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10
——1938年春
白麗梅這樣回答,倒讓程太太和劉太太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白麗梅也不著急,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白水,慢悠悠地喝了幾口后,才再度開口。
「程太太、劉太太,看我這人,一見了你們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你們要不介意的話,我就一邊跟你們嘮嗑,一邊繡花了。那天慶功宴我就耽誤了半天的功夫,再耽誤下去,我怕從布莊領的活不能按時完成,要被扣錢了呢。」
這句話進了熟悉內宅爭鬥的程太太耳朵,那就是妥妥的逐客令。她立即站起來,不等她說出告辭,劉太太卻說話了:「羅太太,你繼續綉好了。要是你信得著我,我可以幫你繡花,不然我幫你納鞋底也成。」
「那怎麼好意思呢。」白麗梅嘴裡說著不好意思,但她還是朝奶娘招招手,說:「奶娘,你那兒還有沒動針的鞋底嗎?」
奶娘也沒客氣,她把自己的針線笸籮給了劉太太,裡面有全套的工具,又拿來沒動針和成品的鞋底各一。劉太太看看成品鞋底的樣板,就真的開始動手幹起來。
「我祖母就說女孩子嘛,針線活是必須能夠拿起來的。什麼都等著僕婦去做,萬一不湊手了呢?為著這個納鞋底和做棉襖棉褲,我十四歲那年,整整吃了我娘一年的喝斥。我都不敢回想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程太太假裝無意地又坐了,她接話問劉太太:「你是十四歲開始學針線的?我記得自己好像是六歲啊。」
「我也是六歲開始學的。那時候我父親跟著大帥,後來接了我們到北平,把我們兄弟姐妹都送去了學校讀書。是那種男女都有的學校。平時也會上手工課什麼的。等讀完高小,家裡要給我議親了,我祖母從東北過來,沒兩天就發現我在她眼裡什麼都不會,不會做衣服,不會安排宴席,嗯,反正當家主母該會的,我連個皮毛都沒掌握……我祖母罰我母親跪了兩天祠堂,還不讓我母親管家了,勒令她教好我再出門打牌交際。」
劉太太把手帕纏在手指頭上,抽麻線的時候,只用一隻手拉線。但她落錐子卻不含糊,嘴裡也跟炒豆一般。
「都這樣了,你們說我敢不跟著我母親好好學嗎?!其實我當時是跟在祖母的身邊,先學了幾個月管家理事,看著祖母把母親含糊的、不肯徹底交管家權的地方,抽絲剝繭地整了個明明白白,然後才放我母親帶我回去學別的。我出嫁前的兩年多時間,全用來學習烹飪、女紅、管家理事、交際了。」
抽拉麻線的刺啦聲,似乎是在給劉太太的話做註解。白麗梅從自己的綉活上抬頭,等看到劉太太在鞋底上的針距橫豎成行且等大,還真跟奶娘拿給她的樣本差不多。就接話贊她道:「劉太太,這鞋底你納得真好。」
劉太太驕傲地一笑:「我當家的嫌棄那些皮鞋皮靴子板腳,他喜歡回家就穿布鞋。我現在每年也會給我們當家的做幾雙在家裡趿拉腳的布鞋。」
程太太再度站起來說:「羅太太,我要回去了。劉太太你是跟我一起走,還是留在這裡納鞋底?」
劉太太就說:「我得把這隻鞋底納完再回去。這半步道的換人了,拉線鬆緊不一樣,收鞋的會看出來的。」
白麗梅和奶娘都沒想到她這麼說,倆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白麗梅替奶娘說了感謝的話。在送了程太太出門后,奶娘給她倆搬動桌椅,倆人坐在才搭起的奇豆、絲瓜、窩瓜架子下,繼續繡花、納鞋底。
春陽透過剛爬了架子、尚十分稀疏的藤蔓和葉子,暖暖地照在倆人身上。白麗梅不說話,劉太太也不吭聲。小院里只有奶娘和劉太太拉麻線聲音,還有那十隻小雞崽子的不斷吱吱叫聲。
圈在院子一角、吱吱叫的小雞們,吸引了劉太太的注意力。她問專心致志繡花的白麗梅:「你怎麼還養了這麼多雞?」
「啊?啊。我奶娘說算著我生孩子的日子,這些小雞到時候該下蛋了。拿米糠和菜葉子換雞蛋,多少還能少花幾個。」
「是啊。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到才會窮。」劉太太附和了一句就低頭專註幹活。
她幹活真不比奶娘慢多少。等白麗梅解手回來,她已經納好半隻鞋底了。她抬頭晃晃脖子,對準備拿起針線繼續繡花的白麗梅說:「我倒不知道你們羅家兩房三兄弟都從軍了,還參加了淞滬會戰、南苑保衛戰。等我回去跟孫太太說。」
白麗梅放下東西雙手合什,真誠地向劉太太道謝。然後很認真地解釋:「那天我把耳環拿了回來,心裡也不是味。但實在是只剩了這麼個東西了。唉!我不得不為生孩子打算。」
劉太太點點頭說:「你若有什麼不湊手的,你打發奶娘去找我。管好管賴,咱們是老鄉,我不會看著你沒著墨。再說婦女救亡會也不會看著軍眷、老鄉流落街頭的。對了,你可以去軍部查查你當家的現在哪裡,總好過你啥也不知道的在家苦等。」
白麗梅點頭回答:「去過了,讓等消息。」
*
過了一會兒,白麗梅問劉太太:「程太太家裡幾個姨娘啊?」
「三、四個。」劉太太不屑地嗤笑。
白麗梅疑惑:「這三個還是四個啊?」
劉太太掩嘴笑了一會兒說:「程太太啊,我們叫她程太太罷了。程旅長明媒正娶的原配,是程家老太太做主的。因不得程旅長的歡喜,被留在老家伺候老太太老太爺子了。程旅長指定她這個三姨太太做管家理事的當家太太,是因為她是讀完女子中學的人。在她家的那幾個姨太太中讀書最多。」
白麗梅張開的嘴,能塞進去個雞蛋了。好一會兒她才吶吶說了一句:「讀書多還有這好處?」
她的反應很好地取悅了劉太太,以至劉太太願意跟她說更多。
「我跟你說那程旅長沒讀幾天書,可能是人缺什麼就想找補什麼吧,程旅長他最喜歡女學生的調調。他家的那幾個姨太太都是她那個樣的。程太太除了讀書多一點,別的也沒比其他姨太太強,都有兒有女的。要不她怎麼彈壓不了那幾個姨太太呢?」
劉太太接好麻線繩,很巧妙地把接頭留在鞋底內。然後繼續說:「其實也不光姨太太,他家的那幾個通房丫頭,她也管不了。他家程旅長喜歡新鮮,哪個生了孩子的姨太太身邊,都有為程旅長準備的通房。一窩子庶出的,整天斗得跟烏雞眼似的。」
白麗梅這才明白劉太太嘲諷程太太的笑容含了什麼意思。她略尷尬地朝劉太太笑笑,低頭繡花。
劉太太笑了一下,低頭繼續納鞋底。一邊幹活一邊說:「程太太那人很聰明的。程旅長用她當家,也不光是因為她讀完了中學,還因為她跟孫太太是校友,能跟孫太太拉上關係。」
「那孫太太是什麼來歷呢?」白麗梅認真地問。
「你想想那些軍長誰姓孫。」劉太太嗤啦嗤啦地拉麻線,她要在午飯前納完這隻鞋底。
白麗梅笑笑道:「我在北平和西安都上學來著,還真不知道那些軍長都姓什麼。」
劉太太愣了下問:「你是說成親后還上學?」
「是啊。我是成親后才開始上學的。今年初拿到了高小畢業證書。」白麗梅撫摸肚子說:「要不是因為懷了孩子,我就要去找個初小的教員差事,比我這麼沒日沒夜地繡花掙錢多。」
這回換劉太太合不攏嘴了。好一會兒之後,劉太太才羨慕地對白麗梅說:「我成親后也有過繼續讀書的想法,但我很快就懷了老大,老大還生得很艱難。可跟著沒多久又生了老二。這讀中學啊,我就等著我那仨孩子替我讀了。」
倆人一邊幹活一邊聊天,在日頭要轉午的時候,劉太太納完了那隻鞋底要告辭了。
奶娘很不好意思地說:「我還還想著就剩了幾針,完事兒就去做飯呢。」
「我納這一隻鞋底還不夠你這一頓午飯的。」劉太太不在意地擺擺手。然後對白麗梅說:「改天我把我家老三的小衣服收拾出來,你要不嫌棄就撕了做尿布。」
白麗梅謝了又謝,送了劉太太出門。
奶娘插好門去做午飯,對跟著自己遛達到廚房的白麗梅說:「劉太太這人倒是爽快、直白。」
「是啊。我猜孫太太讓她和程太太搭伴,就是想利用她這爽快的性格。」
「什麼程太太?!她也配。她個做姨娘的,鑽到你們太太堆里也沒用。別人該瞧不起她還是瞧不起。那個喊《大刀之歌》的太太,你看那天把她從凳子邊擠開時,那動作可是粗魯得很,明擺著就是沒瞧得起她。」
白麗梅想想那天的事兒,還真是奶娘說的那樣。她便嘆道:「這些女人都瞧不起庶出的,也瞧不起姨太太,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