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禁花卿
當雲種和李靖梣一先一后像地鼠一般從廚房的灶台里爬出來的時候,雲栽的表情整個是驚呆的。之後又看到一個蒙著面紗的女子從灶台里冒出了頭,慢慢移出半個身子,轉過頭來忽閃著一雙格外靈動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雲栽。
她穿著一身梨花白綉紫雲紋的長裙,手上抱著的一盆灼灼盛開的海棠花。灶台到了她的腰那麼高,她抱著花盆默默在灶台圈圈裡轉了一圈,一臉為難地歪著腦袋,似乎在思考怎麼上來。
她眨著眼睛看向灶外的李靖梣,正在專心扑打衣裳,一點沒有要拉她上來的意思。雲種雖有心想幫她一把,但是顧及殿下冰冷的臉色也不敢上前。於是,對一切還尚不知情的雲栽就歡歡喜喜地跑上前去,擔當了打撈陌生美女出灶台的重任。
「小姐姐,把手伸過來,我拉你上來。」
她看著雲栽眨眨桃花似的眼睛,繃緊的上眼瞼忽然鬆弛下來,下眼瞼上出現兩枚好看的卧蠶,對雲栽微笑笑著點了點頭。雲栽一瞬間心都化了,這美女姐姐是天上,哦不,地上冒出來的神仙嗎?為什麼會生得這般好看?
美女姐姐把花盆輕輕地放在灶台上,抓住雲栽的兩隻小白手就要往上爬。雲栽接觸到她那因長久抱著白瓷盆而浸得冰涼的手指時,心臟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開始撲通撲通地亂跳,
「小姐姐等一下,」雲栽忽然像想起什麼大事似的,做了個推手的動作,把手從美女姐姐手中抽出來,飛快往廚房外跑了。
不一會兒就抱著一張淺綠色,綉著好看蓮花紋的床單跑過來,扯開鋪在灶台的邊緣上,把臟髒的灰塵從裡到外全都隔開,仔細地鋪平整,「這樣就沒有灰塵了。」然後又朝小姐姐伸出手,「可以上來了!」
站在她身後的李靖梣抽了抽眼角,對這個吃裡扒外的小丫頭沒了言語,剛才她像只狗似的爬上來的時候,也沒見她這麼積極地拿床單來墊,難道她就不擔心自己也會怕臟嗎?
站在灶台里的美女姐姐看著那床單神情有瞬間的獃滯,隨後略僵硬地彎了彎眼睛,摸被單的手都有些細微的顫抖,這可是上好的真絲床單,觸骨生涼,柔軟貼膚,走遍中原都找不出第二件來……
雲栽迫不及待地把小姐姐拉出來,欣賞著她沒被面紗遮住的半張臉。真是美到了極致,皮膚乾淨雪白如敷了一層脂粉,眉毛細瘦疏淡就跟畫上去似的。關鍵是那雙眼睛,真的如一汪清潭,幽邃迷人。她有點相信那些男人情願花上天價,只為欣賞她半張臉了。真的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
美女姐姐出灶台後,迫不及待地回頭把心愛的花盆捧回來,彎著好看的眉眼向幫助她的小姑娘道:「謝謝。」
雲栽簡直受寵若驚了,忙擺手說:「不,不必客氣。」突然眼睛一亮,「哎呀,你頭髮上這些白白的東西是什麼?我幫你摘了!」
剛才在灶台里的小姐姐站在平地上,一下子比身材嬌小的雲栽高出了許多。她不得不踮著腳尖去給她夠頭上的那些雪白,小姐姐體貼地彎了下膝蓋,方便她採摘,完了有點害羞又有點茫然地問:「是什麼東西啊?」
雲栽看著指尖上捏下來的薄薄的花瓣,笑道:「喏,是一些梨花瓣,你一定在梨花樹下呆了很久吧?你看頭上沾了這麼多。」
她點點頭,「我是在那邊坐了很久呀,因為要給我的花培土,但是還沒有培完,就被她們擄來了。」
聽到她說「擄」字的時候,李靖梣面無表情地瞅著她,剛才也不知道是誰,在地道里以怕黑的名義,纏著她胳膊走了一路,如果早知道是種「擄」法,她也很不情願把她「擄」回來。
雲栽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猜到了來人的身份,覺得有必要消除一下雙方的「誤會」,好心地跟她道:「你放心吧,我們殿下是個好人,不會難為你的。你只要告訴我們秦大官人的下落,我家殿下保證不會為難你的。是吧殿下?」
「真的嗎?」花魁姑娘眸光瀲灧地瞥向右邊,那個對她愛答不理的皇太女,剛才她不肯拉自己上來的委屈還記著呢,壓根就不願相信。
「真的。」雲栽向來是古道熱腸,跟她擔保道。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他平時去哪兒從來都不跟我說的,你看他翻牆跑的時候都不帶上我,可見我在他心裡根本就沒什麼地位。」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悲傷,但很快就被無所謂的態度掩蓋過去了,但她愈是表現得無所謂,就愈發讓見過的人同情憐憫。
雲栽覺得那秦大官人真不是個好東西,竟然能把這麼美麗的花魁娘子拋下自己跑路,還翻牆,他怎麼不摔死他呢!
李靖梣覺得她這副天真樣子純粹是裝出來的,冷聲道:「如果真沒什麼地位,他怎會把暗道的秘密告訴你?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子嗎?」
「我都說了,你們要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反正你們抓我就抓吧,到時候,你們就知道,我說得是不是了。」
皇太女「擄」了花魁娘子要走,但是花魁娘子臨行前卻放心不下自己的花,非要託付給「張婆婆和孫叔叔」照料了才肯走。她口中的張婆婆和孫叔叔,就是指院子里那一聾一啞的兩個下人。
李靖梣也並非不通人情,就在原地看她跟兩個人交代「後事」,順便把自己被「擄」走的事情同他們講了一講,安慰他們不要難過,只要秦大官人回來她就會沒事了。
只是,她跟啞巴男講「被擄走」的時候直接說「被擄走」也就罷了,對那聾婆婆說「被擄走」的時候用手比劃掐脖子的動作是怎麼回事,自己對她有這麼殘忍嗎?
被聾婆婆用盯劊子手的目光恐懼地打量,皇太女渾身不自在,自己先出門上了馬車。
不久,雲栽和花魁兩人也相攜著上了車,三人擠在一個車廂里,氣氛尷尬又奇怪的。李靖梣最討厭這種氛圍,覺得渾身不自在,就闔上眼皮假裝睡著。見殿下睡了,雲栽這個小話癆和花魁娘子小聲地交談起來。
「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花卿,不過人們更多叫我花魁娘子,你可以叫我花姐姐。」
「太好了,我以後就叫你花姐姐了。」
「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暮雲栽,前頭騎馬的叫暮雲種,是我親哥哥。」
「暮雲栽,暮雲種,你爹爹娘親是要把你們當雲彩來栽種嗎?」
「不是的,我們的名字是殿下給取的,小時候我跟哥哥在街上流浪,每天挨餓受凍,吃不飽穿不暖,有一天我們差點在街頭死掉了,是殿下路過好心救了我們。殿下給了我們吃的喝的,還收留我們在她家住,還給我們取了名字。我原來的名字叫什麼給忘了,只知道自己現在的名字和這條命都是殿下給的。」
「真是小可憐!」花魁娘子眼裡泛起同情的波光,讓雲栽心口又是一熱,眼眶也有點酸酸的,這段經歷她一直記在心裡,很少拿來跟人說的,但不知為什麼,一激動就都跟她說了。
本以為她會誇一誇殿下是個好心人之類的,誰知她倚在車壁上打了個哈欠,方才的溫柔親近轉眼就被一層寂靜冷清代替,「一頓飯就把兩條人命收買了,這世道真是可憐呢!」
說罷,輕輕合上了眼皮,似乎剛才的所說,都是困意來襲前的胡言亂語。雲栽心下有點困惑,想了一會兒才小聲反駁:「才不是呢!」至於為什麼不是,她也沒有多說,而是和她一起悻悻地閉上了眼睛,閉目小睡。
一直居中假寐的李靖梣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睛,眸子里的一汪深水,靜靜地冷視著那張引人入勝的臉。不甘又不願地握緊了拳頭。
皇太女把花魁娘子帶回了行宮軟禁,並放出話去,以此來要挾秦大官人現身。不過,她也不打算就在秦大官人這一棵樹上弔死,一面繼續搜尋這奸商下落,一面陸陸續續收服了江南糧商界的二號頭目、三號頭目和五號頭目,以及若干排不上名號的小頭目,許以借糧后的豐厚報償。
那二號頭目路大官人倒也殷勤,每日定點來行宮拜會皇儲殿下,送上諸多的名器珍玩,來討好這位皇太女。李靖梣雖然不肯收,但是對這位有心投誠的糧商倒也好顏相待。
那日她偶爾在飯桌上一提,過兩日要召開江南糧商大會,讓這位路大官人主持籌糧,對面的花魁娘子突然「嗤」得一笑,其中的鄙視之意,讓左右的雲栽、雲種臉色都為之一變,也讓躊躇滿志的皇太女一時下不來台。
自從被軟禁后,花魁娘子倒也不客氣,在行宮後院里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間或幫他們料理一下行宮裡的花花草草。一開始他們並不在一桌吃飯,因為李靖梣自小養尊處優,又有些潔癖,除非辦差需要,絕不願意和陌生人同桌。只是有一次她出門辦差了,雲栽就把花魁叫到前廳一起用晚餐,誰知還沒動筷子呢,李靖梣就帶著雲種提前回來了,見她坐在桌前也不好再把人趕走,於是就一起坐了下來,只是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那花魁娘子也是個有傲骨的,被人這樣光明正大地嫌棄了,很有自知之明地站起來:「出身賤籍的小女子,怎敢跟皇儲殿下同桌用餐,真是造次了呢,小女子這就告辭。」說完眼圈都紅了,銜了一絲倔強的笑,乖乖地回了後院。
望著她離開的背影,雲栽替她委屈,不敢去責備公主殿下,只能在自己碗里掉了幾滴眼淚。李靖梣卻咬著筷子發起了怔,剛才她因籌糧進展不順正惱著呢,那花魁幹嘛擺出一副很受傷的樣子,還站起身來大義凜然地說了一些有的沒的,就走掉了?好像自己欺負了她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雲栽就興沖沖地跳進花魁的房間,喊她一起去前廳吃飯。花魁娘子正在台前梳妝,準備她一天的工作。聞言不相信似的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那個潔癖會這麼好心?早在暗道里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這人是陌生人不能碰的,一碰就渾身炸毛,簡直是好笑又討厭。
「真的,殿下親口說的,讓我叫你去前廳吃飯,你去不去?」
「去,當然去,為什麼不去?」花卿放下手中的梳子,尋思那潔癖莫非轉性了?嘴上卻道:「白送到嘴邊的飯,不吃是傻子。」
於是花魁第一次和皇儲殿下同桌吃飯,對於昨晚有點尷尬的記憶誰都沒有提。開動前,花魁娘子很自然得摘掉了自己的面紗,疊得整整齊齊的塞進袖子里,從容地執起筷子搛菜。
冬筍、蝦仁、雞絲、青菜、豆腐花……原來皇儲殿下吃得和平常人也差不多嘛!她因為這個無形中縮短了兩人之間距離的發現而沾沾自喜。
瞥見對面三人動也不動、直勾勾盯著她的臉看,花魁娘子停了停箸,好奇地掃了他們一眼,問,「你們怎麼不吃啊?」
「哦,吃,吃!」雲栽、雲種連忙拿起筷子,同時夾了一塊豆腐在自己碗里,目光又轉向花魁娘子,不一會兒又不動了。
李靖梣不自覺得皺起了眉,為剛才不由自主的失神而暗惱,她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無論是生活中還是內心裡,所有事情必須牢牢掌控在手中,才能安心。當下只想快點逃離這個讓她心煩意亂的是非之地。
花魁娘子被長久盯著,也有些不自在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不是,」雲栽連忙搖了搖頭,「我們只是沒有見過你不戴面紗的樣子,花姐姐,你真的好美!可是,你為什麼一直蒙著面紗呢?是因為太美了,怕人看見產生覬覦之心,所以才要藏起來嗎?」
「不是啊,」花魁坐在原地不動,一雙格外有神的眼珠往上翻,有些警惕地在上方掃了眼,一臉認真道:「你不覺得空氣里都是塵埃,很嗆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