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烏朽——鬼年
妖獸蛋一直未生出妖紋,紫棲淵便單獨為它做了個帶護欄的小床,放在他們的屋內。
戰以擇每天都會去看一看,剩下的時間便是為幽冥鬼蝶溫養魂魄。
日子是從沒有過的清閑,沒有戰爭,不用四處奔波,不必苦苦思考狐族的出路,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著。
紫棲淵用靈力做了些紙,記錄著在烏朽的日子。
戰以擇看著他做這些,只覺得沒必要,御閻說得對,如果生命是永恆的,最沒意義的就是時間了。
但紫棲淵問他,「您覺得記下小九尾狐多久產生妖紋有意義嗎?」
戰以擇毫不猶豫的點頭,然後便明白了。
或許時光是沒有意義的,但時光中的人若有意義,每一天就都有了分量。
正是因為紫棲淵的記錄,戰以擇才知道,在他們來到烏朽的第八十二年,幽冥鬼蝶便生出了靈智。
比御閻說得早上一些。
蝴蝶身子一動,暗芒閃過,鬼年便出現在了戰以擇的面前,是二十多歲的年輕模樣。
他眼中有著不可置信,怔怔的看著戰以擇。
「尊上……」他的聲音是顫抖的,哽咽的。
死亡時的記憶那樣清晰,破神刺在身體里,磨著他的腸肉,生疼生疼,他一下下的掙扎,只想要鬼君印,只想留個念想,可終究在疼痛和不甘中漸漸沒了氣息。
他從未想過,還有再見之日。
戰以擇看著鬼年,也是感慨萬千,數十年過去了,他已經習慣了沒有靈智的蝴蝶陪伴在身邊,此時再見到熟悉的面孔,只覺恍若隔世。
掀動著那些關於鋒弦城,關於青丘的畫面。
戰以擇握住了他的手,契約的力量在他們之間流轉,「鬼年,能記起這八十餘年的歲月嗎?」
鬼年微微閉目,一些畫面漸漸出現在腦海里,陌生又熟悉,他以一隻沒有靈智的幽冥鬼蝶的視角,回顧了戰以擇找到他后的時光。
包括青丘,包括戰酒仙的墳墓,包括那一壇酒,包括御閻的話,包括八十二年暗無天日的歲月。
他再睜開眼時,眼中已經多了一絲滄桑之色。
「尊上。」他跪地叩首,似是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情。
「起來吧。」戰以擇嘆道。
「坐下,說說你身體的情況。」戰以擇坐在石凳上,也拉著鬼年坐下,時光並未在他臉上留下痕迹,只左眼的那道細紋,顯出些成熟的溫和。
紫棲淵看完妖獸蛋的情況,也來到了院中,他站在戰以擇身後,神色不明的看了鬼年一眼,笑了笑便坐在了戰以擇的身邊。
「大概還有十年,神魂才能完全溫養好。」鬼年感應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又溝通了烏朽,這才弄清楚自己的情況。
「到時應該能如御閻所說,偶爾出入烏朽,但有限制,出去太久可能回不來,在烏朽修鍊得越久,能出去的時間才越長。」
「嗯。」戰以擇不知想了些什麼,許久才道:「那你便先把神魂溫養好吧。」
「是。」
鬼年張開右手,黑色的霧氣瀰漫,許久,一把漆黑的匕首便出現在他手中,花紋妖異,寒光凜冽——罪喋匕,他的本命契約武器,無論所在何地,皆可應召而現。
握著熟悉的匕首,鬼年眼中浮現出一點暖意,把它收好。
「這是棲淵蓋的房子,烏朽中有不少樹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習慣搭建。」戰以擇把鬼年領到屋裡,介紹道。
妖族現身成原形也是可以休息的,此處沒有敵人,鬼年化成幽冥鬼蝶棲息在樹上也是舒適安全的。戰以擇此言,是指他如果有偶爾幻化成人形睡覺的想法。
鬼年點頭,他的目光放在了屋中的妖獸蛋上,道:「尊上,這是您的孩子吧?」
「嗯,九尾狐族。」戰以擇的神情柔和了下來。
鬼年站在原地看著,想靠近卻終究沒動,在幽冥鬼蝶的視角里,戰以擇捏住他翅膀不許靠近的記憶很清晰。
他的手指動了動,終於放下。
「你想摸一摸嗎?可以的。」戰以擇彎著眼睛,對著他道。
尊上……鬼年微怔,手顫了顫,很輕很輕的放在了妖獸蛋上,妖獸蛋是溫熱的,那溫度一下子就傳到了他的手心裡,尊上的孩子,會和尊上長得很像吧,大概也是眉眼彎彎的,九尾狐族。
鬼年的唇角忍不住的微微揚起,他看著妖獸蛋,輕聲道:「少主。」
聽到這樣的稱呼,戰以擇微微一愣,隨即笑了出來,「小年,你……」他想了想才接下去,「很好。」
鬼年有些不明所以的側頭,便見戰以擇神色溫和的看著他和那顆蛋,他便也放下心來,雖是不明白尊上為何這樣講,但應該是愉悅的。
紫棲淵站在門口,聽著鬼年的稱呼,看著戰以擇的眼神,眼中閃過什麼,眸光倒是沒那麼冷了,只是依舊歸於淡漠。
妖獸蛋上還是沒有出現妖紋,不過戰以擇覺得,快了。
十年過去了。
戰以擇從床上醒來,看了眼枕邊的紫棲淵,沒有起身,躺在床上抓住了一個放進屋內的光珠,光珠在他手心散發著瑩白色的光,代表著烏朽的白天到了。
紫棲淵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也睜開了眼睛……今天尊上怎麼醒的這樣早?
他縮下身子,欲把頭埋到被子里,為戰以擇做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晨間服侍。
戰以擇拉住了他,道,「不急。」紫棲淵動作頓住,感覺到戰以擇要說什麼,便探出了頭,安靜的聽。
「妖獸蛋馬上就要長出妖紋了,烏朽告訴我,會把它送走。」戰以擇平淡道。
「您在擔心?」紫棲淵感受到了他真實的情緒。
戰以擇沒有出聲。
「龍族的蛋殼是最難破壞的,我們也檢查過數百次,蛋殼上卻是有星辰力存在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傷害。」
「我知道,但它剛出世時,也可能面臨危險。」戰以擇嘆道。
「它是您的後代,是受星辰力庇護的九尾狐族,您都來到了烏朽之地,也該對他有些信心,他總要成長。」紫棲淵認真道。
「嗯,我就是想到了狐族的命運,怕他可能受苦,許是每個父親都會有這種擔心吧,你不會嗎?」戰以擇玩笑道。
紫棲淵也笑了,「自然是有,但星辰力和狐族運道都是很玄奧的東西,我們已經付出全部了。」他靠近戰以擇,伸手抱住了他,彼此呼吸交纏。
「您要的是狐族傳承下去,他會長大,會有下一代,九尾狐族會在大陸上繁衍,生生不息,你是狐祖,這才是我們在此處的意義。我也很愛他,但不要把感情局限在他身上,不然牽挂太多,您心裡會憂慮的。」紫棲淵摸著戰以擇的心口,溫聲道。
他了解戰以擇,從上一世為狐族思慮成疾就了解了,所以他一定要勸他,這個時候也還能勸住。
龍族天生是冷情的,他和尊上的孩子他自然是萬分喜歡,但說句現實的,這個孩子不會在戰以擇身邊長大,他要離開,他會有自己的人生,可能一路順暢,也可能飽受苦難。
而且,他一定會死亡,他們的生命卻是永恆的。
若戰以擇投入了太多感情,就會被牢牢牽絆著悲喜,那將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為了狐族,戰以擇已經夠苦了。
他只想他儘可能的開心順遂,哪怕是在這終年見不到陽光的烏朽之地。
戰以擇沉默了許久,他知道紫棲淵說得有道理,他確實是第一次當父親,他太開心了,太喜歡這個有自己血脈的九尾狐族了,可他終究是要離開的,他們甚至不可能見面。
烏朽之地,他本想放任情感,可也正因烏朽,放縱有時會帶來更多的苦難。
到此也足夠了,他向來不貪婪,也不會過度憫惜自己,他來此深淵,是為了狐族的未來,那未來不是某一個個體,而是一種傳承和延續。
想通此節,他眼中的種種神色斂在了深邃里,化為了更成熟的溫和,戰以擇輕哼了一聲,就著二人的距離,摁住了紫棲淵的頭,「你很明白啊……」
他吻上了他的唇,完成了之前沒完成的事情。
……
一個時辰后,他們才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間。
鬼年站在院中,他看了一眼戰以擇,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紫棲淵,垂了眸子,沉默不語。
十年了,烏朽依舊暗黑一片,戰以擇透過一片黑沉,看著一身黑衣的鬼年。
身影單薄,孤獨蕭瑟。
「鬼年,烏朽孤寂,若溫養好神魂,便離開吧,不要回來。」他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
這是他早就想好的事情,今天和紫棲淵聊了妖獸蛋的事情,心中更是有所領悟。
鬼年猛地抬頭,眼睛微微張大,一錯不錯的看著戰以擇。
他的眼神極安靜,安靜到像是一片暗色的空白。
「是命令嗎?」許久,鬼年問道。
「我若說是呢?」戰以擇淡淡道。
鬼年雙膝跪地,聲音似乎很平靜,「那便求主人開恩。」
戰以擇看他良久,覺得有些事情是鬼年沒想明白,那他今天就把這話講明白。
「鬼年,我現在不是狐族的狐祖,只是一個鎮守星辰力的工具。
我不會有任何危險,也沒有什麼要做的事,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待在這裡,或者說被封印在這裡,囚禁在這裡。
我不再需要你的保護,也不再需要你為我打仗,鬼年,我不需要你了。」
鬼年終於忍不住,跪著的身子打了一個顫。
他有點受不住了,尊上,不要這樣。
紫棲淵看著這樣的鬼年,心情竟然有一瞬的複雜,尊上對這事明顯有著自己的想法,態度格外冷硬,對自己的評說也是嚴苛。
有點狠了。
「你既有機會離開,便該離開。」鬼年,烏朽不是什麼好地方。
「尊上,屬下為您戰到最後,可曾犯了什麼錯?」
戰以擇想起了鬼年被釘在地上,掙扎著去拿鬼君印的畫面,嘆道:「不曾。」
「您曾說過,若能再追隨您,您不會拋棄的,我不願離開。」他似乎是用了全部的勇氣來說這句話。
這是戰以擇上一世轉生前說過的話,鬼年的意思很明顯,他想待在這裡,如果沒有過錯,不是懲罰,那麼他想求一個不棄。
戰以擇自然不會忘記自己說的話,可這能一樣嗎?那時他以為,大家都會死的。
「鬼年,非要我把話說到這嗎?」他的聲音嚴厲了起來,「我現在,和紫棲淵在一起,朕不會接受你的心意。」
紫棲淵渾身一震,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了下來,他斂了眸子,遮住了那之下的喜意。
尊上說,與他在一起。
這是他聽到過最動人的話了。
紫棲淵若是在天堂,鬼年就是在地獄了,他想不通。
尊上一直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會接受他,這些他都知道,他從來沒覺得不公或是如何,他沒敢求過這個的,只要是尊上偶爾的注視,哪怕是叫他的名字,他都很滿足了,為什麼現在不行了?
「尊上,我……我只求一個下人的身份,您知道,我,我心裡不會有別人,您是滿意的,為何……」
鬼年的視線有些模糊,語氣已經幾近絕望了。
「因為以前,朕能給你庇護,你是青丘之臣,居鬼君之位,有府邸,有手下,朕能給你一個家,可現在什麼也給不了,你待在這裡只能看我和他在一起,你一無所有,只有孤獨,可你出去,就能擺脫這黑暗,外面的世界很大,你明不明白!」戰以擇喝道。
鬼年,我聽說過,你小時候就是怕黑的。
不要再這樣了。
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了,看著你孤獨,卻只能沉默,於我們來說,就是在消耗情分,徒增隔閡。
「您覺得,我在這裡,過得不好。」鬼年的聲音艱澀到要破了一般,似是在疑惑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又似是陳述。
戰以擇沒有說話。
若您這麼覺得,就該讓我永遠都留在鋒弦城,做個沒有意識的孤魂野鬼,若您這麼覺得……鬼年拿出了罪喋匕,把刀尖沖向了自己,「求您賜我一死。」他低聲道。
「那朕還何必救你!」戰以擇怒道。
是啊,鬼年想,您不要我,何必救我,這何其殘忍。
「求您賜我一死。」
「好。」戰以擇看了他一會,突然道。
他走上前,握住了那把匕首。
刀尖刺破鬼年白皙的脖子,血珠緩緩溢出。
那雙黑眸睜著,安靜的望著戰以擇,馴服而依戀,裡面,只有他,全是他。
戰以擇心中猛地一酸,他伸出另一隻手,摸上了鬼年的臉,微蹙著眉,輕聲道:「小年,你知道永遠有多遠嗎?」
他的聲音溫和而無奈,像是帶著心疼的。
鬼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他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血便流的更多。
永遠……我知道啊,尊上,主人,我永遠屬於你,永遠永遠,只想屬於您。
讓我死在您手裡吧,讓我為您而死,注視著您接受死亡吧。
鬼年,我們的誓言,只有一世,永恆的生命,永遠的孤寂,太沉重了。
戰以擇看著那雙眼睛,心中酸澀無比。
他的手鬆開,匕首哐當一聲,摔落在地。
「罷了。」他嘆道,「朕確是答應過的。」
「鬼年,朕給你一個機會,告訴朕你要什麼。你只有這一次機會,讓我相信,你知道什麼是永遠。」
鬼年的眼中綻放出一點微不可查的希望來。
他努力的平復著激蕩的心情,拚命的組織著語言,半晌,才開口道:「尊上,若只是契約,不夠讓您喚醒我,您說了,我們的誓言只有一世。」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講道:「幽冥鬼蝶,是一個由獻祭誕生的種族,獻祭,就是把自己的意志去不斷地寄託下去。」
他又沉默了一會,似是在想怎麼說,「我……為您而死,為您恢復意識,您就是……我全部的意志,永遠永遠會追逐下去的,超過誓言,超過死亡……而再生的,那種,全部的,超過規則的,意義。」
他真的不太會說,此番抓住這個機會,只覺急得要把舌頭咬斷,說出了一堆自己都覺得混亂的話,心下已是陣陣絕望湧上。
而且,尊上問他的是永遠,他好像也沒解釋這個詞。
他實在是不甘心,實在是想再說點什麼,「永遠,就是我永遠只……」
「夠了。」戰以擇打斷了他。
鬼年的眼中漫上了真實的恐懼,尊上,不要,我還能再說得清楚些,可是他卻是顫抖著嘴唇,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臉色慘白得像等待宣判的死囚。
把自己的意志去不斷地寄託下去,全部的意志嗎,鬼年。
「你願意永遠一無所得的在朕身邊,只為注視著朕,以一個奴僕的身份嗎?永遠永遠以我為主人。」
戰以擇抬起他的下巴,問道。
鬼年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他顫著嗓子開口,「尊上,本來……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話到最後,已經哽咽。
戰以擇笑了,他溫聲道:「那便留下吧,永遠為我存在。」
「是,主人。」
……
「嗯,這個忘記給你了。」戰以擇拉過他的手,把自己一直收著的鬼君印套回了它該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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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劇情番外呀,五千字的正經劇情,你們可別忘了看它!
對了,手動@一下畫手,你想看的鬼年在這裡~
接下來還有兩個架空番外,也都是內容滿滿,誠意十足,記得下周來看啊,不許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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