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就算是死,也要先找到景容。
這份執念給了宴止氣力,他掙扎著從火紅岩漿中爬了起來,七星劍周遭光華亦如宴止黯淡幾分,他只信步向那華蓮綻開之處踏去,毋論腳下荊棘,毋論那火蓮虛實。
絕境之下人的所執所念格外放大,宴止隨手擦去眼上血污,眼裡再無多餘情緒,唯有麻木可止諸多雜念,可不顧腳下險阻,讓他一往無前,只為那人而去。
這火蓮之中有一素袍老者靜立,見宴止時只嘆道:「天域神留之地,非神族不可涉足,你既過風雷、冰雲、蓮火三域,其心可嘉,天域卻是不能再前跨一步的。」
「勞什子神族天域!把容榭還我!」看似昏沉無力衣衫血染的宴止在此時卻是抽劍直指那老者,一重劍氣劃下時掃了個空,那素袍老者消散又重現,望著宴止深沉道:「你果然還記得……」
「可神尊絕非你九霄凌雲之物,神域也絕非你所能踏足。」
九霄凌雲……?那是什麼……
宴止一愣,抽劍直斬已費盡他全部力氣,如今蓮火重瓣一綻,輕飄飄一下就將他再度推入熾熱岩漿之中。
烈火灼燒著胸膛,亦淹沒他頭顱,偏也是現如今瀕死之時,一股柔和的神力將他環繞,席捲他不知向何方。
蓮火域中空餘素袍老者驚錯一句:「神上……」
天域中藏著的東西,是他執守萬年也要偏護下去的,偏這萬年無波的神力,竟為一人有了波動。
會死嗎……可他還沒有找到景容……
宴止第二次問自己,天際落下的雨打在頰上,為他周身染出一片血淋來,宴止徹底昏厥前只見一素色衣角,他憑著本能用力抓住了那衣角,啞聲道:「容……容榭……」
可那衣袍,只試圖掙開他。
宴止鼻腔發酸,眼已然合上,手卻不肯放,他迷迷糊糊喚道:「不要拋下我……師尊……」
師尊……
這久違的呼喚,為磅礴雨幕中的宴止求得一線生機。
雨幕中被宴止拉住那人終是心軟,將滿身血污的宴止帶回。
宴止醒時眼前是一個少年,他眉眼清俊,貴氣渾然天成,見他熟悉顏容,逐漸與景容重疊,宴止低低抽了口氣,顫道:「容……容榭……」
「不是容榭,是晗修,景晗修。」那少年眼神清澈,沒有半分不自在地報出了自己字姓。
「晗修……景晗修……」宴止眸光微顫,呢喃著景容的字,不知緣何,他竟在絕境中遇見了少年時的景容。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為何會叫我師尊?」年少時的景容要比日後的他多分好奇,清澈目光中又帶些故作的老成。
「凌雲……我叫凌雲……」宴止艱難一笑,不覺柔了聲調:「我若說,我是你日後的徒弟……」
「我信。」景容的回答出乎宴止意料,他見景容抿了抿唇,輕道:「有你這般健碩的徒弟,我應是歡喜的。」
應是歡喜的……
宴止一愣,笑意亦僵了幾分,依他所為,現世的景容可還有歡喜可言?
「你這般輕信,不怕被騙了去么?」宴止胸口有些發疼,景容這越信他,他便越疼。
「師尊說因果緣修,自有天定,我既遇你,自然有緣在前。」景容說著,眸光一轉,望向他道:「你會騙我嗎?」
「……不會。」宴止一啞,他要如何承認,對景容,從來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一個個謊疊加,就成了他莫凌雲。
「你看,你都說了,不會騙我的。」景容唇角微彎,朝宴止遞了個靈果道:「我觀你無甚修為,昏迷這麼久,餓了吧?」
「……嗯。」眼前人和東境時為他藏餅的景容重疊,宴止珍之又珍接了靈果,復問:「師尊怎知我餓了?」
他印象里,景容辟穀極早,連味道都分不太清的,這少年景容竟然會惦念到他餓不餓。
「……我也才剛辟穀,還不太適應。」景容抿了抿唇,這話他答得有些心虛,師長們一向對他寄予厚望,他怎麼能暴露自己金丹了還有些不習慣辟穀之事。
「……剛辟穀,你多大?」
「二七。」
原是才十四的景容么……
「那南境寧氏?」
「千年世家寧氏?」
「寧氏可還好?」
「這一輩寧氏家主驚絕,自是安好的,莫非你是寧氏之人?」
「不……我姓莫。」宴止一頓,轉了話題道:「師尊既然剛辟穀,等我好了,我給師尊做些吃食吧。」
「你還會做飯?」景容眨了眨眼,頗為驚奇道。
「嗯,日後的你也很喜歡我做的吃食。」
「是嗎?」景容眉眼含笑,「師尊說修道之人理應修身養性,我還沒嘗過幾次凡間吃食呢。」
「那你平日里吃什麼?」
「靈果玉露,對修為也有裨益。」景容說著,又朝他遞了個果子,「你要嗎?我還有許多。」
「……不必。」他們的話題戛然於此,宴止借了景容不在時逛了逛凌霄峰,這光景如舊,只是景容年少一人。
北境入秋帶了些寒,宴止觸著晨霜有些分不清虛實,他吊在殿外的柿餅已經能吃了,第一次吃這東西的景容小心翼翼咬了口,眼眸亦亮了亮,「甜的?」
「嗯。」
「好吃!」
這眾星拱月的未來道君竟如此容易滿足,宴止望著景容道了句:「明日我給師尊做糖炒栗子,那個也很好吃。」
「好。」景容眉眼間清亮笑意不褪,凌雲的到來替他這冷清的凌霄峰添了分人氣,凌雲也處處都是驚喜。
不過吃人嘴軟,景容覺著他是該回報凌雲些的,「要不我教你術法吧?你終歸是我徒弟。」
「……弟子先天經脈破碎,並無法修習術法。」這一次,宴止不想再偷學些玄天宗術法了。
景容聞言一愣,隨即望向宴止道:「那你定然待我極好。」
宴止不知景容怎麼會有這樣的推斷,設計景容算不算好?哄他將鎮宗至寶交付算不算好?
「……師尊怎會有此一言。」宴止答得倉促,不覺間亦帶了分狼狽。
「我覺著,這好是相互的,你先天經脈破碎我仍肯收你入門下,那你待我好定是在前的。」
「對……你還為修復我經脈做了諸多努力……」
景容言辭皆有十分真摯,可這真摯字字刺在了宴止心上,比劍更扎得他鮮血淋漓。
景容待他真誠如斯,他是如何『回報』景容的……
「你這般好的徒弟,我自然是要護著的。」
少年景容有其特有的天真和溫柔,鮮少與旁人接觸的他也格外天真和易滿足,一隻草編的螞蚱能逗得他開心許久,又或是宴止掌心一顆糖。
可宴止仍是迷惘,他不知這幻境突破口何在,又或這根本不是幻境,他就是錯過了現實的景容偶遇了少年時的景容。
夜來風寒酒香,宴止特意挑了偏僻處,難逃景容敏銳。
身著凌霄峰核心弟子服的景容格外清俊,他只望著宴止手中酒罈,好奇道:「這是什麼?」
「酒。」
「好喝么?」
「可以澆愁。」
聞此言的景容點了一點酒液輕嘗,酒液沾染舌尖時他不覺蹙了眉,「苦的,不好喝。」
宴止洒然一笑道:「小孩子不能喝酒。」
「你是我徒弟,你比為師小。」景容抿了抿唇,不吃這悶虧。
「好,我比你小。」宴止笑意不褪,挪了個位置讓景容坐下,問道:「那師尊明兒想吃什麼?」
「甜羹罷?」
這麼喜歡甜,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這話宴止沒說,他只望月應了聲好。
坐下的景容安靜了片刻,復問:「你會走嗎?」
「……會。」
「去找日後的我么?」
「嗯。」
「那我便記你牢些,日後待你更好些。」
「……」
少年景容的話太真率,總讓他答不上來,宴止索性轉了話題:「師尊年少結丹,離成嬰定是不遠了,與其想如何待我好,不如想想道號為何吧。」
「師尊說叫容榭。」
宴止聞言一頓,復道:「你師尊都給你定好了?」
「嗯,師尊說取容榭,其意極佳。」
「他就不怕犯神么?」用始神容榭的尊號,還是早早定下,這玄天宗宗主當真有意思。
「師尊說我的命格壓得住。」
景容這言語間無意識透露,在宴止腦中逐漸編織成網,就好像,就好像,景容這一生,本就在算計好的局中。
宴止呼吸一窒,試探道:「你什麼都聽你師尊的?」
「師尊說我定能成這天地至高,護佑蒼生。」
對年歲不過二七的少年言說此般,當真是一個元嬰道人應為么?
宴止皺著眉抿了抿唇,復問:「那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我……?都可以的……」景容沒考慮過這些,天泉道人反覆教導他這些,凌雲這一問,還是頭一次有人在意他的意願。
「不可以。」宴止駁了他的話,「旁人的意願都不重要,你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么?晗修。」
他頭一次喚他的字,也難得這般鄭重,景容小心看了眼宴止,應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