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李隱舟再度轉醒的時候,身上擁的是暖烘烘的被子,腳下砌的是滾燙的湯婆子,一身疲憊在綿軟的床榻上消散乾淨,過於舒適的環境倒讓他有些疑惑今夕何夕,是否身在夢裡。
他歪了歪酸軟的脖子,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一圈,乾淨整潔的房間沾著農家生活的煙火氣,寧靜安穩的夜色中唯有和緩的風輕吟淺唱。
目光最遠處,燈火一跳,一個七八歲的小少年側身相坐,正在燈下讀書,半張秀氣的小臉掩映在暗淡的光線中,漆黑的眸子如靜水潭中一枚沉底的曜石,有著同年齡孩童所罕有的沉靜安然。
聽到床上傳來的窸窣聲音,他放下手中書卷,一言不發地走到李隱舟窗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潔白乾凈的手指染上一點書墨的苦澀,如鎮紙的玉,冰涼溫潤。
小少年見他無恙,輕聲問:「可還大安?」
李隱舟摸摸乾癟的肚子,觸手是野草一樣的堅韌,苦難里生長的身體格外瘦弱,一根根肋骨都歷歷可數。
但裡頭倒沒那麼飢餓了,嘴角還殘留一絲甜膩的回甘,想必是睡覺的時候被灌了白糖水,這會才能平安無事地醒來。
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李隱舟還是禮貌、疏離地倒了謝:「多謝少主相救。」
小少年淡靜的眼眸閃過忽明忽暗的燭火:「你認識我?」
當然不認識了。
這個詞還是白天從劉里正和那小女孩的對話里偷學來的,不冠姓名,總不會有差錯。
「我不認識少主,但我知道少主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含糊地將這個話題一筆帶過,見對方不言不語,才開口問,「請問少主,和我一同的那個小女孩,她還好嗎?」
「她已經醒了,在阿香的房裡休息。」小少年忽然彎著眼眸笑了笑,「救你的人也不是我,是阿香帶來消息,說有貓叫,還總是一連五聲。」
提及白日,劉里正那張笑裡藏刀的油膩面孔便閃現在腦海里。
李隱舟側過臉去,隱於陰影中眼瞳微微眯縫,細雨微瀾的眼睫一垂,所有的冷意納進平靜無波的眼底,又是那個沒有半點鋒芒的小傻子了。
他垂頭道:「以前流浪的時候聽說書人講過,姜子牙以魚竿為暗號,不同的尺寸就是不同的軍情,所以後來這些數也就成了軍營里常用的暗語,白天情急之下想出這個辦法,還好少主見多識廣,才救了我的性命。」
這倒真是萬幸的事情,姜子牙的暗號所知的人並不多,多是將門中人才有所了解,他也是閑來無事看到的文章,沒想到卻在另一個世界救了自己的性命。
對方不置可否的一笑,並未露出絲毫倨傲:「請糧益兵之符,長五寸[1],所以五便是求救,還好先生教過《六韜》。」
兩人交談片刻,將白天之事梳理清楚,剛想繼續追溯前文,便聽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聲踏碎沉沉夜色。
「死顧邵,你起開,連獻祭這種陰毒法子都能想出來,他們還配為人嗎?」
虛掩的門被砰一聲推開,阿香一陣風似的闖進來,後面還跟了個身量相似的男孩子,一面追,一面勸:「小姑奶奶你可消停會,外祖父雖是一方太守,也不能越過神明,你只心疼他們兩個要被獻祭,怎麼不心疼心疼無辜被殃及的村民呢!」
阿香被他的反駁激得更加生氣,一張粉白的小臉紅紅地鼓成蘋果一樣,氣到頂點再也忍不住,乾脆叉著腰,大聲道:「好啊,那就讓我替了這妹子,我倒要看看,破虜將軍的女兒,他們敢不敢也一刀子抹了脖子去?左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
破虜將軍?白天劉里正似乎也提到過阿香的父親。
李隱舟敏銳地抓出這個關鍵詞,看這小姑娘驕傲的語氣,她父親應當是這個時代的風雲人物,然而……
破虜將軍又是哪位?
嘶,早知道要穿越,就先背好上下五千年了。
還未等他回過神,另有一略顯高挑的小少年大闊步跨入門欄,冷笑道:「陸太守也太過仁弱,才讓這幫刁民目無法紀,所謂神佛又如何,若是我父兄在此,就算拆了這廟,又有誰敢多說一個字!」
「得得得,知道你孫家厲害了,你父親破虜將軍再厲害,到了廬江還不是親自上門求見外祖父了?」顧邵也忍不住反唇相譏,「哦,我忘了,外祖父可不見你父兄那樣的野蠻人,也不知是誰灰溜溜地走了……哎喲!」
他沒料到阿香突然張口咬他,疼地眉毛眼睛扭成一塊。
阿香嫌棄地擦了擦嘴唇,看顧邵滑稽的表情,氣倒消了一半:「胡說八道些什麼,父親不過看陸太守是讀書人,用讀書人的禮節待他罷了,你們可別蹬鼻子上臉!」
……
李隱舟冷眼旁觀這三個性格各異的孩子,他們雖然結伴而來,但孫氏兄妹和顧邵明顯不對付,可見其背後的孫家和陸太守也有齟齬。
廬江,陸太守,孫家,破虜將軍……
聽著怎麼那麼耳熟。
正當他在遙遠的高中歷史知識中努力抓取關鍵詞的時候,那位一直靜默不語的少主才終於開口說了話:「顧邵,你忘了從祖父教的禮義了嗎?
顧邵沒料到自己一族的兄弟也不幫他說話,還偏幫外人教訓他,又是委屈又是氣,卻也不敢發作,只好嘟囔著小聲反抗:「你也知道是從祖父,又不是親祖父,擺什麼少主架子呢……我看『遜』字不適合你,趁早改名罷了,省得外人以為你多謙和好欺負呢!」
陸……遜?
如有一道驚雷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腦海中閃過無數炸裂的念頭,作為一個不甚了解歷史的醫生,他對群雄競起的三國戰亂並不算了如指掌,但作為一個也曾有過中二少年期的大男孩,他無法否認骨子裡對這段歷史的嚮往和憧憬。
這孩子就是以後大名鼎鼎的第四任東吳都督,江東縱火天團二代目陸遜?
腦海里興奮的情緒一閃而過,很快被理性的冷水潑了下去。
陸遜還是個孩子,那真正稱得上三國對峙的時期還遠遠沒有到來,也就是說,傳聞中的醫聖張仲景這會還是個無名之輩,辯證法不過是個不成熟的想法,傳統的中醫體系尚未成型,底層人民對醫生的刻板印象,大概等於村口跳大神的半仙。
換言之,這個時期的醫療水平低得可怕,儘管有張仲景華佗這樣流芳萬古的名醫,但更多的還是誤人性命、傳統迷信的巫醫。
一開始他還打算趁機說出老叫花子誤食蘑菇的真相,但即使是真相,也需要有話語權的人佐證,才能說服缺乏判斷力的大眾群體。
偏偏那些能把鍋都推給神仙的巫醫,才是這個時代人民心中的醫學權威。
要指望他們理解食物中毒,精神癥狀這些理念,無異於指望牧牛聽琴。前者還有經驗可循,後者涉及到的神經領域又該如何解釋?要讓兩千年前的古人接受人的行為不是被靈魂支配,而是被神經支配,聽起來就像天方夜譚。
轉瞬之間,李隱舟的心情就像上了趟雲霄飛車,從興奮到冷靜再到失望,眼中的熱切也慢慢褪去,開始平靜地思考眼下的局面。
既然陸家少主是陸遜,那在江東能與陸家針鋒對的孫家多半就是以後的東吳主公孫權一家了,這女孩叫阿香,也就是傳聞中的梟姬孫尚香?
那她身邊的二哥,八.九不離十,就是將來赫赫有名的孫權孫仲謀了。
顧邵雖然不在李隱舟的常識範圍內,但能和這三個貴家子弟廝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小門小戶的角色。
誰能想到鄉野山村裡,幾個還未長成的孩子,將來都成了攪動風雲的大人物呢?
問題是,自己還有命活到他們大放異彩的那天嗎?
正沉思間,孫尚香已經幫陸遜譏諷回去了:「阿言和太守公再是遠親,也是陸家族譜上的人,你一個姓顧的才是外孫呢,你不是最最知書達理的人嗎,難道不知道親疏有別的道理?」
顧邵被噎得氣急,偏這話又反駁不得,只漲紅了臉:「那你們倒是說說,要怎麼和外祖父交代?」
孫權冷然一笑:「他若是怕村民作亂,只管找我父兄借兵!」
……這小暴脾氣,難怪以後被黑成孫十萬,看著雖然成熟過人,但是一口一個父兄,說到底現在還只是個躲在孫堅孫策名聲后的小孩罷了。
陸遜顯然早有思量,並沒理會孫權的囂張,反問顧邵:「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世上若真有怪異,那什麼是鬼怪,什麼又是神明?」
顧邵不知何意,老老實實回答:「廟宇里供著的,自然就是神明,在外頭作惡的,便是鬼怪了。」
「村民供奉神明,是因為神明蔭蔽一方,造福蒼生,可若神明為惡,踐踏性命,哪怕居於廟宇,又和鬼怪有什麼分別呢?」
陸遜聲音極輕,似在喃喃自語,但三個孩子聽了,無一不為之震動。
孫尚香第一個跳起來:「說得好,既然不配為神明,那更不配被供奉著。憑什麼人命就比他們輕賤了?我今兒個不僅要救了人,明天還要寫信給大哥,讓他帶人來拆了廟,看這神仙還怎麼作威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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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太公六韜》
孫尚香應該不是歷史上的真實姓名,因為三國時期沿襲漢朝風氣,尊崇單字名,二字名是比較被輕賤的(後來曹操還專門整頓過這個風氣),所以以她的身份不太可能取兩個字的名
原名可能是孫安,已不可考據
但是為了閱讀體感還是採用了這個名字,設定是原來叫孫安她自己改成孫尚香了
然後陸遜、周瑜和孫策孫權在這一時期確實都在廬江讀書,陸遜的從祖父陸康作為廬江太守還特別看不起孫家,孫策拜訪他,他都不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