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長安城夜幕乍落,勝業坊坊門開始閉闔,家家戶戶關門滅火,一條原先燦如星河的巷子轉瞬便成了黑漆漆的一片,華家餅鋪人口嘈雜喧忙,他又盯著這位從刑部司帶出來的嫌犯,一時間竟忘了宵禁這回事。

姬雲崖站在緊閉坊門后,有些無奈地看著身後還抓著半張烤餅的人。

他家住長壽坊,離勝業坊少說也有半個時辰的腳程,如今暮鼓聲歇,想叫門外武侯開門又無婚喪公事文書,今夜只能在這裡度過。

「既如此,不如去青雲巷看看。」唐恣細嚼慢咽的吃完自己的半張餅,「李將軍死在草民的家門前,草民也好奇的很。」

「你倒是不怕。」姬雲崖瞪他一眼。

唐恣笑道,「有什麼可怕的,姬大人身為刑部尚書,總不會連一條死了人的街都害怕吧。」

姬雲崖別過頭去,額上已經冒出細細的冷汗,「胡說,我連驗屍都看了個一清二楚,何來害怕。」

「大人文曲星下凡,自有菩薩保佑。」唐恣瞥他一眼,突然抱著胳膊看著身後黑漆漆的巷,語氣也變得有幾分森然,「聽說李將軍可是被食人面孔的妖怪殺死的......」

辰時三刻,青雲巷。

青雲巷,平步青雲,白天若是坊門大開,一路走到底便是大明宮的望仙門,再往東走便是玄宗朝花萼相輝的興慶宮,這條在盛朝住滿達官顯貴的巷道似乎在新帝登基后逐漸落寞下來,只剩下些垂暮老官,在被天寶之亂耗盡了氣數后苟延殘喘。

即便有高聳的城牆,也能看見身後攏在鴉色陰影里的大明宮和紫宸殿遙對那顆熠熠掙扎的紫薇星。

他忍不住喃喃,「文王有明德,故天復命武王也。文王,武王相承,其明德日以廣大,故曰大明。」

「你說什麼?」

「沒什麼。」唐恣低下頭,他停在一處光滑的青磚上,一日前,這裡就躺著李致略的屍體,就算沖刷過血跡,夜露中那股淡淡的腥氣還是經久不散。

「發現李將軍時,他是頭朝下還是朝上?」

「朝下,陸駟說,是彎刀割面。」姬雲崖指著空無一人的路中間,「他的兩個隨侍說馬在屍身三尺后,就站在路正中,像被下了咒一樣一動不動。」

「隨侍?」唐恣奇道,「那他們沒有看見他是如何被殺的?」

「沒有看見,李策是去赴公宴回家,王通平讓他帶了兩個尚書府府兵,然而在青雲巷與伯樂巷拐角處,李策便揮手讓他們折返,自己繼續離開。」

唐恣抬眼看向一排黑暗中約莫六尺寬的巷道,腳下步履不停,維持一步十寸的距離踱向巷尾,他淡淡道,「也就是說,他們確實並未看見李策被砍。」

「二人皆是尚書府儀仗出身,膽量並不算小,聽到叫喊聲往回趕的時候,李策已經趴在了地上,手指著東北方你的屋舍。」

姬雲崖緩步跟在其身後,這個白天在刑部司不可一世的雲遊雜耍匠此刻突然變得有些穩重起來,此刻借著月光他才看清唐恣眼尾處飛起的紅色燕尾,那模樣竟然讓他心中隱隱泛出一絲不安,就像是白瓷上突然滴了一滴紅墨,怪異卻不突兀,然而這個少年人看上去似乎又不是什麼壞人,青雲巷不寬,但長,這一路走了約莫半炷香,他才停下。

「十二丈。」唐恣並未發覺身後之人心裡的種種疑問,分析道,「勝業坊多是前朝的老官家府邸,鋪地青石多年未休,馬無法疾行,如果他和兩個府兵在拐角分開,那麼他們理應是一樣的十二丈,那兩個人騎馬肯定比我走路快一些,所以......」

他轉身盯著姬雲崖,「李策身上真的只有臉上的傷口嗎?就算把整張臉切掉,算上血流出來的時間,他也不至於從馬上摔下來爬幾步就斷氣,而且這是一條十字街,兇手殺人之後不止一條路可走,撈人無異大海撈針。」

姬雲崖一怔,即刻回道,「陸駟在刑部司呆了二十多年,若他的答案都不可信,那真的無人可用了。」

「不是不可信,是有些東西,他並不知道。」唐恣搖搖頭,他伸出一隻手臂,「抓住我看看。」

姬雲崖很快明白了唐恣的意思,他略帶狐疑的握住那隻伸過來的手臂,不過就在一瞬間,唐恣已經繞到了他的身後,姬雲崖訝異低頭,他的手上正抓著一截同色的袖筒。

「就像是你以為抓住了我,我卻逃走了,其實你從一開始抓到的就是一截袖筒罷了,並不是什麼縮骨。」唐恣淡淡道,「舒王殿下如果當時沒有分心教訓那群北衙禁軍,或許我就逃不掉。」

「江湖騙術。」姬雲崖將袖筒丟給他,半晌,又沉聲道,「那我帶你去看屍體,你能否辨別其中的差異。」

「說不準。」唐恣將袖筒重新安回手臂上,晃了晃確保它不會掉下,這才道,「我還想看看戶部吏部潺潺書院的記檔,總得知道為什麼李將軍死了還念念不忘這個地方,天色不早,草民回去睡了。」

這兩個要求無一不難於登天,但姬雲崖只深深地看他一眼,也準備轉身離去,他丟了一塊令信給唐恣,「明日子時,來刑部司,我滿足你的要求。」

唐恣擠出一個笑,對他背影喊道,「最近的客棧在前方左拐再右拐門前掛風燈那家,老闆是個酒袋子,姬大人記得喊大聲點。」

「那你呢?」姬雲崖突然察覺一絲不對,他停下了腳步。

「我?」唐恣一頭霧水,「我自然是回家。」

「你別忘了你的嫌疑還未洗清。」姬雲崖折回來,負手看他,「潺潺書院被大理寺貼封,那不是我能管的,你最好還是老實點去住客棧。」

「我家不過五步之遙,你竟然要我花銀子去住客棧?」唐恣愈發覺得此人不可理喻,剛想理論,手臂突然一緊,那廝竟解了玉帶扣扯下腰帶在他上臂繞了三圈打了個死結牽狗一樣牽著他。

姬雲崖似乎對自己的急中生智很滿意,終於對著滿面震驚的唐恣露出一了一絲笑意,「得罪了。」

梆響三更,崇仁坊通議大夫張宅。

張夫人坐在妝台前,她其實已年過四十,但看上去卻不過而立,雍容的寶藍芍藥裙散在席上,烏黑的雲髻輕挽簪以一朵艷麗芍藥,一把團金絲花開並蒂紗扇恰到好處地掩住了口,原本美麗的容顏卻在此刻扭曲著。

她面前的地上正跪著抽泣的張家小姐。

「母親,你別趕我回去。」

「你最好別讓你父親聽到!」張夫人厲聲呵斥,她小心地關上了窗戶,但看到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樣,又忍不住柔聲相勸,「薷兒,夫婿是你自己挑的,非他不嫁是你自己說的,你父親堂堂四品拉下老臉去巴結一個新科進士,如今新婚不過半月你就嚷嚷著要和顧成業和離,你父親......」

「可他是個瘋子!!」張薷兒伏在地上,髮絲散亂,面色青白,喘著不勻的氣息,「他徹夜不睡覺,只要我耐不住咳嗽,他便瞪著我!那眼神......就想要殺了我一樣。」

張夫人長嘆道,「今科式子唯有顧成業,李策和楊雅賀三人得聖上重用,楊雅賀高攀不得,李致略又是一介武夫,是要征戰沙場的,結果你看,還未上戰場就無故殞命,你父親相中的也是顧成業,你怎麼能......你還是回去吧。」

張薷兒伏地半晌,她似乎已知今夜一番哭訴並無多大作用,門外有一婢子叩門道,「夫人,顧宅的馬車正候在後巷。」

張夫人撫著女兒那張和她五分相似的年輕又蒼白的面容,自妝盒中挑出一支瑪瑙紅雀釵輕輕別入張薷兒的發間,「去罷,你瞧,你夫君還是看重你的。」

張薷兒淚眼朦朧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有些花掉的妝容和鉛粉下青白色的皮膚,好在發間雀釵牡丹依舊交相輝映,她只好點點頭,將自己散亂的髮絲攏好,靜默地隨婢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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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唐夜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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