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9
——1938年春
白麗梅到家把外出的衣服換下來后,就疲憊不堪地歪到了炕上。身體累,心也累。更有無邊無際思念家鄉的情潮,如秋天的大水把她攫住,不肯讓她掙扎出來緩口氣。
她閉著眼睛撫摸膨出來的孕肚,心裡卻在想著孫太太這貼「膏藥」,要怎麼才能不撕破臉地揭掉。
奶娘是知道她心裡不痛快的,便先把手心裡的那對耳環亮給白麗梅看,再用慣常的細綢將其包好,放到白麗梅的手心裡。然後,她出去端回來一盆熱水,給白麗梅擰了一個毛巾。白麗梅聞聲睜開眼睛,勉強自己坐起來擦臉擦手。
等她把自己收拾好了,奶娘又給她端過來一碗糖水荷包蛋。「先墊墊肚子,我給你打個疙瘩湯。」
「奶娘,你先歇會兒,站了半老天的。我在那兒也吃了不少的東西了,你不用著急做飯。坐下歇會兒了。」白麗梅拉奶娘到炕上坐。
「好,歇會兒。」奶奶坐到炕上,順手拽了針線笸籮,就著昏暗的天光納鞋底。
天色越來越晚了,奶娘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她收拾好笸籮,再看白麗梅歪在被垛那兒,表情還是寡淡、還是很高興的樣子,就面帶愧疚訕訕道:「姑娘,今天這事兒怪我。我猜想若不是我哪家都送了喪儀去,也不會召來孫太太這張帖子。」
白麗梅輕輕搖頭:「我們在這兒要住到介亭回來,也不能房梁開門灶坑打井,早晚得與鄰居往來的。我們用冥儀開頭,比自己有事兒先去求人好。奶娘,今天的事兒你不用自責,今天這事兒怪我自己。我在北平都參加過好多次這樣的活動了,這次居然把這耳環戴出去了。」
「到底是我魯莽,才給姑娘招禍了。」奶娘嘆氣。「我真沒想到孫太太這慶功宴跟著就募捐。唉!到底以往也是沒有過慶功宴。這真是要我們在哪兒都防人之心不可無了。」
白麗梅把綢布包打開,仔細端詳掌心的那對紅寶石耳環,室內越發暗了,她把耳環湊到眼前,看了又看突然間失笑了:「奶娘,你看著吧,孫太太沒把我這對耳環拿到手,她肯定還會來找第二次、第三次的。」
「這可怎麼辦?」奶娘更不安了,她往白麗梅那邊挪挪,很焦急道:「我們現在哪裡還有閑錢捐出去呢。就是這房租和吃飯都逼得我們倆每天不能停手了。」
白麗梅不以為然地笑笑,但看奶娘那焦急的樣子,就安慰她說:「挺到我生完孩子就好了。到時候就說為了去洋大夫那兒生孩子,把這對耳環賣了。以後再有她們的聚會,你就用我身子重了,想推掉了吧。」
見白麗梅這麼說,奶娘稍稍安心下來。她重重地點頭,決定再也不能沒事找事、兜攬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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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繼果然就像白麗梅想的那樣。隔了兩日,剛吃了早飯不久,那日在宴會上文縐縐念詩的女人,挽著唱《松花江上》的那個,一起過來找白麗梅說話。
奶娘張羅招呼倆人,白麗梅先向倆人致歉,再把手裡的綉件仔細理好后,小心地放到笸籮里。奶娘給這倆位各端了碗白開水,然後就坐回到院門后,現在是背陰的地方納鞋底。
三人坐在屋檐下慢慢敘話,先說些各自的老家是在東北三省哪兒的,彼此老家離得還挺近的。三人算得上是真正的老鄉呢。這越說越近的氣氛,讓她們有相識恨晚的感覺。
說道熱乎處,那文縐縐的女人程太太,小心地睃了一眼奶娘,說:「她倒不怎麼像僕婦。」
白麗梅笑笑說:「是我母親的表姐,很近的親戚。照顧過我母親很多年,又照顧我十幾年了。」
「怪不得她竟能做主你的事兒。」唱歌的劉太太添了一句。
白麗梅點頭:「是的,我母親叮囑我要聽她的話。要不是她啊,外子去年就可能犧牲在南苑了。」
倆人就細問南苑的戰事。白麗梅就將自己傾家蕩產請人,最後從戰場上背下來羅介亭的事兒說了一遍。然後她手撫綉件,沉痛地說:「外子在保定和定縣還能去傷兵營領葯,後來這一路上就得自己花錢賣葯了。不怕倆位姐姐笑話我們家,9.18之後,我們老太爺把大半的家產都變賣了去支援東北軍。嗯,就是留在東北的義勇軍。」
劉太太就握住白麗梅的手,很真誠地說:「羅太太,就是有你家老太爺子這樣的人,義勇軍才能在東北堅持下去啊。」
程太太也說:「是啊是啊。怪不得你家羅參謀傷愈就重返前線,原來是家學淵源,從祖上就有一顆虔誠的愛國之心。」
白麗梅略羞澀但也算大方地接受了倆人對羅家的讚譽。然後接著說:「我們羅家兩房三個孫子都參軍了。說起來我和外子出來四年了,開始就靠著我那倆大伯子支助。但從淞滬戰役后,他們就再沒有任何音信了。」
白麗梅抽出手帕擦拭眼角,不等倆人安慰她,她就迅速瞥了奶娘的方向一樣,換了一個強做輕鬆的語氣,但話里的沉重卻是不容忽視的。
「外子年前跟著喬團長離家,這幾個月別說有俸祿郵寄回來,就是音信也無一個。喏,害得我現在挺著大肚子,每個月要靠這個掙房租和吃飯呢。」
「那你怎麼還挨家送了喪儀?劉太太頗為不解地問。她伸手想摸白麗梅的綉活,但手在半空中又停了下來,髒了就不好交活了。
「不就是想著讓失去父親的孩子有機會活下去、讓新寡的母親有勇氣能堅持下去了。」白麗梅嘆口氣,無奈地說:「我奶娘納一雙鞋底只有五分錢。我們從去年底就開始做這些活了。那時外子在家養傷,他常常懊悔自己連去做個拉車的車夫都不能。唉!早已經捉襟見肘了。」
「既如此,你還留著那些首飾做什麼?」劉太太笑著問。
程太太趕緊拉她一把,說:「羅太太你莫怪劉太太心急了。孫太太這次的募捐款數額,並沒有達到預期目的。我們也跟著她愁得不行。實在是這次西北軍和東北軍傷亡的將士多了些。我聽說有人立即撇下孩子回娘家了。」
白麗梅見程太太打岔,就藉機掩口悄聲說:「我家前院的就把孩子留下了。那家裡還有一個半大的小姑子沒嫁人,唉,說到底是他公公一個人掙錢,怎麼也不夠五口人吃飯的緣故。」
「就這麼改嫁了,到底涼薄了些。」程太太不屑地蹙眉,撇著嘴說:「連孩子都不要了,簡直不像個母親。真真對不起衛國獻身的勇士。」
「誰說不是呢。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白麗梅這些天已經想明白了,還是奶娘的話有道理。但她假意附和程太太說:「她就該守著才對。怎麼說她男人也是為國捐軀的。」
劉太太卻說:「她就是改嫁,也該把孩子帶著。烈士遺孤,就這麼扔下了,也太沒有覺悟了。我要早點兒知道,定會給她好好說說這個道理。」
程太太立即表示支持劉太太。她說:「是啊,她應該帶著孩子找個條件好一點兒人家。她得把孩子好好養大,方對得起為國捐軀的烈士。對了,咱們西北軍里還有不少人想娶媳婦呢,羅太太,你問問那家媳婦的住處,倒不如咱們一起去做這事兒。」
白麗梅迴避程太太的提議,只就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那家有三個兒子,老二夭折了;老大和老三的喪信是一起送來的。如今他們家就剩這麼一個孫子了,你說老兩口會不會讓她帶走孩子?」
白麗梅說的合情合理,不由程太太和劉太太不點頭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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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會兒,程太太似乎是不經意地說:「唉!國難當頭,失去頂樑柱的烈士之家,留下的孤兒寡母更是艱難。我是恨不能把每一分錢都用到刀刃上。孫太太也是這樣。她領導我們成立了以東北軍和西北軍家眷為主的婦女救亡會,每月都會組織一些活動捐款,賑濟有需要的苦難同胞。」
白麗梅撫摸著肚子,愁苦道:「我這每個月繡花所得還不夠房租和吃飯的。等孩子出生了,哪那兒都要增加不少的開銷。要是外子到時候還沒有郵錢回來,我怕就住不得這裡了。」
劉太太立即熱情地說:「那搬到我家去住吧。我那兒是兩進三間的院子,孩子大了不愁沒伴兒玩。或是去程太太那兒也好,她比我多了一進院子不說,還多了幾個小跨院,一排倒座。」
「是啊,如果你付不起房租了,搬去我家住沒問題。」程太太笑得非常和婉。「我家地方大,就是孩子多,每天吵吵鬧鬧的。不說男孩子會滾到一起打起來,就是三個女孩子也能為根頭繩吵起來。唉!」
劉太太恨鐵不成鋼地說:「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我早跟你說過了,那些庶出的是怎麼抬舉都沒用。你就該抬家法立規矩,該讓她們知道現在是你做當家的太太。」
程太太就捏著手帕為難道:「我真抬家法打了哪個,還不得把房頂掀開了。那些狐狸精都是無事生非之人,到時候又會到旅長跟前哭訴。」
白麗梅很詫異地問:「早都新生活了,怎麼你家裡還……蔣公也只有一位夫人呢。」
程太太就難過地低頭,抽出手帕擦拭眼角。
劉太太替她說道:「他家旅長就這麼一個愛好。算了,不說這些了。你找好了穩婆沒有?」
白麗梅搖頭。
「不如去醫院找洋大夫。我家老大就是在協和醫院生的。要不是有洋大夫,可能就一屍兩命了。」劉太太積極建議,跟著又說:「可惜你這時候不好去北平的。」
她這一串話說完,程太太就說:「羅太太,你別聽她的。那洋大夫貴著呢。就是順順溜溜地生完孩子,也要十幾、二十個袁大頭。要不順利的話……」
劉太太接過她的話:「不順利的話,那就難說了。但不管花多少錢,怎麼說洋大夫最後可以開刀把孩子取出來,免了兒奔生娘奔死。什麼也不如咱們自己能活下去重要,你倆說是不是?」
白麗梅立即就打蛇順桿上地接話道:「如此,我倒要趕緊將那對耳環賣了,準備好去洋人醫院那兒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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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注意到晉江有個完結高分榜單,評分就在長評匯總的欄目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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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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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程太太朗誦的
「誰願毀滅,誰不要生存?
只要是有著生命的,
就是那微細的螻蟻也知道鬥爭。」
出自江上青烈士的《前進曲》。有關江上青烈士的生平事迹,請自行百度。
主要是他犧牲后,過繼到他名下的兒子澤民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