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你說,你認得李策?」
「如果一面之緣也算的話。」
李謨道,「你僅來長安五日,李將軍為何要去找你?」
「這我就不懂了。」唐恣道,「宵禁之後草民可不敢在街上亂轉悠,李將軍那夜平白無故地扣了我的門,見到我之後面色煞白,我瞧他穿金戴銀不像強盜,又一臉落魄,便邀他進屋小坐,給他沏了一碗香葉茶。」
姬雲崖道,「然後呢?」
「然後?」唐恣一臉莫名,「他說他叫李致略,多謝款待,就走了,然後我就被你們抓來了。」
他抖抖身上的麻布纏條,不滿道,「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並無殺害李大人的動機,也打不過他,現在可以放草民回去了吧。」
半個時辰后,唐恣不僅沒被鬆綁,反倒被蒙了眼,由兩名禁軍衛架著,送入了刑部暗室。
「如此不太好吧。」陸駟望著遠去的舒王儀仗,擦了擦汗,「那個唐恣雖說古怪無方,但不像是兇手,搜家也不曾有什麼發現。」
「有什麼不好的。」姬雲崖抖抖衣袍,對陸駟的話不以為意。
陸駟汗顏道,「大唐刑律中提及,若無確鑿作證,不可軟禁不可施以極刑。」
「陸侍郎還請放心歸家,本司連刑房燒火棍都提不動。」姬雲崖並不做他說,指了指門口,談話間,陸府車馬已至刑部司,兩個童僕打扮的伴當扯著一件大氅規規矩矩地在照壁前等候。
「那你今夜又要宿在刑部司了?」
姬雲崖擺擺手,「我與你不同,家無美嬌妻,也無兒女事,只能一腔熱血報效朝廷了罷。」
陸駟笑著摘了官帽,嗤道,「你若真膽子大,這話就該上杜秋庭門口喊去!」
其實刑部司暗室自上元年間起便形同虛設,祁老尚書出身寒門,在薦福寺當和尚當了十餘年,後塵緣未了還俗一朝入仕,可最見不得的還是那些打打殺殺,所以自從他成了刑部尚書,便著人將烙刑鞭刑一律撤下,僅留一老虎凳一燒火棍當作訓誡。
姬雲崖進去的時候,麻布荊繩早就被卸下丟在一邊,兩盞昏黃的罩燈前,唐恣正面朝著老虎凳,舉著那根燒火棍,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姬雲崖並未驚訝,他將那根擋路的麻繩踢到一邊,在老虎凳上坐下道,「你當真與李策之死無關?」
「姬大人何苦又來問一遍?。」唐恣緩緩放下那根毫無威懾力的「兵器」,苦笑道,「堂上所言句句屬實,若說無關,我與他萍水相逢,話不過五句,若說有關,便是我恰巧住進了潺潺書院,而他又恰巧又來到這個地方,有沒有關,全憑大人定奪。」
姬雲崖面的一沉,「你最好把話說全了,那夜李策去找你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唐恣有些訝異,「姬大人如何知道那夜發生了其他事?」
「你自己說的。」姬雲崖道,「你說,你打不過他。」
唐恣挑了挑眉,「就憑這個?」
「李策是新科武狀元,打得過他的人確實屈指可數,而你不同。」姬雲崖走到唐恣身側,抓住他的手臂。
那件暗紫色羅袍袖口寬大,只需輕輕一捋,便露出了一截勻稱的小臂,皮膚上光潔一片,姬雲崖原本篤定地神色驟變,他將唐恣的手臂翻來覆去瞧了兩三遍,又翻看了另一隻手,這才嘀咕道,「這不可能......」
「姬大人是懷疑我是于闐人?」唐恣皺眉看了看無禮的舉動,但並未生氣,「就算我是于闐人,縮骨秘法不是人人都能碰到的,那不僅要找到沙蝕玉脈,還要用割皮填骨,填完之後定會在腕處留下一道一指長的瘢痕,世上練成此法之人寥寥,大人不會以為我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吧?」
「本司不信什麼神鬼之說。」姬雲崖放開他,「你在鬧市甩開賀賴朝光的北衙禁軍,后又從舒王手裡用縮骨脫逃,這樣大的本事,卻在堂上篤定自己打不過李將軍,這隻能說明你們交過手。」
「我已經說了那不是縮骨。」唐恣放下自己的衣袖,又是那副無所事事的模樣,「不過是個小小幻術,逗舒王一樂罷了。」
姬雲崖對後半句不置可否,舒王樂沒樂他不清楚,氣倒是氣到了。
「那夜確實有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唐恣道,「不過,姬大人要是想知道,就先答應草民一個要求。」
「我是官,你是犯,何來要求可談。」姬雲崖啞然失笑,雖說他這個虛名尚書當的不那麼順遂,卻也沒有哪個階下囚敢這樣同他開口。
「是嫌犯。」唐恣糾正了他的說法,「此次命案事關新科武狀元,恐怕皇上和兵部給刑部司的寬限不會太久,皇上疼愛舒王殿下,自然不忍心把擔子丟給大理寺太多,所以,陸大人不得不拉下臉去向賀賴將軍借人,身為刑部司尚書的姬大人,現在應該不太輕鬆吧。」
姬雲崖皺眉道,「你又如何知道是陸駟去找的賀賴朝光?」
唐恣在老虎凳另一邊坐下,他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打了個哈欠道,「不管怎樣,現如刑部司想破案,似乎只能從我這裡下手,姬大人還是考慮怎麼說服我吧。」
「你不要欺人太甚。」
唐恣饒有興緻地看他一眼,似乎姬雲崖走投無路的樣子很有趣,「你連我的要求都沒聽怎知是我欺人太甚?」
姬雲崖咬牙切齒道,「那你說吧。」
「我餓了。」唐恣眨巴眨巴眼,托住下巴,「我來長安五日琢磨了很多,只有同安巷的烤燴餅叫人魂牽夢縈。」
暮鼓六百下還未敲響,勝業坊坊門大開,同安巷每家每戶門前竹竿架著點燃的長燈掛在宅院口,頂著昏黃燈光的老漢趕著騾車歸家,濃妝艷抹的婆娘叉著腰一竹帚打在那畜生的屁股上,夾雜著蜀中口音罵罵咧咧幾句,老漢並不惱火,笑嘻嘻地閃進了熱鬧非凡矮屋。
門前蹲著一個綠襖雙髻的女孩,正借著長燈灑下的黃光挖著牆角一塊破磚,見一前一後兩個人影靠近,抬頭一笑,露出兩個漏風的牙洞,隨即爬起身福身一個常禮,聲音糯糯,「賓至萬福。」
紫衣人笑道,「可還有空?」
「酒座雙十餘三,爐座三十餘七,雅座十餘七。」
「那就雅座,勞煩念沾。」唐恣遞過一顆鎏金團花的簪子,念沾瞧著那支簪子,並未接過,揪著襖裙扁嘴道,「這同上次那個一樣!」
「你再仔細瞧瞧。」唐恣手中簪子轉了一圈,竟漸漸縮成一顆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
念沾這才笑著接過,一路穿過升騰的煙氣和叫喊的人聲,引二人直至硃色矮欄前。
姬雲崖一路鐵青著臉一言不發,一是他生性喜靜,也少來市井之間,二是唐恣古怪,花招繁多,雅室烘碳,和暖融融,圓窗內外,熱鬧並未因一街之隔的青雲巷的那具屍體而停止。
「你要吃燴餅,現在來了,我要破案,你也可以說實話了。」
「著什麼急。」唐恣給自己滿上一杯茶,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在此之前,我問問你,老闆娘如何?」
姬雲崖眉頭一跳,不知道他葫蘆里又要賣的什麼葯,只好道,「未曾見過,未曾相處,怎可隨意評判一個女子?」
老闆娘站在一樓拐角處的方桌前,笑靨如花,眼雖美,面卻奇瘦而窄,兩條斜飛地桂葉眉不僅沒給她多添一份雍容,反倒多了一絲刻薄之色。
她將酒滿在一位客人杯中,回頭彷彿變了一張面孔,凶神惡煞地催促老漢將烤好的炊餅端出,老漢唯唯諾諾,並不敢反駁上一兩句。
「讓你娶她呢?」唐恣抿了一口熱茶,已然多了幾分揶揄。
姬雲崖道,「家母若還活著,都比這位夫人小几歲。」
「此間主人名為華射,早年是郭令公麾下,也曾殺敵無數,後年老回到勝業坊這處小宅,髮妻早年去世,雖不算顯貴,也是家業豐厚。」
「你究竟想說什麼?」
「莫急,我是想說他可以娶小上幾歲的,漂亮一點的,但是他卻娶了這樣一位夫人。」唐恣笑道,「還帶著一個小小的念沾。」
雅室的門被輕輕拉開,念沾端盤進入,又是一個端莊的福身,輕輕地將門關上。
「華射幼子剛出生,家中並無人照顧念沾,所以我才答應她每天來吃一趟燴餅。」唐恣看著掩上的木門,笑道,「多謝姬大人成全,沒有將我關在刑部司。」
「她的手上有燙過的疤痕。」姬雲崖有一絲不忍,但他還是繞了回來,「不過坊間尋常家事,你羅嗦這許多也沒講到李策身上。」
「那好,我告訴你。」唐恣笑著撕下一塊餅,「李策來我家那日是戌時一刻,叩門三下,那時我並未歇息,開門便見他面色煞白猶如鬼魅,舉著拳頭便向我砸來。」
姬雲崖喝茶的手倏忽頓住,皺眉道,「然後你就與他動了手?」
「沒有。」唐恣搖搖頭,將那半張炊餅撕成一片一片,「他喝醉了,滿身酒氣,我喊了一聲『饒命』,他似乎發現我不是鬼怪而是個人,就停手了。」
「後來,我邀他進去,院中爐子上有煮好的香葉茶,我分了他一杯,他卻向我再要一個杯子。」
「再要了一個杯子?」
唐恣點點頭,笑道,「大人不用那樣看著我,我是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多要一個杯子也不是什麼難事,當時我想他或許是想用來洗茶,可他接下來喝乾了自己那一杯,把剩下那一杯倒了。」
「倒了?」
「倒了。」唐恣將自己杯中清茶往炭火里澆去,激起一片升騰的霧氣,姬雲崖在這團霧氣中眯了眯眼,只聽對面吃著烤餅的人聲音也和霧氣一樣渺然。
「李策說,他愧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