑娘的出現。
初見第一眼,無定大師就知道,他最後的劫已經到來,只要渡過此劫,他的佛道便大成。
然而,情劫難渡,最後的結局向來是生死難測,無定大師曾有過一瞬間的猶豫,可皆敗在她看過來的灼灼目光中。
於是,他和她,終於還是入了劫。
在未遇到她之前,他的這百年人生緘默而永寂。
後來遇到她,他也嘗過輾轉反側,七情六慾。
他一直以為眾生皆平等,後來才明白,在他心中,她是凌駕於眾生之上,佛法之上的。
她是他的劫,卻也是他的命中注定。
她教會他如何去愛一個人,教會他何為眾生之苦,更是讓他明白,他也是被偏愛的那一個。
……
把她的骨灰帶回來,供奉於佛祖案前,這大概是無定大師做過的最大膽的決定。
可是啊,他只是想讓他心上的姑娘能有一個乾淨幸福的來世,所以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佛祖悲憫世人,為何不能憐憫他心上的姑娘呢?
這個答案,直到他歷劫結束,重歸神位,他才知道——
原來他心上的姑娘,一直都是他的心臟啊!
他的心為了她而跳,因為她本來就是他的心啊。
佛祖為他定下這個劫,便是想要他知道塵世的七情六慾吧。
菩提小世界中。
須菩提坐在菩提樹下,闔著的眼睜開,右手撫上跳動的心臟,眼眸微微下垂,發自內心地笑了一笑。
你是菩提心,也是我心臟為之跳動的姑娘。
所以,菩提心在我心口,你便在我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