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酌謂三人
戰以擇再抬頭時,便看到了即墨途。
他安靜的站在那裡,看到戰以擇抬頭,便跨過了那道線,走出了那片黑。
「見過尊上。」他躬身見禮。
「起吧。」戰以擇啞聲道,「這是……劫后絕地?」
「您知道?」即墨途有些驚訝。
「嗯,你哥哥的巫術,大都是我看著學的。」戰以擇嘆道,「所以他們能進去吧?」他揚了揚胳膊。
「可以的,和您簽過從屬契約的可以進入。」即墨途道。
戰以擇點頭,走進來熟悉的土地,「即墨途,既然決定了用劫后餘地,為什麼狐族會死絕?」
他的聲音聽不出悲喜。
「為守青丘,狐族戰到了最後一刻。」即墨途道。
「戰到了最後一刻?」戰以擇的聲音突地尖銳了起來,他本來走在前面,此時卻猛地轉頭,「既然施展巫術需要狐族撤離,為什麼還要硬碰硬?青丘狐尊殿有一個月也攻不破的密室,那個地方足夠讓戰酒仙和你施展巫術了!為什麼不讓別的狐族逃走?只要巫術大成,所有進入青丘的敵人便都會失去生命,為什麼不等朕回來?」
他怒吼道,雙眼血紅。
即墨途看著他,眼中閃過一抹哀意,無論如何,所有狐族都死了,結局已經不可改變了。
「因為戰酒仙不知道該讓狐族逃跑還是戰鬥,他不想讓敵人踏足故土,侵佔青丘的土地,掠奪青丘的財富,他想守護青丘到最後一刻,一線生機在您身上,青丘在他肩上,他不知您希望的是什麼樣子的……」說到這裡,即墨途突地喊了出來,「畢竟,您什麼命令也沒留下不是嗎?」
戰以擇愣住了,他瞳孔驟然收縮,眼中是一片空白。
那份不辭而別本就因為傷痛,卻釀成了更加大的悲劇嗎。
紫光一閃,紫棲淵突然出現,他手持裂天扇,鋒利的扇刃已經抵在了即墨途的脖頸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寒聲道,語氣中殺意凜冽。
即墨途彷彿大夢初醒,壓抑了那麼久的情緒一朝宣洩,他的理智漸漸回歸,看著戰以擇空茫的眼神,他的心猛地一緊,自己在做什麼?
尊上……是不知道尊上有多難受嗎?
戰酒仙已經死了,尊上再怎麼樣也沒有同族了,說清楚那些何異於往傷口上撒鹽,那樣殘酷的命運,那把名為「判斷」的刀,誰能比戰以擇做的更好?他甘願赴死,卻不願逼戰酒仙。
自己卻要在此時逼他嗎?
逼他什麼?逼他承認自己的不完美,逼他為自己沉默的懊悔,甚至是逼他認錯?
荒唐,簡直是荒唐,即墨途,你憑什麼?
即墨途不顧自己脖子上的血口,猛地跪在地上,頭重重的磕了下去,「尊上,屬下知罪。」
「尊上?」戰以擇喃喃道,「你有何罪?」聽到戰以擇的問話,紫棲淵收了裂天扇,卻沒有化成原形,而是安靜的站在他身旁。
「屬下不該質疑尊上。」
戰以擇輕笑出聲,一雙桃花眼出神的盯著遠方,「為何不該?」
「您是青丘的信仰,為庇護青丘付出所有,沒有人有資格評判功過。」
「哈哈哈哈,信仰?」戰以擇大笑出聲,他揪住了即墨途的領子,把他拎了起來,「你見過沒有族人的王嗎?你見過沒有信徒的神嗎?即墨途,你說得好,你說得好啊,你說得我心裡痛快!」
即墨途直直的對上了眼含瘋狂之色的戰以擇,眼中浮上驚色。
如今,寧願犧牲自己也想庇護種族的狐祖成了唯一的倖存者,他該如何自處,如何面對下屬的質問?
正因不知,才成了這個樣子。
「有什麼不滿,不忿,都說出來啊!你巫族死光了,我狐族也死光了,現在就剩咱們兩個,你罵我,我也罵你,朕心裡舒服!你娘的說啊,即墨途,你是啞巴嗎?」
他這樣說著,眼中便又落下淚來,他掐住了即墨途的下顎,用力到即墨途臉頰發青,「說啊!不說我便割了你的舌頭,往這裡灌上鐵水!」他說這話時,拇指已經摳到了即墨途的嗓子里。
就著這樣的姿勢,戰以擇猛地把即墨途摜倒在地,膝蓋頂上了他的脖頸,「你怎麼不出聲?你是聽不懂人話的畜生嗎?」他動作陰狠,怒意如寒冰般刺骨,讓人如墜深淵。
即墨途已經嚇呆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戰以擇。
他瘋狂,偏執,極端,殘忍,刻薄,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彷彿過了今天便沒有明天的浪子,沒有任何事能讓他低頭或妥協。
沒有溫和,沒有沉穩,沒有讓人既敬且畏的強大。
就是這樣的啊,從小生活在離恨城,沒有朋友,沒有親族,那個時候的戰以擇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是一段黯淡無光的歲月,直到遇見莫夭,才生出點暖意,莫夭死後,他才決定去看一眼青丘,看一眼其他的九尾狐族。
就是那麼一眼,他便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了。
青丘讓他知道什麼是眷戀,什麼是歸屬,什麼是真心實意的愛。
紫棲淵怔住了,這樣的戰以擇,他見過。
那時他是幼龍,擱淺於海岸,那天的海岸全是紅衣少年的氣息,他孤單又偏執,冷酷又倔強,他的眼神從迷茫到淡漠,他把他扔到海里,抱著兔子的屍體離去,沒有回頭。
他在所有人之前遇見過戰以擇,所以第二次相遇后,他才想要知道,是什麼讓那雙涼薄的桃花眼柔和了下來。
他羨慕,他好奇,然後深陷其中。
百年追隨,他已經有了答案,此時這答案卻讓他心痛,那份溫柔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
膝蓋壓迫著喉嚨,又疼又癢,別說是說話,就是呼吸都沒有辦法,即墨途的大腦逐漸缺氧,身子也劇烈的抽搐了起來。
戰以擇手腕一抖,終於回過神來,他把手從即墨途口中抽出,膝蓋上的力道也微微放鬆。
即墨途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來,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戰以擇籠下的陰影,卻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覺咽喉處陣陣灼痛,下巴和臉皮一抽一抽的,疼到發麻。
戰以擇氣勢迫人,此時便是鬆了力,即墨途眼中的恐懼也並未消散,身子猶在控制不住的輕顫。
戰以擇的手摸上了他的臉,虛虛地蓋著他的嘴,也蓋著青紫的掐痕,「別怕。」他輕聲道,接著哼笑了一聲,裹著唾液的手指摸上了即墨途驚恐的黑眸,拉出粘稠的絲線。
「戰酒仙的事是他的事,青丘無敵人踏足,則是你有功,朕該賞,功過本不相抵,但以後也沒什麼機會了,便恕你無罪罷。」
戰以擇笑了笑,徹底移開了膝蓋,眉眼也重新溫和下來,但即墨途已經不敢放肆了,他能動后便跪在了地上,一聲不發。
戰以擇輕嘆一口氣,動作有些強硬的一把拉起他,「起來吧,你都敢對我喊,便不許朕發泄?除了這片死地,朕什麼都沒有了。」
即墨途看著他,心臟猶自打抖,雖然也見過戰以擇生氣,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完全的壓制,那樣逼人的威壓,幾乎讓他肝膽俱裂。
什麼是君威難測?就是永遠不要去挑戰這份威嚴。
尊上平日,到底是耐性十足的。
水靈力在戰以擇指尖上涌動,他洗去了手上的污漬,紫棲淵適時的拿出一塊布巾,就要去為他擦手。
戰以擇輕笑,把手遞過去,任由他擦拭上面的水漬,此刻他笑容平和,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把人摁在地上的兇殘。
「即墨途,現在一線生機何解?」戰以擇平靜問道。
「尊上,如果您完成了和御雲山主人的約定,一線生機便已得到,只是解還需要他解。」他的尾音還有點虛,顯然是沒緩過來。
「狐族只有朕一個,若沒有後代,沒有傳承,如何算得上生機?」
「尊上,白虎也只有一個,朱雀也只有一個,可是傳承從未斷絕。」即墨途不假思索道。
戰以擇愣了一下,隨即反應了過來,眼神有些複雜,「嗯,御閻說過,白虎的傳承就是靠星辰力庇護,如何使用還須問他。」
「即墨途,你現在是沒什麼用了罷?」戰以擇淡淡道。
即墨途垂下了頭,「是,屬下在此只為等尊上回來,做個交代,其他的,已經沒什麼能做的了。」
戰以擇一路往山上走,沒有回頭看身後的人,「那你還有多久可活?」
「一個月。」即墨途平靜道。
「因為劫后絕地,還是即墨巫?」
「因為哥哥,我們是一魂雙生,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太久。」
「但你之前好像並不擔心,你可能活不到任務完成。」戰以擇態度隨意,如同閑聊一般。
「哥哥的執念全在於此,巫族的推算也不會出錯,既然要為狐族付出所有,便沒必要擔心。」
戰以擇沉默,他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容,「即墨巫死的時候臉上全是花紋,看不出樣子,現在看你,倒更像當年的他。」戰以擇淡淡道,低啞的聲音帶了點慨嘆意味。
即墨途低著頭,不知說什麼。
「一魂雙生,呵,說是兩個也是兩個,說是一個也是一個,哪有那麼多講究?」
戰以擇摸上了即墨途的臉,溫和笑道:「朕的即墨先生,呵呵,你可還有什麼願望?」他說這話時似乎不是在看他,似乎又就是在看他。
即墨途的心猛地一跳,戰以擇的桃花眼深邃溫柔,裡面似乎有萬千星輝,他的聲音親切而帶了點調笑,彷彿他們之間熟悉已久,有著只屬於彼此的秘密。
那個巫族是他,又不是他。
即墨途心跳得越來越快,「尊上……」他的聲音哽咽了起來,小心的抓住了近在眼前的袖子,「我心裡難受。」
戰以擇的手摸上了他的頭,這回卻是溫和的,真像,也不像,若是即墨巫,此時定是要想辦法留在他身邊的。
哪怕是一魂雙生,同心同念,即墨巫也只有一個。
「你想要什麼?」他耐心問道。
「我不知道。」他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他連好的東西都沒來得及體會,他才剛知道青丘是什麼模樣,卻已經要結束了。他活這一遭,繼承了即墨巫的意願,承了他的苦,卻唯獨沒有體會到過屬於即墨巫的溫情快樂,現在卻問他要什麼,他只知心裡難受極了,卻不知道如何能好上一些。
「你想葬在青丘嗎?」戰以擇突然道。
即墨途怔住了,葬在青丘?他是戰以擇的近衛,確實是有這樣的資格的……
「我不知道哥哥如何想?」即墨途怔怔道。
「你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吧。」戰以擇平淡道。
「尊上,我和哥哥並不是狐族,按規矩您的人是要葬在青丘的,如此倒是開心,只是現在前路未知,您會離開青丘嗎?」
戰以擇看他,搖了搖頭,「朕不知道。」
「那讓我跟您去御雲山吧,屬下也想知道一線生機是怎麼回事,那時再做決定,可以嗎?」即墨途道。
戰以擇看了看他,道:「可以。」他又沉默了一下,才道:「帶朕去看看戰酒仙吧。」
「是。」
戰酒仙的墳前,戰以擇掃視著一塊塊墓碑,神色有些蒼涼,「你怎知該埋在此處?」青丘有青丘的規矩,若無功過變動,戰酒仙的血脈身份,死後是該葬在這裡的。
「他活著的時候就囑咐過我了。」
風吹過巨大的墳場,響起嗚嗚呼聲,如同低訴著的思語,戰以擇輕聲道:「他可有什麼遺願?」
「他想讓我幫忙問問您……」即墨途遲疑道。
「問什麼?」
「他沒說出來。」
戰以擇微怔,心裡卻已經有了模糊的猜測。
「然後他讓我告訴您,樹下有一壇鬼年埋的酒。」即墨途道。
鬼年埋的酒?戰以擇看著眼前的墳,似乎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青丘靈氣充裕,靈果別有一番風味,是以常用各類靈果釀酒,味道或甘甜或香醇,喝的就是其中靈美。
秋天櫻桃酒是最好的,入冬時則要喝梅子酒,青丘的野梅要比別的地方多一些酸,釀出來的酒是極清冽回甘的。
戰以擇很喜歡。
他在離恨城喝過各樣的酒,大多都很一般,也有烈的,痛快是痛快,但淌在喉嚨里,流到心裡,都是苦的。
青丘的果酒不同,梅子酒清冽回甘,有獨屬於青丘的味道,就像這片山一樣讓人心下澄明。
不太容易醉,卻也讓人自醉。
戰以擇一喝便喜歡上了。
戰酒仙之所以有這樣的名字,是因為他不善修行,卻鍾愛美酒的父親。他自己倒也是喜歡喝酒的,酒量卻是平平,所以只是一個人偶爾小酌幾杯。
戰以擇來了之後才有了變化,他們是近親,戰酒仙是戰以擇在青丘最先熟悉的狐族,不打架了后便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聊著青丘的各種事。
後來戰以擇做了狐祖,閑暇的時間越來越少,那種愜意喝酒的時光也少了。
他為青丘的事徹夜不眠,為尋找巫族奔波,那個時候,戰酒仙和鬼年便熟悉了起來。
他發現那個不怎麼愛說話的孩子酒量出奇的好,戰酒仙喝到醉醺醺的時候,他的眼睛還一片清明。
鬼年總是安靜的看著遠處,或者看著他,戰酒仙帶著醉意看進那雙冷然的黑眸,只覺得就像是在看著水冥,他們長得太像了,他一喝醉就有些看不清。
水冥和他關係也不錯,但他們從未一起喝酒,所以還是能分清的。
戰酒仙喜歡和鬼年一起喝酒。
然後不知什麼時候,戰以擇也和他們一起了,似乎是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忙,所以每次入冬前,都會盡量抽出時間,一起喝上幾杯梅子酒,彷彿時光也在那裡面似的。
希望當年的冬天,清冽回甘,無雪無難。
這個不算約定的習慣,於戰以擇卧病在床時被打破,他們已經有百餘年沒在一起喝酒了,雖然不曾明說,但轉世后應該都想過,安定下來便飲幾杯的。
所以鬼年剛回青丘,便親手埋下了一小壇梅子酒。
他都能想到鬼年那安靜認真的表情,戰以擇輕笑出聲。
他走到了一顆熟悉的樹下,挖出了一個棕色的小壇,蝴蝶從他肩膀上飛下,繞著酒罈轉了一圈,戰以擇的目光落在它身上,透過它看著飄落的點點白色。
他伸出手,接住了飄零的雪花,冬天到了,這雪看起來會很大。
蝴蝶落在他的指尖,黑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戰以擇微微回神,他斂下眸中神色,拿著酒罈,回到了戰酒仙的墳前。
他取出了三個杯子,倒上了酒。
「小酒。」似是覺得這稱呼有趣,戰以擇笑出聲來,「朕知道你要問什麼,除了朕,狐族一個都沒了,朕對你很失望。」
「可是,朕還是會和你喝酒。」他拿著那杯酒,倒在了戰酒仙的墳前,「因為,朕不是一個好帝王。」他輕聲道,語氣帶了點隨意,就像在聊天,「你讓朕失望了,朕也讓你失望了,如此,便不要相互責怪了。」
幽冥鬼蝶振翅飛到了戰酒仙的墓碑上,合著翅膀安靜的停著,戰以擇望著它如落葉般的身體有些出神。
若鬼年活著,看到戰酒仙的墳墓,應該也是如此沉默吧。
他拿手點了點另一杯酒,把沾著酒的指尖遞到了幽冥鬼蝶的面前。
那蝴蝶動了動,便飛落下來,抱著戰以擇的手指,吸食著上面的酒,吸過後又落在了地上的杯子前,微微往酒里探身。
「倒有靈性。」戰以擇笑了笑,侃道:「這是你自己釀的,該合口味。」他說罷,一飲自己杯中的酒。
雪漸漸大了,一如當年戰以擇轉世時,他坐在漫天白雪中,執著冰涼的玉杯,笑著看著戰酒仙的墳,雪落在他眼角的細紋上,被他隨手拂去。
戰以擇動作隨意得像是在和故人小酌,只是那雙眼睛看向遠方時,平和的神情才染上了點寂寞。
真是寂寞啊。
「尊上,這酒,我可以喝嗎?」紫棲淵突然道。
戰以擇怔了怔,他微微回首,便看到一片紫色,雖不如何鮮明,卻生出點奇異的暖意,「還有杯子。」他溫聲道,「你也要嗎?」後面這句卻是對著即墨途說的。
「如果可以,屬下也想嘗嘗。」即墨途抿了下唇,看向眉眼淡淡的戰以擇。
他又拿出兩個酒杯,遞給他們,倒上了酒,接著他舉起杯,垂眸淺笑,似是自言自語,「也不錯。」然後才一飲而盡。
「怎麼樣?」看著他們也喝了酒,戰以擇笑著問道。
「很神奇,鬼年釀出的酒,也有他的感覺,清冽。」紫棲淵眸含淺笑,舉止優雅。
「早就聽說過青丘果酒奇異,確實與其他地方的不同。」即墨途道。
戰以擇哈哈大笑,「是,這個味道的梅子酒,只有青丘有。」他說罷,又給二人倒上,「記住吧。」記住吧,以後可能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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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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