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第 5 章

姬雲崖一個人五更爬起來默默地梳洗上朝這件事讓唐恣有些訝異,聖文皇帝性格比起其父代宗更加仁慈,對臣下也很寬厚,故其他五部尚書儀仗極盡奢華,動輒一大隊人馬跟著,連廊下食都是自家一早備在馬車裡的牛乳酥酪。

而姬雲崖有些不同,作夜他只要了便宜的通鋪,今早也只叫了淡粥燒餅,又掏出二十文雇了客棧的馬車,隔著一扇屏風的唐恣睜眼就從矮樓後窗看見一個豁了牙的小二牽著馬在早燈下喂草,姬雲崖則穿著一身整潔布衣鑽進了馬車,駕著兩袖清風噠噠地往望仙門而去。

唐恣慢悠悠的下樓要了同樣的菜色,待小口吃完后,門外的五更天依然還是黑漆漆的,酒鬼老闆縮在櫃檯后,打著瞌睡。

他丟過一粒金稞子,老闆搖搖頭,「生意尚可,無需。」

唐恣笑道,「看來,姬大人倒是給了不少。」

「他給了房錢,給了早飯錢,雖節省,倒也是給齊全了。」老闆打著哈欠道,他一副懶洋洋地模樣,「連你那份也結了個乾淨,看得出,是個清官。」

唐恣卻道,「清不清,好不好,還得再看看。」

老闆並不想搭理他這多疑的性子,從櫃檯后遞過一盞明燈,低聲嘟囔道,「露重地滑,公子小心。」

「多謝。」唐恣接過,他望著望仙門的方向,提著那盞燈慢悠悠地往相反處走去,武侯鋪兩個衛兵正一左一右守在勝業坊前,見暗中來人,即刻抬手驗收門籍。

唐恣從懷中找了找,掏出一枚令章,那二人勘驗過後皆是一揖,開門放行。

街上薄霧未散,一匹皮毛雪白的玉花驄安靜地站在門前,脖間那簇青色的毛已被洗刷乾淨,唐恣撫了撫它的皮毛,笑道,「你倒是聰明,知道自己來找我。」

玉花驄親昵地蹭蹭他,旋即撒蹄往城外而去。

卯時,香積寺。

晨鐘響了三聲,這座寺廟雖已經年歲過百,卻處處透著嶄新的色澤,門前掃地的小沙彌見他到來,似乎十分高興,比了個手勢,就帶他往後院走去。

繞過幾扇月洞門,翠色的竹林里藏著一間暗黃的禪院,高山細雨,門前茶花已靡,在涼潤的水氣中留下一陣淺淺的香氣。

小沙彌敲了敲門,並無人應答,他朝唐恣點一點頭,帶他繞至禪房另一側,入眼一條幽靜的長廊通向一座不大的院子,院中植滿玉泉蘭花,遍地生香,馥鼻清耳。

蘭花中央端坐著一個盤發女人,一身淺碧色的修士打扮,恰到好處的融在周遭的景色里。

等小沙彌躬身而退,唐恣才緩緩一揖,「見過師太。」

女人背影似乎一怔,她轉過頭來,是一張極為和善的面孔,雖已老態畢現,但其年輕時的萬千風華不難從微微上挑的杏眸和淺黛色的長眉中窺見一二。

「仲訣?」入塵雙唇輕顫,她有些不敢相信般顫顫巍巍走向唐恣,用一隻皺痕滿布的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在觸到那隻飛燕時又悄然頓住。

「是我。」唐恣不動。

入塵垂下手,自嘲般笑道,「可惜我的眼睛,已經有些看不見了,這些年,連他們的模樣也記不清了......你的爹娘呢?」

唐恣扶著她去院中坐下,「一切安好,前段時間傳書說已經到了鄭州。」

「鄭州,鄭州。」入塵搖搖頭,「他們倒是和過去一樣自由,就是把你一個人丟到這這種地方。」

「我自小就不想被拘束,離了他們,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唐恣看向一株被雨打濕的玉泉蘭花,「都是子女想離開父母,卻鮮有父母不願回到子女身邊的。」

入塵聽出他言下之意,卻不作答,「聽你信中說此行遇到了麻煩。」

唐恣知她不願提及那些人,搖搖頭,「我無事,麻煩的是潺潺書院。」

「潺潺書院?」入塵渾濁的杏眸似乎泛起了一絲漣漪,「那地方......居然還在?」

「師太在信中提及,我自然要去看一看,只是那處荒廢多年,原來的官家也早已告老還鄉,只剩下一個看門老翁,如今上有國子監,下有碧雲館,我沒費多少力氣便把它買下來了。」唐恣道,「我剛搬進去,外面就死了個人,還是當朝的武狀元。」

「武狀元?」入塵捻著佛珠,無不可惜道,「歷來朝中黨派紛爭,謀反的,為了世襲弒父殺兄的,我見過死去的人,已經太多太多了。」

「除此以外,他的臉也被割去,未免有些太過刻意。」唐恣道,「我想知道,潺潺書院建元以前是否發生過什麼大事。」

入塵手指停在第三顆佛珠處,似有一絲遲疑,沒有焦距的瞳仁似乎在看雨中高聳的破舊院牆,無悲無喜。

「大事?能有什麼大事呢?建元前...開元天寶時,我還是個小姑娘,也曾在長安有過一段很好的日子,那時我才十六歲,每天只顧著和各家小姐在潺潺書院聽學寫字,累了便在院子里蹴鞠,當時的學究還是黃德先黃大人,他彈得一手好琵琶,常教予我們......後來......」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院中大柳樹抽枝兒的日子,她不願和一群人擠堂中練習枯燥繁複的《鴛鴦》,偷偷丟了披帛,連襦裙也未換下,抱著球溜到院中時,竟一不小心將那隻掛著八條紅絛的藤球踢進了一人懷中,慌亂中,那個穿著玄色胡服的少年卻並未生氣,抓住紅絛在柳樹下朝她一笑,那時連屋中琵琶曲都亂了三分。

開元二十八年春,她在懵懵懂懂中被儀仗接入東宮。

再後來,如夢似幻的十三年過去,她眼中只剩下四處逃竄的宮人,在延秋門大火中長跪自盡的黃德先,東宮硃色的高牆,和被那個被丈夫抱走的孱弱身影......

「無事發生,死去的人都死了,活著的人也都活著。」入塵垂下眼,緩緩地搖頭,手中念珠有些輕顫,「況且那不過是個官家女子讀書的地方,荒廢許久,我也想不出一個新科狀元能與那裡有什麼關係。」

唐恣瞧著她的模樣,自知失言,好在那個小沙彌及時敲響了院門,送來了素齋。

入塵的院落名為寧歸院,晌午過後,雨依舊淅淅瀝瀝,他牽著馬離去時,廊下那個淡青色的身影執意要來送他,她道,「我不知如今城中如何,寺廟毀了尚可再修葺,可有些東西,一旦壞了就真的無力回天,若真到那個時候,仲訣,請你保他一命。」

子時,刑部司。

宮燈影影綽綽,不同於上次,這回沒有成列的禁軍也沒有舒王李謨,姬雲崖直接將他帶到了刑部司的停屍處,因怕旁人發現只點了一盞燈,早有一個陌生人等候在那裡,正低頭好奇地看著李策地屍身,身後是一摞泛黃的紙張。

男子身材頎長,素服玉冠,眉眼清貴,自有一派儒生氣度,見唐恣過來,原本緊抿的薄唇竟露出一絲和煦的笑意。

「楊雅賀,金部司巡官。」姬雲崖丟給他一件素袍,「今夜之事,你出去后一定要忘個乾淨,否則,楊大人和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無妨,就算東窗事發,也有下官陪尚書大人一起掉腦袋。」楊雅賀笑道。

唐恣自然聽說過這位進士科一甲楊雅賀,他的祖父乃是當朝宰相楊公南,聖文皇帝幼時便輔佐在側,楊雅賀是楊家長房嫡孫,上有三個遊手好閒的哥哥,科考皆落第,連明經科也未榜上有名。

然而楊雅賀卻是一家之中最像楊公南的人,自小飽讀詩書,十五歲時便名冠京華,但為了避開諸多猜忌,他縱然頂著今科狀元的名號,也只落得一個小小的金部司巡官。

此情此景,多有些像當年的姬雲崖,如今姬雲崖一朝翻身當個挂名尚書,卻不知楊雅賀能做到何種地步。

唐恣套上那件長衫,笑道,「楊大人赤子仁心,自然福澤恩厚。」

「還是叫我知竹吧。」楊雅賀略顯興奮,卻仍有一番君子風度,「聽說唐公子那日在東市,把賀賴將軍和舒王殿下氣了個夠嗆,想我朝中也少有你這等人才。」

「不過雕蟲小技。」唐恣笑道,他的眼睛正看著橫在瓷台上的李策,他伸出手,往早已露出白骨的面上探去。

不等姬雲崖阻止,他已經從血淋淋的眼眶中掏出一塊半腐的碎肉,「這是什麼深仇大恨,割面不算,還掏走了一顆眼珠子。」

姬雲崖覺得有些慘不忍睹,「你倒是下手輕些,不然明朝陸駟見我動了他的屍體必定跟我著急。」

楊雅賀看著屍體有些不忍,「被殺還不算,死後還被挖走眼珠子,若是他的親人知曉,怕是要傷心欲絕了。」

「哪來的親人。」姬雲崖嘆道,「他是個孤兒,吏部記檔說他是并州人士,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后因武學小有所成,由官府舉薦來到長安,才在武科中奪魁。」

「也就是說,他和潺潺書院此前並無任何關聯。」唐恣拎著那塊碎肉,上有點點黑瘢,散發著一股濃重的腥氣。

姬雲崖後退半步道,「武科也有文試,不過他並非官家子弟,不能入國子監,他的文貼上寫的是碧雲館,潺潺書院乃是前朝官家女子習藝之地,的確沒有半點關係。」

「其實京中關於此事流言已經四起,其實鬼怪吃人之說,早在貞觀年間就已有傳聞。」楊雅賀道,「那時萬國來朝,各路人馬混雜,有人說鬼怪見到長安盛景也心動難耐,於是等到入夜宵禁,朱雀大街就是他們的天下,若有生人出坊撞見他們,就會被剜去眼珠,那個專吃被挖眼珠的妖怪好像叫......滅蒙鳥!」

「那這鬼怪倒是有意思。」唐恣低笑,他正埋頭看著李策,極近的距離間,只能看見他眼尾的燕子尾巴向上微微一翹,聲音依舊是天塌不問的淡然,「只想著吃一隻眼珠子,還掏乾淨了他的眼窩。」

燈芯發出「滋滋」兩聲細響,屋中是長久的沉默,半晌,姬雲崖才不可置通道,「你說什麼?」

「我說,他被掏乾淨了眼窩。」唐恣慢悠悠地將碎肉填回去,只留了一小塊裝入一隻隨身帶著的鹿皮口袋,「陸大人其實沒錯,屍體並無其他受傷之處,唯有臉上這一塊,只是他並沒有想地更深些,麵皮被剜,無膚骨之隔,潺潺書院附近又都是老官家,屋內烘碳,腦袋裡就腐爛的更快,瞧不出是挖的還是自己爛的了。」

姬雲崖默默地將白布蓋到屍體上,眼中略有悲戚,「也就是說除了割面,或許還有挖腦。」

唐恣搖了搖頭,「當真兇殘,還有...他在潺潺書院那句愧對『先生』說的是哪個先生尚未清楚。」

「這個雲崖兄白日里已經問過了我。」楊雅賀也被他的說法震了一震,但還是回過神低聲道,「潺潺書院始建貞觀十一年,是世家女子的習藝之地,吏部戶部記檔共八十三卷每卷十二冊,后沒落於天寶之亂,代宗登基后,除了官籍就再沒了記檔,其中梨園器樂的教習共七十一位,文經史籍的教習共一百三十七位,李策是天寶十二年出生,除了今朝科舉,沒有他來到長安的記檔,不可能有與他相交的先生。」

他拿過那幾張薄薄的黃紙,「這是我拓下的教習名帖和史料。」

唐恣將那薄薄的幾張紙收入袖中,「多謝知竹兄,你也是今科,那你可知與李策熟悉的有哪些人嗎?朋友...或是戀人?」

「其實我與他並不熟悉。」楊雅賀搖頭道,「他是武科,我是進士科,他在碧雲館,鄙人在國子監,也是後來聖宴上才得以頭回相見,難道唐公子懷疑兇手是李將軍親近之人?」

「那倒不是,我是想,若有他的朋友,或許能知道他和誰結仇,誰能有這樣的手段殺人於無形。」唐恣淡淡道。

「我倒是知道一人可以問問看。」姬雲崖突然看向二人。

「誰?」

楊雅賀恍然大悟,他自袖中掏出一紙描金請柬,「朝議大夫,顧成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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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唐夜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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