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江東一半的風色,都落在了廬江寧靜秀麗的小橋流水裡,而廬江一半的景緻,都在水畔高低錯落的屋檐下。人們位水而居,天光綿長時,雲彩灰色的倒影掠過水麵,成群的小孩踏著水波歡笑著奔跑,屋檐下的鈴鐺慢慢地在風中旋轉。

孫策身騎高馬,背影也極為挺拔,語帶笑意地一回頭:「陸康雖然古板,廬江倒是被他治理得很好。」

張機帶著李隱舟,閑庭信步地騎著個半老的毛驢,慢慢悠悠地跟著孫策的馬。

他聽著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規律節奏,一時無語:「太守公規矩再嚴,還不是管不住你這無法無天的小瘋子。」

「小瘋子?」孫策玩味地重複一次,忽而拔出腰間長鞭,颯一聲揮動鞭子,在老毛驢腿上重重抽了一下。

那驢子習慣了偷工減懶,早就忘了鞭子的滋味,疼痛的刺激下早忘了自己該是個驢子,撒著四根小短腿就一路往前狂奔。

張機花白的頭髮在空中凌亂飛舞,一張老臉再也綳不住,聲音被風劃破:「你個小龜.孫啊——」

李隱舟沒想到孫策突然皮了一手,慣性下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往後一倒,下意識地抓住毛驢屁股,卻刺激得它更停不下來了。

小龜.孫揮鞭趕上,長臂一伸,輕而易舉地把張機背後的李隱舟提到手中,隨意地往身前一丟,朝張機大笑一聲:「張老頭,快來救你小徒弟。」

張機氣得幾乎嘔血,好不容易控制住發瘋的驢頭,氣喘吁吁地趕上孫策的駿馬,忍不住吹鬍子瞪眼:「你你你!欺負老幼,無恥也!」

孫策掀袍下馬,順手將李隱舟抱下來,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試試騎馬的滋味,我弟弟四歲就跟著我騎馬了,這才是江東的好男兒。」

第一次騎馬,已經被顛得腳軟的李隱舟突然頓悟了古人短命的原因。

張機氣得跺腳:「無賴,無賴,難怪陸太守不肯見你,見你一次得折壽十年!」

孫策笑而不語,牽著馬和毛驢,將韁繩遞給門口的馬夫。李隱舟心有餘悸地抬頭一看,便見一個威武霸氣的「孫」字旗幟飄揚空中。

尋常人頂多掛個匾額,孫家卻直接豎起了旗幟,夠囂張。

張機還想再罵兩句,忽然看見大門一開,幾個蠻橫的家丁將一個小少年往外推搡著:「老夫人說了不見,陸少主請回吧!」

李隱舟也聽見了動靜,仔細一看,果然是陸遜。

孫策笑容散去,眼眸一動,旋即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蜷起手指頭往家丁腦門上狠狠一敲:「對客人如此無禮,誰教的?」

家丁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獃滯的眼神分明在說——

這不是您教的嗎?

「咳……」孫策顯然也覺得有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揚了揚下巴,「進去吧,別在這裡丟我孫家的人。」

旋即低下頭,拍了拍陸遜的肩膀:「阿言今天來做什麼?來找阿弟?」

陸遜在高大的孫策面前顯得幼小很多,笑起來很是乖巧討人疼,聲音比風鈴更清脆:「從祖父聽說阿香出了疹,三番遣來大夫看病,但是老夫人都不肯見,所以才讓遜來看望。」

出疹。

李隱舟心頭瞬間有種不詳的預感。

這兩個字,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一種要命的、極烈性的傳染病。

也難怪一向和孫家不合的陸康都要插手了,如果孫家有意隱瞞,也許整個廬江都要跟著遭殃。

孫策笑容不變:「原來如此,剛好我請張先生喝酒,不如就讓他看看好了,阿言還是先回去吧。」

陸遜朝張機恭恭敬敬地做了個揖,小小年紀,禮數沒有半點錯漏。

他看見張機身邊的李隱舟,平靜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旋即輕輕笑了笑:「數日不見,阿隱也長高了。」

阿隱是一種很親昵的喊法,但由陸遜的口中喊出來,就絲毫沒有唐突和虛偽的意思,如果說孫權天生就有領袖的氣質,那陸遜就具有天然的親和力,就像廬江街旁緩然的流水,清澈而無害。

李隱舟有樣學樣地做了個揖:「承蒙太守公和少主關愛。」

陸遜和師徒二人打過招呼,便對孫策道:「既然張先生來了,想必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生病最怕諱疾忌醫,若有什麼難處,少主不願和外祖父說,大可以告訴遜,遜一定竭盡所能。」

孫策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稚嫩的臉龐,忽然搖頭笑了笑:「你啊,真有公瑾小時候的樣子。若那我不成器的弟弟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不用時時回廬江了。」

說著,他揮手招來了馬夫,將馬鞭遞給他:「送陸少主回太守府。」

送走了陸遜,孫策臉上笑容淡去,神色嚴肅起來。一面領著師徒二人進府,一面才把實情抖露出來。

「前幾日起,小妹不知為何,渾身上下發起了紅色的疹子,接著便開始高熱,家裡老人看了,說……」他頓了頓,「算了,那些渾話不停也罷,請先生看看吧。」

李隱舟心裡一沉。

難怪孫策非要把張機「請」來府上才肯說出實情,在這個醫療技術及其落後的時代,隔離水平近乎於沒有,如果孫尚香所感染的是天花,那與之接近的人基本都是在送死。

但也未必就是天花,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而言,還有很多別的疾病能導致這樣的癥狀。但不管是哪一種,都很可能是傳染病。

張機卻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反而有些莫名的興奮:「讓老夫去看看。」

孫策點點頭,領著二人走到一處偏遠的廂房,四處清清靜靜不見一個人影。可見孫家的人也做好了心理準備,雖然沒有把她交給陸康處置,但是也做了最基本的隔離。

門口,一個衣著華貴的老婦人正用手帕擦著眼淚,見三人趕來,略抽了下鼻子,眼角紅紅地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先生來了,本不該如此怠慢,想必策兒也告訴過先生了,這……」

張機敷衍地寬慰兩句,馬上切入正題:「給我拿白巾幾方,燒熱水一鍋,擱在門口,進出都要洗手遮巾。」

孫夫人忙不迭差人去辦,見這陣仗,心裡更加確定了那個隱晦的猜想,不由悲從中來:「阿香她是不是……」

「不是。」張機飛快地截住她的話,洗手遮巾之後,對孫夫人道,「請夫人少主就在門外安候。」

孫策虛扶著孫夫人,與張機交換過一個眼神:「先生請去,萬事有策。」

李隱舟洗過手,也拿起一枚白巾,正準備戴上,卻被張機摘了下來:「你也在門外等著。」

雖然知道他的好意,但李隱舟心頭還是略有些受挫,不管怎麼說他也具備了超前兩千年的先進知識,居然和完全的業餘人士一個地位了。

他忍不住朝張機道:「在先生眼裡,學生是貪生怕死之徒嗎?」

張機倒不意外他的頂嘴,日夜相處,早知道他乖巧的皮囊下藏了個不安平凡的靈魂,於是鄭重了臉色,罕見地露出嚴厲的表情:「莽勇之流,只會害人害己。」

李隱舟索性與他爭辯:「可一輩子縮在老師背後,學生便能有所學嗎?神農嘗百草,從無到有,也是莽勇嗎?眼見的都可能是幻相,從別人眼裡見到的,又如何能夠相信?」

張機只知道他有些小聰明,卻不知道他在學海中磨礪了十幾年的心性,不知道他的輕視對李隱舟而言是一種怎樣的輕慢。

但他卻從這孩子倔強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年輕的身影。

他竟然笑了出來,搖搖頭:「豎子!這就不聽話了。」

說罷轉身推開了房門。

李隱舟何其機靈的人,麻溜地帶上白巾,一股腦跟著鑽進房內,反手將門關上。

——

孫尚香正燒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恍惚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娘,小娘先醒一醒。」

她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先瞧見一張白凈秀氣的臉,似乎在哪裡見過,似乎又很陌生。她眼珠子朝上瞟了瞟,才看見張機那張皺巴巴的老臉,燒得發痛的腦袋尋思了半天,總算想起哪裡見過這人了。

「小,小叫花,你,你有點胖了。」

李隱舟在張機身側,正細緻地觀察她的疹子,聽她虛弱的呼喚,心中也有些不忍。

這畢竟是個善良的小姑娘,至今還記得他這個萍水相逢的小叫花。

孫尚香似乎也知道自己病得嚴重,吃吃地笑了笑:「你好了,可惜我卻要不好了,不然還能,還能一起放風箏。」

平日咋咋呼呼的渾似個小夜叉,這會病弱在床,才露出脆弱的一面。雖然知道歷史上的孫尚香沒有早夭,但面對這樣一個弱小的、柔軟的孩子,他竟然也有些多餘的擔心。

李隱舟勉強擠出一個笑:「等你好了,想放多少我都陪你。」

張機細緻地查看完孫尚香的疹子,懸脈片刻,問道:「小娘可還記得,身上是哪裡先開始癢的?是手腳,還是胸口?」

孫尚香回憶道:「是胸口先癢的。」

張機輕輕呼出一口氣,接著問:「小娘發現起疹子,是發熱后第幾天?」

孫尚香茫然地望著他:「只差一天時間。」

聽到這兩個回到,李隱舟懸在嗓子眼的心暫且放了下去。

讓他沒想到的是,張機居然能精準地問出這兩個問診的關鍵點。

是巧合?還是……

李隱舟下意識地望向張機,看見他一瞬間放鬆下來的眼神,頓時明白過來,張機並不是瞎貓撞上死耗子,而是專門挑了這兩個問題。

張機沉思半響,替孫尚香掖好了被子,輕聲道:「小娘再堅持幾天,很快就會好起來了。」

孫尚香只當他是安慰自己,眼神更加灰暗,但還是忍住了眼淚:「我會堅持的,先生。」

但李隱舟很清楚,這不是對疾病認輸的妥協,而是一個醫生含蓄地展露出來的最大自信。

絕對會贏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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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年輕人,聽說你很不服氣,聽說你覺得我平平無奇

主角:我不是我沒有,老師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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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在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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