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 2

鴻漸 2

梅十一狹長的眼睛倏地放大,三年前的那件案子里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又浮現在眼前。

當時的那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明目張胆地設計,迫使他入獄,可現在想想,如果不是沈茂死於「無咎劍」,他就不會被關到廷尉府里,如果不是被關到廷尉府里,謀划「刺殺」太子的假案,他就會被牽扯其中,老皇帝疑心重,極有可能看破太子「被刺」一事是一場自導自演以圖讓臨江王蕭騰落入圈套的鬧劇。

而恰巧在這之前,梅十一入獄了,他謀划的整個事件,偏偏把他撇了出去,從而坐實了蕭騰「陷害」他和皇太子,企圖逼宮叛亂。

老皇帝不可能這麼做;太子是「服從命令」的當事者,巴不得收買人心,沒必要瞞著他;更不可能是曾琅,曾琅在這件事里只是個被盤全其中卻及時抽身而去的人。

梅十一沉吟著:「可是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你曾經跟我說過,凡事都有『是什麼』和『為什麼』,那麼咱們就先從『是什麼』開始捋,」洛原抽了張紙在他身邊坐下,問道,「你當時為什麼會想到讓董世子去殺沈茂?」

梅十一不大認真地冥想了一下:「老菩薩不想要他了。」

「說實話。」

梅十一不太高興地眨了一下眼,繼而有些晦澀地抬起頭來,憋了很久才從嘴裡憋出一句實話:「他背叛太子,太子想剷除他。」

洛原飛快地在紙上寫下「沈茂」兩個字,又畫了個箭頭,直之「太子」,然後頭不抬眼不睜地問:「他因為什麼事背叛了太子?你又為什麼而想到假董紳之手的?」

「因為……」梅十一臉上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困惑,「你不都知道嗎?」

洛原神色十分認真:「麻煩殿下再說一遍。」

梅十一背書似的背著當年的案子:「好像是因為……沈茂投靠太子,但因為他酒後失語,把老菩薩暗殺端慧王的事說了出去,被曾琅知道了,曾琅和太子不和,以此為由對沈茂威逼利誘,於是沈茂倒戈……」

洛原一邊在紙上鬼畫符,一邊說道:「繼續。」

「曾琅和蕭騰交好,蕭騰呢想利用曾琅的人脈,所以說就等於是沈茂倒戈了蕭騰,因此被太子記恨。靖惠王當年謀反的時候和董紳有些軍器上的交易,沈茂想拿這件事威脅董紳還他自由,但是失敗了,我覺得這剛好是個契機,足夠在他們之間煽風點火,於是給董紳偷了個風,說沈茂把這件事告訴太子了。」

「原因?」

「什麼原因?」

「促使你這麼做的原因。」

「剛剛不是說了嗎?老菩薩和太子都想剷除沈茂……哎呀,你這問來問去怎麼又繞回來了?」

洛原抬眸逼視著他:「我是問你,不是問陛下和太子。你為什麼想讓沈茂死?」

梅十一瞧瞧翻了白眼,咬牙道:「報仇嘛!」

「為誰報仇?」

「宓筠!」梅十一不知道是恨沈茂還是恨這個明知故問還非要打破砂鍋再問一遍的洛原,牙咬得咯吱咯吱作響,說話的聲音不覺也低了三分,「我想為宓筠報仇!」

洛原閃了他一眼,目光中刻意流露出幾分「我就是隨便問問,你為什麼要生氣」的困惑表情,就著那「一絲困惑」,他擰起眉頭,犯嘀咕似的繼續問道:「然後呢?」

「離開建康。」

「嗯……」洛原沉思著,「你為太子做了那麼多,費盡心力為他剷除了那麼多競爭對手,聲名鶴起,榮華富貴近在眼前,為什麼還要離開建康呢?」

梅十一望著他,哂哂笑道:「和你勇闖天涯。」

「哦,」洛原刻意非常明顯地忽略了他這個回答,垂頭看了眼自己記錄的東西,「然後我們回到九江,此時正值賀喬帶領南蠻叛亂,我們途徑九江,你被思廣袤認回去,繼而安寧公主下嫁況容,你……」

梅十一聽他說著,嘴角不自覺拉成一條直線——洛大爺可算把用詞從「你」改成了「我們」。

「繼而攻打南中……」洛原從筆撓了撓腦袋,「說到底,你離開建康,說到底是因為你害怕待在建康太久,身份會暴露……」

梅十一托著下巴,分神地聽著,眉頭不自覺地擰到了一起——這怎麼又「你你你」了?

「如果……」洛原忽然想到了什麼,目光驟然一凌,「你離開建康,無處可去,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回九江,如果他們的目的就是讓你離開建康回九江呢?」

聽到這裡,梅十一那頗不以為然的眼神忽然聚了聚,眼底閃出一陣驚懼的波光,然而只是一瞬間,那陣波光又飛快地化作了一道似有若無的氤氳,變成一道刻意掩藏的困惑深深扎在眼底。

「這說不通啊,」梅十一下意識地移開眼睛,望著院外黑漆漆的天空上斑斑點點被月光映照的雲彩,目光還在晃動著,「誰想讓我回九江呢?」

「是啊,誰會想讓你回九江呢?」

「是啊,誰會想讓我回九江呢?」

「我在問你呢!」洛原緊逼著他的眼睛不放,忽然從他那躲閃里看出一絲什麼,猛然間伸出手去挑正了他的下巴,逼著他望向自己,「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什麼都不知道,」梅十一被他銳利的眼神盯得無所適從,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的臉色微沉,不過很快又笑了起來,「三哥,你問了我這麼多,到底想問什麼啊?我的什麼事兒你都知道,你是不是想……」

「你知道!」洛原深吸一口氣,打斷了他將要從口袋裡摸出來的胡言亂語,稍微鬆了一下手指,卻沒有乖乖拿開。他能感覺到,當時梅十一身陷皇太子與皇長孫的內鬥之中的那種擔驚受怕,倒不是說他害怕一步走錯滿盤皆輸,而是因為他懷揣一個巨大的秘密,這個秘密使他不敢放肆的招搖過市,只能一邊掩人耳目,一邊步步為營。

「『梅聘』這個名字,是你的大忌,你完全可以用別的名字,這樣一來,你就不用擔心會暴露身世,甚至可以隱瞞掉你過去的一切——你為什麼非要用這個名字不可?」洛原語氣低緩,毫不猶豫地掐滅了他想掩蓋過去的心思,「你是在試探?你想……想讓他們來找你?你等的那個人是誰?」

梅十一微微掙扎了一下:「還能等誰?等我哥,等思無疾,等薛疑,還等我的心上人……」

洛原眉頭跳了一下:「好吧,既然你不想說……」

「不是我不想說,」梅十一倉促地開口說道,「我當時真不知道。」

洛原注意到梅十一用了「當時」一詞,他不做聲,靜靜地看著梅十一,害怕把他逼急了,他又緘口不說了。

梅十一嘆了口氣:「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到底是被誰追殺才被迫逃亡白狼的,我只如果我回來,他們肯定會來找我的,到時候我就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可我等了三年,他也只是派人刺殺過我,沒有真正浮出水面。」

洛原臉上的肌肉驟然繃緊了,他第一次梅十一說他在建康時有人曾刺殺過他,可見當時他在建康是處於何等水深火熱,想要離開建康的那種迫切的心情也就可以理解了。

洛原頓了片刻:「是思無疾。」

梅十一點了點頭:「我從大魏回來,薛疑應該已經死了,思廣袤應該還不知道思無疾是裝傻,所以不至於對我趕盡殺絕,而我哥……也沒必要,所以我實際的敵人沒有別人了,應該是思無疾。」

「如果是他,我們剛才的假設就不能成立。」

梅十一默不做聲地點了點頭。

「那是誰呢?你回來對誰最有利?」

梅十一審慎地想了想:「……對你。」

「當然對我有利,」洛原坦然接下了他的話,「九江好歹也是我長大的地方,在這裡,我可以更好地把你控制在我的手所能及之處,但是,我想要你,就算是在天涯海角也一樣,沒必要非回九江。」

「這麼說,好像也有點兒道理……」

「如果你不想說,那我就來猜,」洛原盯著他眼睛,緩緩說道,「你不是個有仇不報的人,所以你不肯說出他的名字,肯定不是因為恨他,而是因為你從內心裡想維護他,這世上能讓你這樣維護的人不多,除非他對你有深恩大德。在這個世界上,對你有此恩德的人不多,一個是步六孤涼檀,可他現在在大魏,當然不可能左右南中的局勢;還有一個……金明擇?」

聽洛原從嘴裡吐出這個名字,梅十一猛地哆嗦了一下:「你想太多了……」

洛原緊緊盯著他。當年梅十一為了保護他,被迫一躍跳城樓,被河水沖刷千里之遙,是步六孤涼檀和金明擇救了他,他昏迷不醒,口中念念不忘的依舊是他的母親和他的三郎,可醒來之後,卻把三郎忘得一乾二淨——他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忘記自己呢?

如果他腦海里有關自己的記憶,是被人抹去了呢?

金明擇的書架上有一本書,叫《論祟》,在洛原翻過之後就被他燒了,後來洛原托況寶找到這本書,本想把這件事交代給梅十一,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實在不適合說出來,就把那本書放在了梅十一的案桌上,以梅十一的聰明,他定然已經知道洛原被人刻意地從他記憶中剔除這件事的原委,只是閉口不談,也許是覺得這件事既然已經發生了,再去找金明擇理論也沒意義,也許……

也許,梅十一忘記他,是為了保護他呢?

可金明擇為什麼要抹去梅十一對他的記憶呢?

洛原倒吸了口冷氣,目光中浮現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他忽覺背後冒出一層冷汗——也許梅十一早就知道這一切,他只是不想說罷了,否則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如此抗拒和金明擇見面。

金明澤目慧神明,有那種彈指間就能翻雲覆雨的本事,他就像個沒有抱負沒有野心的籌謀家,在南中的那三年,他雖然從不親近賀喬,可他的每一句話都讓賀喬的聲勢浩大一次,在南中的局勢里,他就像一顆最不起眼的釘子,被釘到了最關鍵的地方——梅十一回九江之前,他是賀喬大軍席捲南中的幫凶;梅十一回到九江之後,他有搖身一變,成了聘兒的得力助手。

梅十一倘若只是金明擇隨手救下來的小人物,又為什麼單單隻讓他忘記洛原一個人呢?讓他把那些痛苦的過往統統遺忘,豈不更好?金明擇之所以沒有那麼做,只能證明,他不想讓梅十一忘記那些,或者直接說,他就是要梅十一記住那些,以便日後回來複仇。

而洛原,是他復仇道路上的絆腳石。

洛原看著梅十一,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罵」他才好。

就在洛原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麼的時候,梅十一開口了。

「我沒有證據,」他緊緊揪住衣角,像個緊張的小孩,「他救了我,可卻另有目的,這麼多年了,他拋棄榮華富貴,深居簡出,就是為了讓我在前面為他衝鋒陷陣,製造這一場亂局……三哥,我要推翻他對我的所有的好,重新去審視他這個人,我做不到……而且,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南中戰亂,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洛原不置可否。梅十一少年曆經坎坷,委屈求生,但凡有個人稍微給他一點溫暖,他就恨不得拋棄一切,對人掏心掏肺。洛原能想象到,梅十一在生死存亡之時,金明擇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的樣子,否不然他也不會誤以為金明擇就是洛原而對他心存幻念。

只是終於有個人肯對他「好」了,卻是個想要利用他的混蛋,要接受這一切,不但要推翻那個「好人」的人設,還要推翻他那些年裡對那個人的所有美好幻念,承認自己是個蠢貨……談何容易?

梅十一這輩子,唯一不想忘掉的,大概就是那些給過他溫暖的所有的美好人,哪怕最終只是欺騙。

不公平。洛原嘴角一收,不知道怎麼就生起氣來。

梅十一小心地察看著某人的臉色,略微清了清嗓子:「三哥……」

「別多想了,早些睡吧。」洛原打斷他的話,拉過一床被子,把梅十一按到床上,囫圇包起來,自己則抱起另一床被子,卷巴著朝門口走去。

梅十一一愣:「你幹嘛去?」

洛原頭也不回地說道:「睡廂房。」

「……」梅十一大惑不解地心想,「我這是怎麼得罪他了?」

然而他還沒琢磨出個之所以然來,洛原先給了他答案:「我覺得東西還是欠一口的更香。」喜歡穀神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穀神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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