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牢
()黑牢並不是一間普通的牢房。它大約是在二十年前建成的,專門用來收押在博爾多鎮上出現的兇犯。有些是搶劫,有些是殺人,還有些是在酒館鬥毆――這不是什麼太大的罪過,但拒捕的時候捅翻兩個民兵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間建造在地下的牢房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招待過許多客人。那些來到黑牢做客的兇犯們都曾經留下過自己的痕迹。或者是如維克多一般的豎杠,或者是一些奇怪的塗鴉,又或者是顱骨的碎片與綻放的鮮血。沒有詩句,也沒有宣言,識字的體面人住不到這裡來。
維克多醒來的時候,神志還有些不清。他睜開了眼睛,然後閉上,然後再次睜開。
一片黑暗。
他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發現沒有遮眼布,於是感覺一陣絕望。
我瞎了嗎?
他抬頭仰望天空的方向,深吸一口氣,打算向太陽神訴說自己心中的痛苦。這口氣最終被慢慢吐了出來。因為他看見了星光。
星光很微弱,那扇透氣的天窗也很窄,但在這一片純黑的環境下,卻讓漸漸習慣黑暗的維克多有種重見光明的喜悅。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不是喜悅的時候。
「救命啊!」少年人在一瞬間的猶豫後放聲大喊,「放我出去!救命啊!」
「放我出去」,這或許是人類歷史上被說起的最多的廢話之一。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
「救命啊!」維克多繼續努力著,「救命啊!有人嗎?放我出去!」
這次有了些迴音,但還是沒有人應答。
「好,這是個牢房。」維克多嘆了口氣,放棄了嘗試,開始觀察起自己的處境來,「不知道是鎮上的還是被什麼人給綁架了……」
借著微弱至極的星光,維克多用他那雙已經習慣了黑暗的雙眼查看四周。他能辨認出牆角放著的是一張簡陋的床,上面毛毛躁躁的應該是稻草之類的東西。另一個角上有一道溝渠,或許是如廁的地方也說不定。維克多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想看看還剩下些什麼。弓是肯定沒有的,砍刀也被收走了。之前握在手上的銀幣不在身上,但衣服還是原來的那一身。
維克多用力捏了捏獸皮外套的下擺,隱約感覺到那熟悉的、硬硬的觸感,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那裡是他父親六年前送給他的毒藥,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寶貝,連神都可以毒倒的寶物――當然維克多是不信的。但用來保命倒真是不錯。挑上幾粒粉末用一杯泉水調開,再將箭矢浸泡一下,只要能射中獵物,哪怕是最兇猛的棕熊,也會在幾個呼吸的時間裡軟倒在地上。唯一的副作用就是這樣殺掉的獵物就不能吃了。
或許能吃,但父子倆都沒這個膽量。
維克多隻用過一次,對手是一隻發了瘋的棕熊。從此他就將這一小瓶毒藥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比如現在。
好,他從來沒想過竟然還會遇上這種倒霉的事情。這一小瓶本就快見底的毒藥本來是打算在遇上諸如發瘋的野豬或者另一頭髮瘋的棕熊的時候用的。如今……
不知為何,維克多的腦海里閃過了許多過往聽說過的故事,大多都是那種需要死上幾天幾夜的極刑。於是他顫抖了一下,緊緊握住了衣服上的突起,呼吸急促起來。
「我還不想死!」維克多在大口喘氣的時候心中吶喊著,「我還不想死!」
於是他迅速用目光掃過整個房間,尋到了似乎是門的方位,飛快地撲了過去,開始拚命的砸門,將那厚實的木門砸的碰碰作響,聲音沉悶。
「放我出去!」維克多聲嘶力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做了什麼?放我出去!」
這種徒勞的嘗試大約進行了有一個小時。終於,維克多累了,乏了,放棄了。他靠著門旁的牆壁坐下,抬頭看著天窗灑落的那一抹淡到不易察覺的星光,慢慢睡去。
第二天,維克多是被一陣器皿與木門碰撞的聲音吵醒的。常年行獵,有時天黑了也不一定能及時回到溫暖的木屋,維克多的睡眠一直很淺。他猛地睜開眼睛,扭過頭,看見從木門底下慢慢探進來一個木盤,上面裝著一疊腌肉,配上幾片綠葉,看起來很是豐盛。木盤是從木門地下的一個狹窄的活動格子送進來的,維克多看著那被頂開的擋板,感覺到了一些希望。
「喂,等等!」他知道木門後面一定有人,所以再一次用力砸起門來,「你是誰?為什麼抓我?我犯了什麼事?」
沉默。
木盤完全遞進來了,活動的擋板沒有了木盤上食物的支撐,頹然落下,擊打出「碰」的一聲悶響。這一聲打在門上,也打在維克多的心上。他愣了一下,然後發瘋般地錘起門來:「喂!說話啊!為什麼抓我!你們想要幹什麼?」
依舊沒有回答,維克多隻好按照自己的猜測繼續喊道:「如果你們是想勒索贖金的話,我家是山上的獵人,我們家沒錢!如果你們是把我當作什麼殺人犯的話,向迪爾起誓,我絕對不是壞人啊!」
門外的人彷彿沒有聽見維克多的叫嚷。有腳步聲出現,漸行漸遠。太陽神迪爾也似乎沒有理會這個年輕信徒的意思。沒有傳說中瞬間腐朽的木門,也沒有突然破開的泥牆,更沒有挖錯了越獄隧道的獄友。什麼都沒有,只剩維克多一個人,傻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
「不管怎麼說,吃的還不錯。」維克多嘆了口氣,搖搖頭,從不知所措的狀態中脫離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早飯,「有肉吃……」
過去肉是每天都有的吃的,維克多父子兩個都是出色的獵人。但能在牢房裡吃上肉……維克多想起了那些詩人們說起過的最後一頓飯,心裡突然抽了一下。
「死就死。」維克多長出一口氣,坐倒在地上,雙腿盤起來,端起了木盤,「據說死了之後還要在冥河上走很長一段路……吃飽了也好有力氣。」
自言自語地說完,維克多咽了口唾沫,狼吞虎咽起來。
這一盆肉若是放到酒館里去賣,大概能賣半個利弗爾,五個銅子兒,夠兩個人吃。但在維克多的家裡,這也就是一頓飯的事情。他很快就吃完了,然後感覺到了口渴。
「喂!我說,有水嗎?」維克多放下盤子,起身走到了門邊,邊砸門邊喊道,「有水嗎?飯得吃,水也得喝啊!」
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兒,門下的擋板又動了起來。一個巴掌大的木碗被推了進來,裡面灌滿了清水。因為突然的停止,這水還灑出了一些。
「盤子。」外邊那人低沉地說。
說話了?
「為什麼抓我?總得給我個理由?」維克多趴下了身子,將嘴巴湊到那活動的擋板前,激動地說,「就算我在山裡打死一頭野鹿,我也會對它表達我的敬意和不得已的!」
他的激動沒有得到適當的回應。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那個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盤子。」
這低沉的聲音也沒有得到適當的回應。維克多無視了他的要求,緊緊抓住了這個難得機會繼續勸道:「我就是個普通的獵人,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的,你們抓了我也沒好處,還得花錢養著我……放我走。如果你做不了主的話,你跟你的老大說一下,放我走。」
「你只有這一個盤子。」那聲音漸漸高了起來,「如果你再不給我,我也懶得要了,晚上你就吃自己拉出來的東西。」
作為一個優秀的獵人,要懂得審時度勢,知道什麼時候能開弓,什麼時候該躲著。什麼時候該硬,什麼時候該軟。
所以維克多很聽話地將木盤塞了出去。
「喝完水把碗也遞出來。」那聲音回復了初始的低沉,「至於你,等著,有你出來的那一天。」
說了幾乎等於沒說,但維克多終於鬆了口氣――看來是不打算要他的命了。沒聽見嗎?有自己出來的那一天。
那就等著。雖然……很無聊,並且心中依舊不安。
乘著這個時候,維克多開始在天窗投射的陽光的照耀下觀察起自己的居所了。牆面很乾凈,並且平整,沒有傳說中的痕迹。那張床上鋪的的確是稻草,似乎還挺厚的樣子。此時正是晚秋,動物們胡吃海塞的季節,也是人們添衣服的時候,這些稻草倒是夠用。昨天看到的那條隱約的溝渠,確實是用來解決生理問題的。兩頭有手臂粗細的通道,中間是半臂深的溝槽。
這實在是讓維克多有些吃驚了。自己究竟是被誰綁了過來,竟然能住那麼高級的牢房?腳下蹭了蹭地面,平整硬實。完全不像那些吟遊詩人們描繪的傳統牢房:臟,亂,差。
維克多越發安心了。
其實,如果維克多真的是一個兇惡之徒,那他就知道這裡的陳設意味著什麼了。硬實的地面,絕了犯人挖洞越獄的念頭;平整的牆面,說明在這裡住過的客人什麼痕迹都不可能留下――留下過是一回事,但總能洗乾淨的;至於那沒有蓋子的沖水溝槽,則是將犯人的生活質量牢牢地掌控在監獄管理者的手裡――看你不順眼,就是不給你沖水,你還能咬我么?
若是傳統的牢房就不可能有這種問題。一個加蓋的木桶雖然簡陋,但犯人要是實在受不了壓迫的話,還能端起來往外潑,來個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維克多不知道這些,也不打算逃跑,所以他很高興,彷彿真的已經脫離了讓他絕望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