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話雖如此,也不可能真的為了村野小事請孫家動兵,何況這個時候的孫家還沒成東吳之主,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有點實力的地方軍/閥,就連搬來廬江的一家老小都多少要看著陸家的臉色,更不可能真刀真槍地翻臉了。
顧邵蹙眉思忖道:「阿言這話是極好的,可外祖父也有他的難處,莊稼已經連年歉收了,百姓們本就心懷怨氣,若不給個解釋,恐怕反而會引起暴動。」
話題又回到了原點,重要的不是說服陸太守,而是替陸太守說服村民們。
一時靜默。
說到底,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沒查清楚,就算是太守府的少主和破虜將軍的兒女,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地就和整個鄉的村民翻臉。
嘔吐,幻覺……
典型的神經精神型中毒癥狀。
李隱舟幾乎可以肯定地判斷,這是毒蕈鹼中毒,從之前環兒的描述看,老叫花子們應該都是誤食了大名鼎鼎的毒菇——毒蠅傘,才導致出現發瘋發癲的情形。
毒蠅傘正如其名,最開始是被古人拿去毒蒼蠅的,但我朝人民普遍具有神農嘗百草的偉大探索精神,喜歡用口舌檢驗一樣生物的藥效與毒效,於是每年急診室里,總會遇到一批毒蠅傘中毒的勇士。
李隱舟心下忖度片刻,他若說出真相,也未必能說服愚昧無知的村民,但這四個孩子都是權貴之後,總能找出有分量的人幫忙。
可要如何開口?
正凝目靜思,卻聽顧邵道:「算了,人都救出來了,這件事從長計議吧!我今天在廟裡還看見了好多蘑菇,又大又亮,想必很鮮美,特地摘了讓廚娘燉湯,我之前嘗了兩口,當真是山珍之寶,就當是做好事的好報,咱們先吃點宵夜吧。」
蘑菇。
顧邵絮絮叨叨一席話里,唯有這兩個字格外尖利地刺破李隱舟的沉思,事情的關竅就在於此,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可!」
四人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他焦急若灼的臉上,見他神色無一絲玩笑的意思,孫權才沉聲道:「小叫花,什麼意思?」
牽涉到一個孩子的性命,李隱舟也來不及遮掩什麼,隨手編了個借口:「小人曾流落滇南,所以認得山神廟裡那種蘑菇,其有劇毒,廟裡的人也是吃了這蘑菇才死的,顧少主若已經吃了,定要及時送醫。」
顧邵一聽此話,恨不得馬上把胃裡的東西掏出來,捂著嘴巴乾嘔半天,卻什麼也吐不出來,臉色不由一片青灰:「糟了糟了,這裡的大夫都是赤腳的巫醫,他們連人怎麼死的都查不清,肯定也不知道如何救人了!」
「你先別喪氣。」孫尚香雖然語氣兇狠,一雙擰緊的眉頭卻舒展不開,焦急的眼光在孫權和陸遜面上來回逡巡,「你們兩個不是最見多識廣的嗎,有沒有認識的什麼神醫?」
孫權蹙眉道:「我聽聞廬江最近來了個怪醫,叫做張機,他因常和巫醫爭辯鬼神,且從來不求神做法,所以差點被人打成殘廢。但經他手的病患無不康復如初,想來算是個奇人。」
「此人遜也有所耳聞,的確是神醫。」陸遜被一語點醒,恍然回憶道,「前日從父陸績夢魘不休,便是請的這位張機先生診治,果然幾副葯下去就安然無事了。」
顧邵一拍腦袋,面露喜色:「是啊,之前外祖父請了多少先生都無濟於事,還是張神醫藥到病除。如今他就在舒縣坐診看病,我怎麼把他忘了。」
「這便是了。」孫權朝陸遜道,「事不宜遲,我們即刻動身,顧邵,讓你家家奴馬上備車,阿香,你就留在這裡照顧那妹子,阿言,你去告訴廚娘,把東西倒給後院那條狗,好生看著死活。你……起來,跟我們一起去。」
這個你,當然就是沒有姓名的李隱舟。
人還沒長大,氣勢倒是很足,指揮起陸家的人也沒有絲毫外人的自覺。
李隱舟一面利落地起身穿鞋,一面在心中慨嘆,難怪曹操都感嘆生子當如孫仲謀,七歲見老,領袖力真是天生的。
陸遜被反客為主,倒也並沒有露出不冒犯的不悅,朝顧邵點點頭,示意他聽孫權的話。
一切安排妥當,孫權用腳尖踢了踢李隱舟髒兮兮的鞋,聲音沉沉:「小叫花子,你叫什麼名字?」
……這就觸及到知識盲區了。
雖然相處了三日,環兒一直都是阿哥、阿哥地喊他,所以原主叫什麼什麼名字,他還當真一無所知。
所幸原主是個沒門沒戶倒霉孩子,就算是信口胡說也沒人知道:「我叫李隱舟。」
這是他原本的名字,寄予了醫生世家最含蓄的祝福,如方舟濟世,如隱士淡薄。
只可惜兩樣他都沒沾上,沒有聖人心腸,偏又入世頗深,修了一身世故在懷,沒有半點慈悲存心。
「李隱舟?」孫權凝視著他瘦如枯草的身子,目光餘暇瞟向孫尚香,眼角帶了點不經意的嘲諷,「我就說只有乞兒才會取二字名,妹妹你偏不信,還要改個古怪的名字。」
孫尚香大不服氣:「乞兒怎麼了?他雖然是個乞兒,可也知道《六韜》里的典故,二哥你這將門之後,還不如人小叫花知道兵法呢!」
這兄妹兩個一口一個乞兒,絲毫沒有顧及旁人的感受,骨子裡的傲慢倒是如出一轍。
孩童的口無遮掩最能直觀地體現出一個時代的風色,英雄輩出、群星璀璨的光輝下,作為幕布的普通人民仍然生活在灰色的等級壓制下,成為歷史車轍下被碾碎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
李隱舟倒也不氣不惱,平心而論,孫家兄妹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身份和他本就雲泥之別,瞧不起他才是正常的。
「行了,你快去照顧那小妹。」孫權乾脆無視了孫尚香的話,朝李隱舟挑了挑下巴,「你之前的衣服都濕透了,快把阿言的穿上。」
孫權一說他才反應過來,半個光溜溜的身子還浸在涼津津的夜風中,徹骨的涼寒此刻後知後覺地透入胸膛,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撿起床腳備好的衣物,囫圇地裹在身上。
在這個年代感冒可不是一件吃吃藥就能過去的小事,多少風流人物出生入死笑傲戰場,最後卻敗給了一場小小的風寒。
——
皓月當空。
廬江的月,似乎總比別處更柔和些,或許是被南國綿軟的雲彩擦去了尾尖的鋒芒,或許是被水鄉潤澤的水氣溶去了冰涼的光,北方孤冷的月色一到江東,也成了溫柔繾綣的酣夢。
張機立於渺渺如霧的夜色中,忽然有一種遺世的孤獨襲上心頭。
行醫數十載,萬里江山已行半,然而抬首望月,竟然沒有一個知己可以思念。
他摸著自己已經霜白的鬍鬚,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老態,從前總覺得還有時間去探尋世間的玄妙,如今卻開始害怕後繼無人了。忙忙碌碌半生,難道就如落雨入江河,終究無法驚起一絲波瀾?
就在他凝神靜思的時候,一個粗啞的聲音不客氣地闖進安寧的夜色。
「張機!張機!快出來!」
他眉頭一皺,有些被打擾的不痛快,但怕深夜來訪的是危重的病人,還是整理好心頭的情緒,快步走過去開了門。
門栓才剛打開,外頭的人便風風火火地推開了門,張機冷不防,一把半老的骨頭差點被推翻在地。
偏生那人還毫無冒犯的知覺,堆著一張皺巴巴的笑臉,朝身後的幾個半長不高的少年道:「幾位少主,就是這裡了。」
張機冷眼旁觀,只覺這副邀寵的樣子令人生厭,心頭更是不悅,冷笑一聲,將門板往外一推,送客。
「張先生且慢。」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呼住了他,他垂頭一看,原來是前日所見陸家的少主人,手上的動作略微停了停。
陸遜彎著眼睛笑了笑,倒顯得很乖巧:「先生已經閉門,原不該叨擾,只是事發突然,還請不要謝客。」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陸家是出了名的禮義人家,待人接物挑不出半點錯處,張機也無意為難,這才收斂了怒意,一掌推開了門,淡淡道:「請進來說吧。」
孫權倒也不客氣,撩開袍子便跨進了門,顧邵更是火急火燎,恨不能馬上把自己泡進藥罐子里,唯有陸遜還算講禮:「前日在府上見過先生,沒想到這麼快又要叨擾,此番是愚弟不小心食用了帶毒的蘑菇,還請先生施以援手。」
張機雖請他們進了門,也沒有露出好臉色,哪怕面前都是世家子弟和新貴之後,也終究是一群孩子,他無意攀附名利,當然不可能拉下臉去哄著供著。
他瞧顧邵除了面色慘白,並無異樣,知道並不嚴重,反故意挑起另一樁話頭,有意磋磨磋磨這些貴家子弟倨傲的脾氣。
「莫不是和你前幾天說將的山神廟慘案有關?」
孫權忽然皺著眉頭看了陸遜一眼:「你早和他提過了?」
陸遜笑道:「當日送先生的時候隨意聊了聊,沒想到先生還記在心上。」
張機冷哼一聲:「怪力亂神之事,不過哄騙鄉野村夫,事發詭異,必有其因,我遍行天下,就是為了查探天下怪事,又豈能置之不理?」
陸遜與孫權對視一眼:「那先生可發現了什麼?」
「這個容后再議!」顧邵哪裡還有耐心聽他們聽他們談天論地,若不是還持有一絲顧家少主的矜傲,早就撲上去拉著張機的衣袖求救了,「先生若肯施加援手,千金萬金,邵也願酬答。」
「千金萬金,老夫也不稀罕,以後記著管好家畜便是。」張機這才轉眼正視他布滿擔憂的小臉,那雙松鼠似的濕潤眼睛既驚且懼,顯然被嚇得不輕,倒比孫權陸遜兩個老氣橫秋的孩子多了分天真的稚氣。
他捉弄夠了,才抓起顧邵的衣衫,將他整個身體翻轉過去,夾在腋下,一手輕拍他的背部,一手嘗試伸進他的嘴裡,想刺激他的咽喉幫他吐出來。
然而顧邵極度緊張,張機的手指頭才伸進去,就被顧邵用力咬了一口。
他立馬縮回手指,一手緊緊箍住人的身子,另一手用力掰著他的下頜,朝孫權陸遜二人道:「以手指逼他口舌。」
這種臟活,兩位少主顯然沒有經驗,孫權猶豫半響,少有地打起退堂鼓:「……阿言,你會嗎?」
陸遜倒沒露嫌棄的神色,只是無奈:「顧邵,下次可不許逞口舌之快了。」
李隱舟下意識地回想起觸在他額頭上那雙帶著書卷氣的手。
那雙手潔凈白皙,柔韌修長的指節仍帶孩童獨有的柔軟,細密的掌文如竹簡日復一日劃過的痕迹,猶染墨意。
是一雙讀書人的手。
用這雙手掏穢物,連李隱舟都覺得是糟蹋了,何況他還欠一份人情,以後不知有沒有機會再還。
他嘆一口氣,披著燭光,從幽暗的角落裡快步走出來:「我會,我來吧。」
不等回答,他越過兩人,半側身子,以低垂的額發掩蓋住自己專業的手勢,指節扣動,指尖用力,極為精準地刺激到顧邵的咽喉。
「哇——」顧邵再忍不住,本能的力氣勝過了張機的臂力,整個人俯跪下去,痛快淋漓地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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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很多小夥伴問的問題解答下
東漢有「貓」的說法,有明確的記載不用懷疑,比如「迎貓為其食田鼠也」,比這個更早的都有。
陸績六歲懷橘成為24孝子之一,司馬駿八歲當官教書,所以設定人均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