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夢裡花落知多少,閑話金庸
絕情谷底,兩鬢星星的楊過黯然神傷,一隻縴手搭上肩頭柔聲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生命如前塵,如舊夢,而在金庸的筆下又是如此的優美雅緻深情。從1955年金庸受同事兼棋友梁羽生所託涉足江湖至今,金庸武俠風靡華人世界已是堪堪五十載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容易把人拋的流光證明了一切。無論是當年被人視為誨淫誨盜的黃黑小說,還是時下得到正統文學的承認,金庸筆下的江湖還是本來的舊模樣。金庸的意義都映在各自不同的讀者心中。
一次看到一段余傑對金庸的評價:「至少金庸在白話文的運用上有很大的貢獻。」金庸武俠的成功和金庸的文字有很大的關係。時至今日,武俠名家數不勝數,但在語言上能和金庸媲美的幾乎沒有,梁羽生過於平淡,黃易則略顯單薄,溫瑞安卻過於隨意,唯一能和金庸相提並論的古龍的語言獨樹一幟,極具特色,隨意找出一段,就是詩,但是其中的缺陷使之整體上略遜一些。金庸的文字恰似王羲之的正楷,端莊有矩,靈性與神采又躍然紙上。既深得古典文學的精髓,又很好識得白話文的三昧。關於金庸文字的出色已有很多中肯與經典的評論了,我認為金庸語言很重要的一個特點是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精髓的理解,並成功地把這種詩情畫意不露痕迹地融入白話文之中。眾所周知,武俠名家之中古典文學功夫最好的當推梁羽生,梁氏一手過硬的詩詞功夫令其他眾家望其項背,也一直為人津津樂道。而金庸顯然在這方面要遜色很多。但結果是,梁氏詩詞雖好但文字卻流於平淡,儘管有很多詩詞的點綴;金庸詩詞可能極其的一般,卻不妨礙他的文字更具有古典魅力。其中的原因就在於梁氏雖善作詩填詞,卻不能融入小說的語言之中,反而顯得生硬以至有些近乎掉書袋。例如在《女帝奇英傳》中,李逸與武玄霜相遇彈琴一段,不但大段引用《詩經》,還一起奉上了譯文。而《神鵰》程英為楊過療傷一節中,一句「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將程英真摯的感情與溫婉的性格表現得恰到好處,極具古典美,又不見半點晦澀。又如《射鵰》靖蓉太湖泛舟逢路乘風,詩情畫意,報國壯志,這些本是古典詩詞之長,金庸卻能用白話文將其展示得一覽無餘。
金庸語言另一個特色是暢達明快。金氏以龐大的讀者群體而著稱於世,其語言的流暢是其小說傾倒世人的保證。這也是為什麼金氏武俠對於世人已沒有任何秘密可言,依舊吸引眾多讀者的一個重要原因。在節奏如此之快的現代的社會,金庸的文字可以讓心態趨於浮躁的世人依舊可以一口氣讀完,著實不易。暢達明快的背後離不開深情與幽默。金氏武俠愛情的美麗與江湖的多姿也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這一點不禁讓我想起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揚揚洒洒百萬字筆力不衰,那是一種熱烈感情的支撐。金庸龐大縝密的情節與感人至深的感情就是印證。當人們為「塞上牛羊空許約」噓唏不已的時候,當人們為「東西相隔如參商」黯然神傷的時候,當人們為周伯通的童心會心一笑時,當人們為韋小寶的狡黠頗加袒護時,還要感謝金庸的深情與幽默。
看過很多關於金庸武俠的評論,既然是武俠,當然小說的中心離不開一個「俠」字,金大俠那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也成為了金庸武俠的一個標籤。果真如此嗎?先說一下「俠」,關於「俠」的起源是屬於學術問題了,但總的來說「俠」起於中華民族的尚武之風,並經過墨家的推動發展起來的。墨家兼愛非攻的思想,輕生為義的作風,無疑是後來俠客們義氣行事,替天行道的理論上的倡導。春秋戰國之際,社會發生巨大的轉變,俠客們登上了歷史的舞台,赫赫有名的「戰國四大刺客」,一諾千金的季布都是這個時代的俠客。以至漢初的朱家,郭解。漢武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墨家從此絕跡,當然被韓非認為「俠以無犯禁」的俠客從此也逐漸失去了表演的歷史舞台。後來的遊俠已是遊離於社會正統的邊緣階層了。時至盛唐,「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此時遊俠雖盛,也是嚮往於建功立業的熱血青年。隨著中國封建社會的衰落,連建功立業的遊俠們也漸漸銷聲匿跡了。在國家統治較為穩定之時俠客們是地下活動者,當外族入侵社會動蕩時俠客們就成了反抗的帶頭人。到了明清時代,遊俠已經有地痞無賴之意,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遊俠的社會處境。俠代政府與法律立言必然破壞正統統治的秩序,所以俠客不可能得到社會正統的承認。俠的歸宿也只能是武林團伙,綠林好漢,秘密社會了。所謂的江湖也只是得不到社會承認的地下場所。看看傳統的俠義小說諸如《兒女英雄傳》,《三俠五義》,或如王度廬,白羽等舊派武俠小說。儘管其中不乏對俠義精神的宣揚,儘管他們筆下的江湖更真實,也有更多的現實意義,但總有一種過時的感覺。因為俠客和他們的江湖已經被歷史所淘汰了,已經死亡的事物訴說得再生動也只是死亡,只不過提供給人們無聊之時的消遣罷了。也許真正的「俠」只有去古文明中尋找了,應該是左思所說的「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論。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的狂放,應該是李白筆下的「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的俠骨,應該是王維吟出的「意氣相逢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豪邁。
但從另一個角度上講,俠同時又是文化的遊離者,俠代表的是一種對理性的正統的叛逆和對個體自由的追求,代表了一種理想與浪漫。李太白天馬行空無跡可尋的詩篇中洋溢的激情與豪放折倒了千百年來的中國人,當後來者認為太白之詩不可學時,可曾想到自己可有扁舟隻身,仗劍去國,遠遊四方的激情與豪放?而武俠並非是為俠客作書立傳,而是書寫理想與浪漫,自由與超越。誠然武俠宣揚了一種俠義精神,但更多是代表了諸如生死相許的至情至性,笑傲江湖的不羈與瀟洒般的人性的光明與美麗。金庸武俠的魅力也在於此。金庸筆下江湖不再是那個殘酷的真實江湖,金庸群俠也早已不是遵守江湖規矩的舊俠客。金庸的江湖是一個「詩化的江湖」,江湖的俠客也不過是擁有俠義之心的社會人,刀光劍影是他們的道具,江湖是他們的舞台,上演的是他們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揮灑的是他們個性與感情,展示的是人性的複雜與難解,張揚的是人性的光明與美麗,洋溢的是理想與浪漫。
金庸出身海寧名門查家,當年一門七進士的輝煌鑄就了家族的鐘鳴鼎食,書香門第。金庸可謂深得家傳,中國傳統文化在其身上烙下了深刻的烙印。不同於梁羽生的傳統氣息的是,金庸更有一種士大夫的味道。在深受傳統熏陶的同時,新文化及西方文學也對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尤其金庸酷愛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這為金氏精於構造情節,富有華麗的表現手法打下良好的基礎。和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金氏也經歷了救國存亡的青年時代,那個時代的愛國的熱情,反抗的激情也是金氏武俠後來的一大主題。來到香江,金氏開始與以前截然不同卻是成功輝煌的人生。從《大公報》一個普通的青年編輯,到涉足武俠,從武俠至尊到報業巨子,金庸在香港這個特殊年代的特殊地方用他非比尋常的才智成就巨大的成就,同時也承受了複雜多變的命運。五六十年代的香港處於中國與世界的交界處,同時也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交接地段。西方世界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新社會的深刻變革,西方社會的各種思潮運動,大陸的政治運動,東西方文化價值的碰撞,都一一降臨在香港。而既有深厚傳統文化素養,又有高超西方文學手法的金庸巧妙地把東方的古典神韻,西方的自由理念,現代物質社會渴求的理想浪漫藉助武俠融為一體,以一個虛幻的江湖滿足人們對精神家園的需求。而金庸又是歷盡世間的變幻與滄桑,諳盡社會的複雜與紛擾,這又是遠非梁羽生這樣的書生,古龍這樣的浪子所能比的。於是金庸的江湖又是社會的一種折射。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摧。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勝人生一場醉。」金庸的江湖不再是舊派武俠中黑白道的撕殺,也不是末流武俠中門派的爭鬥。在被詩化的江湖中,既折射出了社會的千姿百態,又成為了人們尋求失落的詩意人生的寄託。有人說:「足球不過是人性深處對抗自然的原始野性的一種表現形式。」武俠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金庸的江湖中,揭去歷史塵封的記憶,在烽煙四起的亂世,在民族相爭的年代,馬踏大漠,舟行江南,雕飛高山,槎扶大海,在盡情的恣意汪洋,「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將原本是血腥殘酷的江湖詩化為任情使氣的幻界。金庸筆下的江湖與其他各家相比,多的是一種古典田園牧歌的幽雅,多的是逐漸消逝的生死相許的深情,多的是肝膽相照的男兒血性,多的是世間眾生的複雜與多姿,更多的是一種現實社會所缺少的神遊天地,至情至性的理想與激情。西子湖畔,陳家洛輕拈紅花,壓倒乾隆的滿旗綠營;大漠深處,翠羽黃衫運籌帷幄,躍馬縱橫,大破兆惠鐵騎。兩世情仇,金蛇郎君血海深仇中銘刻了對仇人之女的生死不變的真情,驚心動魄里透出愛情的深邃。大漠風沙,江南落花,走遍塞北江南,歷盡重重劫難,郭靖黃蓉一對世間奇兒女演繹了世間真情,民族大義;比武招親,鐵槍神廟,一生情苦,穆念慈代表了愛情複雜與無奈;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奇人風範,令人心曠神怡;全真七子的豪俠風範,江南七怪的手足情深,亦是相得益彰。風雪漫滄州,胡一刀苗人鳳一時瑜亮,英雄相惜,胡氏夫婦,雪中同行,生死相依。湘西村女,藥王高徒,程靈素像七心海棠一樣平凡之中蘊涵著愛情的高貴。一曲「問世間情為何物?」與楊過小龍女相互印證著,金庸為元好問的感嘆作了完美愛情註釋。楊過的輕狂與偏激,小龍女的淡泊與至情,金庸用盡所有的文思與才情迸射出最耀眼的感情煙花與最瘋狂的愛情讚歌。身世的凄苦,禮教的大防,貞操的禁區,**的殘缺,世人的冷眼,時空的別離,生死的契闊,金庸用盡所有能考驗愛情的阻撓,證明了「只教生死相許」的不朽與崇高,以致程英的溫雅周至,陸無雙的活潑心熱,公孫綠萼秀雅脫俗,郭襄的冰雪情懷都不得不一一黯然失色。浮槎北溟海茫茫,金庸的想象力成就了《倚天》宏大壯觀。張無忌看似沒有個性,但他代表了亂世之中的一片純潔。從仙鄉福地的冰火島,到清凈優美的蝴蝶谷,再到世外桃源般的昆崙山谷,那是烏托邦式精神家園。張無忌不遠萬里送楊不悔回崑崙,一路上兩小相依為命,歷經艱辛,那種真摯的人性關懷與重信守義的俠義之心顯得更加的真實與動人。而趙敏的光彩照人則奪盡了風頭,「范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趙敏道:『我偏要勉強。』」算盡冰雪聰明,活潑宜人,一往情深,單是那份執著與倔強,無論張無忌神功蓋世還是德服天下,或是妙手回春,都逃不過那份盈盈笑語。儘管紹敏郡主與明教教主亦是一波三折,波折之中卻是充滿了溫馨與旖ni,感動了多少多情的少年與思春的少女。而「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悲壯與剛烈則被明教群雄盡情的演繹。「長劍向前一送,登時刺瞎了彭瑩玉的右眼,跟著劍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瑩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鮮血長流,一隻左眼卻睜得大大的瞪視著她。彭瑩玉凜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勝雪的白衣代表冰心玉壺,烈紅的火焰代表信念與豪情。蕭峰的英雄蓋世與蒼涼悲情,段譽的多情性真,虛竹的順其自然,慕容復的權欲熏心,天龍八部,眾生皆苦。魔教東來,五嶽同氣。在看似道義至上實則利益至尊的強權武林,真正能清醒自由的又有幾人?劉正風曲洋也只有一曲笑傲江湖可以慰藉,也只有令狐沖與任盈盈才有一顆素心來擺脫身不由己的無奈。機靈狡黠的韋小寶一路傳奇的經歷更多的是勾勒出了一幅眾生百相圖。正像金庸當年回應梁羽生的一樣,寫小說本就是為了自娛與娛人,金庸的江湖確實給了我們審美的愉悅。
相比真正或是傳統武俠的俠客也就是所謂的「儒俠」,金庸群俠卻顯得離我們更加的接近。像那種著重於實踐俠義道德的儒俠梁羽生筆下卻是不少,但結果如何,大家都知道了。金庸開始亦是走的傳統的路子,於是就塑造了陳家洛這位儒俠。《書劍恩仇錄》一直不受人好評,原因並不在於此書。單純原書來看,非才力如金庸輩者不可為也。紅花會的英雄業績稱得上蕩氣迴腸,十五當家的也是各具特色,連李沅芷這樣的配角也刻畫的活靈活現,更不要說翠羽黃衫和香香公主。真正的原因在於陳家洛的失敗,也許在真正他所處的那個年代,他的選擇可以為人理解,但其價值觀念顯然已不再為現代人所接受了。在緊接著的〈〈碧血劍〉〉金庸可以挑選了袁崇煥之子作為主人公,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洋洋洒洒的小說遠不如附錄的〈〈袁崇煥評傳〉〉有吸引力,傳統的俠客英雄畢竟已經遠去了,不能引起現代人共鳴的人物註定要被淘汰。失敗是成功之母,這才有了〈〈射鵰〉〉的橫空出世,一舉奠定金庸江湖王者的地位。從此正如金庸所言走上了遵守根本道德,反叛不合理的社會正統,描繪人性的複雜多樣,彰現人性的光明與積極的社會人的路子。拋卻〈〈射鵰〉〉眾多配角的生活化,郭靖與黃蓉只不過是有俠義之心的熱血少年罷了,真正打動讀者的是郭靖的淳樸憨直,黃蓉的聰明可愛。靖蓉二人的愛情才是故事的中心,一切的美好與動人也基本上圍繞此開始的。至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少年的郭靖更多的是面對邪惡強權的熱血與無畏,等變成郭大俠的時候,金庸的注意力已不在這對金庸很有感情的夫妻身上了。楊過相對於郭靖要複雜一些,少年的凄苦,身世的悲慘,造就了這位既樂觀又悲觀,既狂放又自卑,既深情有略帶輕浮的性情的少年,整部書不乏楊過對於人生社會的迷茫,是非的判斷,以及後來的行俠仗義,但楊過的性格與人生更多是由愛情來展示的。愛情對於楊過才是第一位的,並不是說楊過重私情輕大義,而是這是因為金庸創作角度決定的。張無忌更像是我們身邊的一位朋友,儘管他的經歷比起兩位前輩更加多姿複雜。在〈〈倚天〉〉這部極具想象力的作品中,無忌離奇的人生像是說明他是一顆化解仇恨孕育安寧的靈珠,儘管他也是同樣的德義過人,卻能被人接受,並且愛情填補了空白。趙敏近乎野蠻的深情,小昭細微幽深的真愛,周芷若複雜溫柔的愛意,以至殷離旁人難以理解的愛戀,與張無忌的寬厚善良,掩蓋了很多的缺憾。與金庸的主人公相比像夏雪宜,黃藥師,洪七公,謝遜這些陪角更有俠客氣質,儘管刻畫的也很是精彩,但卻只能是陪角。因為金庸寫的是被武俠化的理想的社會人。
或許有人會說,你忘了說〈〈天龍〉〉,〈〈笑傲〉〉和〈〈鹿鼎〉〉。再回頭算一下,從〈〈書劍〉〉直到〈〈鹿鼎〉〉,結局基本上都是主人公的隱退。再細讀一下,金庸小說貫穿了一種空漠出世之感。儘管在金庸的深情與浪漫之中洋溢著一種如沐春風的溫暖,但像〈〈紅樓夢〉〉中「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哀傷才是金庸小說深深隱含的氣質。斟酌一下〈〈射鵰〉〉三部曲,實質上並無太大區別,郭靖,楊過,張無忌三人經歷各不相同,性格差異也很大,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愛情其實是他們生命的唯一。面對人生與社會,他們都是迷茫的,有一種深深的悲觀。〈〈射鵰〉〉中有郭靖在華山苦苦思考是非善惡,雖說最終想明白了,但恐怕金庸也很難對自己借洪七公之口作出的解釋滿意,僅是「仗義為善」就能解決一切嗎?比如舊版〈〈射鵰〉〉中穆念慈雖明知愛錯了人,卻最終殉情鐵槍神廟。而最重要的是「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這又如何解釋?愛情不過是他們的避難所罷了。楊龍之戀,張趙之情各有動人之處,實質上也是大同小異,愛情是他們唯一的自我拯救方式,甚至愛情代表了他們全部的生命意義,其他所有變化萬千的經歷均源於愛情結束於愛情。並且這三段動人的愛情實質上是很單一的,兩人相愛,至死不渝,而至於他們為什麼相愛,愛的歷程上思想上的歷程都不是很清楚至少稱不上深刻。金庸用盡各種障礙困難來考驗相愛的有情人,在應接不暇的曲折之中,在蕩氣迴腸的抗爭中,只有有情人執手偕老的崇高與偉大。某種意義上講金庸用脂粉的艷麗掩蓋的愛情的複雜,接著用美化過的愛情掩蓋了主人公有些蒼白的人生。所以我們看不到那種靈魂深處的劇烈矛盾,沒有生命與命運碰撞的悲劇美,所以金庸給我們的是一種感動,而不是靈魂上的震撼。
金庸畢竟是金庸,少年時古希臘悲劇留下的震撼使他不甘心停留在〈〈神鵰〉〉三部曲的層面上,他渴求用武俠追求生命的本質。於是〈〈天龍〉〉的出現應是金庸尋求突破的心血。果然〈〈天龍〉〉一改〈〈射鵰〉〉的單薄,幾乎涵蓋了整個大千世界,儘管在結構上沒有前面的作品嚴謹,但確實在境界上有了全面的提升。金庸以佛法解釋生命,「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不禁想起〈〈金剛經〉〉上的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破相掃執對於沉迷世間幻象之中迷茫者確實是當頭棒喝。但蕭峰又是怎講?
通常的說法是蕭峰是一位完美的悲劇英雄,集中體現了「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人生七苦。丐幫前無古人的英雄幫主,離奇複雜的身世,一個變態女人的變態感情導致他本來被認為完美人生徹底解體,三十年價值觀念的徹底崩潰,八載的俠義威名,兄弟深情蕩然無存,迎接蕭峰的只有父母師友的血海深仇,無處可述的冤屈,痛苦地重新建立對自我的認知。金庸更是刻意利用蕭峰身兼宋遼兩種成分最終擺脫狹隘的民族觀念,成為超越單純民族局限的英雄。蕭峰胸口的狼頭更具有象徵意義,代表了一種無畏無懼的野性與真純。縱觀蕭峰的一生,好比〈〈水滸〉〉中的魯智深,才是真正可以具有佛性的至人。當然蕭峰的境界也要高於郭靖,不僅是蕭更合理的民族觀念,更來自他對生命的認識。但是蕭峰真的是悲劇嗎?記得在一張帖子里,引用亞里士多德的理論來解釋:「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金庸的本意或許是像把蕭峰刻畫一位古希臘式悲劇英雄,但他那種本質的氣質,最終將蕭峰演變成一種悲慘。天龍八部,眾生皆苦,世間的苦海任何人都逃脫不了。〈〈天龍〉〉那種「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荒漠與虛無更加的明顯。似乎金庸在告訴世人:「人的軟弱無力與悲觀失望,及遭受的苦難是必然和無法擺脫,生命的本質是死亡,世界的歸宿是虛無。」儘管金庸也許只是想驚醒世人,但〈〈天龍〉〉最終變為虛無。王霸雄圖,血海深恨,固然是空,但生命也只是是一場虛無嗎?蕭峰在與命運的抗爭中逐漸由悲壯暗換凄苦,塞上牛羊的約定是蕭峰唯一的拯救,阿朱的死宣告了蕭峰的死亡。儘管在以後的歲月里,有赤手屠熊縛虎的勇猛,有金戈蕩寇鏊兵的神武,更有燕山十八騎,奔騰如虎風煙舉的英豪,更有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的驚天地泣鬼神,但蕭峰所有生命的熱情都埋葬在那個「塞上牛羊空許約」的雨夜,他似乎更像一隻孤獨絕望的狼在荒原上獨行,也只有烈酒能激起他些許豪情,死亡對他只是一種解脫。野律洪基的苦笑,宋軍的冷血,是一種虛無的冷漠。〈〈天龍〉〉與蕭峰所表現的那種悲涼與空漠不是佛家的「破相掃執」,禪宗對把禪定義為在普通的生活現象中去領悟,去達到那個永恆的生命的真諦,從而飛躍地進入佛我同一,物己兩忘,宇宙與心靈融合為一體的那種異常奇妙,美麗,愉快,神秘的精神境界。也不是真正的悲劇美,更像是同是佛教徒的叔本華的悲觀主義。究其本質來自於自蘇軾以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在中國封建文明逐漸衰落而對整體人生產生空幻,荒漠,無所寄託的虛無感。直至〈〈紅樓〉〉對整體社會與人生的徹底否定,延續到王國維對個體生存的否定,厭倦,恐懼而以藝術作為精神慰藉。這也就決定了金庸要歸宿於一種變相的虛無。開始的時候金庸用華麗來掩飾生命的本質,等自己揭開了真相卻認為是虛無。這也是金庸內在的矛盾。對比真正的悲劇,金庸的人物缺少一種對抗命運的震撼。正如尼采所說,人物懷著對生命極度熱愛,對抗命運的強大與無情,在痛苦的顫慄之中,強大的生命力瘋狂地擴張,從而超越命運與苦難,達到生命價值的永恆。而讀者或觀眾達到一種深度的震撼,真正認識並超越生命的本質,戰勝由生命短暫與脆弱產生的孱弱,絕望,恐懼,真正認識到生命的意義。不禁再次想起〈〈雲海玉弓緣〉〉中厲勝男那種對抗命運的爆炸般燃燒的生命力,那是對命運與死亡的征服,而那種強烈的震撼是無法在金庸的虛無中感受到的。〈〈雲海〉〉才是真正的悲劇,而〈〈天龍〉〉更像是一種悲觀的表現。金庸的文字與情節均是爐火純青,夢裡落花一樣的優美與深情,古典神韻的完美體現,任情至性的浪漫情懷,傳統大義的娓娓道來。一切都已經接近完美,形式上金庸已經達到了偉大的高度,惟獨差最後一點靈魂深處的震撼。金庸歸宿於夢裡花落的優美與虛幻。
〈〈笑傲〉〉是一則政治寓言,更多的表現的是真正渴求自由中在利益傾軋中的迷茫和掙扎。幾乎所有的門派都是利益的追逐者,有人說方證與沖虛是最大的陰謀家。二人也真是德高望重,但又何嘗不是在江湖領導權的爭奪中求一杯羹呢?兩人對令狐沖的拉攏更是不動聲色,不費少林武當的一兵一卒解決五嶽劍派的陰謀家們和魔教的新老魔頭。只有恆山是唯一的凈土,吳天德在福建的深山中義助恆山派充滿了少有的人性的溫馨與真誠。魔教與正派化干戈為玉帛是一種勝利,沖盈的愛情修成正果。但〈〈笑傲〉〉中有一股有些近似〈〈連城訣〉〉的嚴酷與陰冷,總有一種空漠的惆悵—金庸的必然。
〈〈鹿鼎記〉〉的意義在於它的諷刺性。官場與妓院的比較,著實是對中國悠久的官場哲學的揭示。金庸編織故事的能力也在此書達到完美的體現,〈〈鹿鼎記〉〉可以當作是武俠版的〈〈清明上河圖〉〉。〈〈鹿鼎記〉〉略帶灰色的幽默,充滿離奇的有趣,像是奇幻好玩的歷險記一樣很有吸引力。韋小寶是代表了一些中國人的性格,但更多的是體現了金庸對這個機靈狡黠的頑皮少年的偏愛,並把讀者的感情也給帶過去了,一起把他作為自己的朋友了。金庸追求趣味性性的筆調使的韋小寶無法像阿Q一樣具有深刻的批判意義。中國人真正的典型其實是曾國藩與薛寶釵,追逐利益的不擇手段與老謀深算很好地隱藏在了嫻熟地遵守社會規則的寶相莊嚴之中,像韋小寶這樣有些近於無賴,就流於下乘,也只是他年紀小,倒顯得有些可愛,真正成年了,也只有一句「老子不幹了」歸隱江湖罷了。
金庸為我們創造了一個精彩的江湖,編織了一個美麗的夢。看金庸群俠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就是在欣賞那些花兒的花開花落,為他們的幸福而幸福,為他們的悲傷而悲傷,為他們的感動而感動。可惜的是,金庸是如此的接近偉大與不朽,卻總是差了那一小步,也許生命中本就有很多不可強求。正如「王子猷雪夜泛舟訪戴安道,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反。人問徽之,曰:『本乘興而行,興盡而反,何必見安道邪。」或許金庸本就是憑一種夢的衝動開始自己的江湖,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過於看重成就的高低就著相了。
後記:我是看著金庸的武俠成大,當年夜深雪落,縮在被窩裡看郭靖黃蓉們的故事,陶醉在他們的世界里。長大了忽然發現那已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多年沉澱的看法說出來聊一笑,總是羅嗦了一點,總是不忍漏掉那些感動過自己的那些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