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憑欄遠眺處,暮雲累如重重的幕布,暗沉沉的天光中,忽有一絲細雨如綉針穿出,引出一縷絢爛的霞光。

孫權伸手,試圖接住那滴雨,手心一熱,卻被一個粗糲的觸感覆蓋住。

高大挺拔的身影罩在他的背後。

他反手抓住那修長的手臂,以一個突襲的肘擊攻向身後厚實的胸膛,胳膊肘還沒碰到對方的衣襟,天地便陡然一轉,鈍痛從尾骨蔓延到頭頂,整個身子被人結結實實地按倒在地上。

來人以單手牢牢鎖住他的動作,得了空的手抬起孫權和他肖似的臉頰,隼一樣銳利的眼光如狩獵般盯緊對方的眼睛。

「小妹有恙,你這個做哥哥的都不管不問?」

孫權坦然無畏地直視他高高在上的臉:「女兒生病,做父親的又關心過一句嗎?」

孫策眉頭微微擰起。

「父親正在追擊董卓。」

「那又如何?」孫權撥開兄長鬆懈下來的手掌,轉過臉去,「小妹她……」

話音未斷,便聽得砰一聲重物墜落的聲音,打破了兄弟二人之間焦灼的氣氛。

「痛痛痛……孫老賊修這麼高的牆壁做什麼!」顧邵掙扎著從地面爬起來,揉著幾乎斷掉的腿骨,剛一抬頭,便看見兩道相似的冷冽目光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呃……你們聽我解釋?」

——

張機和李隱舟退出房門,在熱騰騰的水中洗了把手,正想說些什麼,卻見一個雪白的身影從院門口旋風似的一股腦奔來,直挺挺地撞到張機單薄的胸膛上。

張機被撞出一聲要命的咳嗽,捂著疼痛的胸口,沉重地感嘆:「老夫就說見你一次要折壽十年,孫伯符!」

孫策邁著闊步走來,身姿矯健,衣袍飛揚,臉上無一絲愧色:「顧姓小兒撞了你,也要推算到我頭上?張先生好偏心。」

孫權緊隨其後,目光牢牢盯著躲在張機背後的顧邵。

張機嫌棄地瞧了眼自己被攢得緊緊的衣角:「要不是你貓捉耗子似的追他,他至於嚇成這樣?你就是再厭棄陸家的人,又何至於和一個小孩過不去。」

「先生這話可就更不公平了。」孫策貼近二人,俯身靠近顧邵瑟瑟發抖的腦袋,異常親切地笑了笑,「我對阿言,就如同對我親弟,這顧少主越牆而來,策只當家裡進了賊呢。」

「你渾說!」顧邵有了張機這個暫時的倚靠,膽子也大了起來,馬上申訴自己的委屈,「分明是令堂先把我轟出去的,我,我只是想來瞧瞧阿香,又不是來做賊的。」

孫策斜睨他一眼,調笑道:「怎麼,顧少主這是看上小妹了?聽說顧家也是江東的世族大家,竟然也這麼不知禮節么?」

「你不要胡說!」顧邵窘得脖子都紅了,在對方的地界上又不敢發作,只能拿無辜的地板撒撒氣,用力地躲了兩腳。

「我要是日後娶了你孫家的女子,我就,我就不得好死!」

這話沒有多大的威脅力,倒不打自招地泄露了小小人心中隱秘的願望,引得周圍一圈人都笑出來聲來。

這是少年人獨有的一腔赤誠,未曾飲冰,更不染塵埃,只差把一顆青澀而熱忱的心捧出來,卻又怕遭到旁人的恥笑。

李隱舟看著面紅耳赤的顧邵,既覺得好玩,又覺得可愛,雖然歷史上這二人並沒有修成夫妻,但年少時候單純熱切的感情,也許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了。

孫策也被他逗樂了:「這話我可記下了,以後要和陸太守對峙公堂的。」

顧邵這麼一鬧,本來略有些沉重的氣氛倒化開了去,就連哭哭啼啼的孫夫人都止住了淚水,看顧邵那泥巴糊臉,可憐兮兮的小身板,倒也不覺得那麼可惡可恨了。

「權兒。」她抬手將孫權眉間的雨滴細緻地擦拭掉,「你帶他去換一身衣服吧,他比你小一歲,穿你去年的衣服正好。」

孫權眉目微蹙,但未說話,用一個兇巴巴的眼神和顧邵示意:跟我來。

非要在這兄弟二人中選一個,顧邵還是更願意和孫權相處,兔子似的一步一跳飛快從孫策身邊竄過去,生怕被他拿捏了尾巴。

等兩個孩子走遠了,孫策才卸下笑意,露出愁意:「先生也見了小妹,可知是否是……」

張機老邁鬆弛的眼皮微微垂下,目光平靜如水:「不是天花,而是水痘。」

「水痘?」孫夫人尚且濕潤的眼中透著模糊的迷惑,顯然對這個概念十分陌生,「這倒是聞所未聞的了,還請先生指教一二。」

張機負手而立,面視薄雨,如一棵老松,雖然身形彎曲,依然有迎風立雪的姿態。

一提到疾病,他臉上再無一絲玩笑的痕迹:「世人無知,常分不清天花與水痘,其實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病症。天花起於四肢,后聚向胸腹,而水痘則剛好相反,所以小娘所得其實是水痘。」

孫策不精於醫藥,但也算見多識廣:「策倒是有所耳聞,聽說這兩種病都由痘娘娘掌管,是否要請痘娘娘?」

果然,這個時代的人,一聽到耳熟的疾病,第一反應就是找相關的神仙。

李隱舟略腹誹兩句,但並不逾矩出聲,要在張機這個流行病學的祖宗面前搬弄知識,那就真是班門弄斧了。

張機神色一冷,眼神卻如殘炬,隱有微末的光芒。

「少主博聞強識,難道沒讀過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又何須請動神仙?」

孫策時而隨父出征,並不長居廬江,與張機只有數面之緣,不大清楚他的作風。但他自幼在血海屍山中翻滾長大,見慣了生老病死,當然也就不至於天真地把希望壓在虛無縹緲的神仙的身上。

他與孫母交換過一個眼神,朝張機恭敬道:「依先生高見,小妹之病,可還有救?」

張機雖然目光漂浮,但視線的餘暇卻始終落在李隱舟的身上,見他靜立側聽,沒有一絲驚訝和不解的表情,便知道他也早有了主意。

手指微微捻動,彷彿敲定了什麼,張機道:「阿隱,你說你流落過滇南,這病也常見於滇南,你可知道有沒有救?」

一時孫家老幼主僕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隱舟平靜的面容上。

李隱舟萬沒想到張機會突然提及自己,像被教授突然抽中答題,心頭免不了一跳。但擂動的心跳只是一瞬,熱血灌上腦門,將儲備已久的知識打開。

「有救。」

張機又問:「如何救?」

李隱舟從容不迫地答:「不救。」

孫母被師徒二人猜謎似的一問一答迷惑住了,語氣露出焦急:「請張先生不要再逗弄小兒,小女的病可究竟要怎麼救啊?」

「你沒聽他說嗎?」張機目光銳利地掃她一眼,「不救,便是救。」

孫策眼眸微動,拉住孫夫人就要發作的手,懇切道:「請先生明示。」

張機也不再賣關子,冷哼一聲:「若非少主與太守公素有齟齬,今日恐怕在此的也不是老夫吧?要是那些個巫醫來救,豈不是又要請神仙,做法事了?」

孫策算是默認了這個回答:「先生不與凡俗同道,策也敬服,但還想請教先生之道。」

張機笑意中夾一絲冷意:「虧人人都說你是天選之才,我看到底是個蠢人。阿隱,你告訴少主。」

李隱舟知道他有心考量,不急不忙,在心中將超前的認知整理成通俗易懂的話語,方才開口解釋。

「水痘一病,起於毫末,小娘沾染了髒東西,才發了這場病,痘子發出來,臟污也就跟著發散了,等熬過這段時間,不再接觸髒東西,自然便脫離病痛了。」

他想了想,歪著頭軟軟地補一句:「這都是以前學生道聽途說的,要是說錯了,還請先生糾正。」

不管在哪個時代,做學生的都得賣賣乖,謙和一點總是不討人厭的。

張機頷首道:「不錯,小娘發熱,也是由於水痘潰破,邪由腠理入肌膚,所致熱症。只要好生養護,不加驚擾,便可以度過這一關。」

孫母嫁給將門數十年,早闊別書經多載,聽得也是雲里霧裡,但最後一句話卻入了耳,多日的憂思終於放下,長嘆道:「好好好,一切聽先生所言。」

張機叮囑道:「我去寫幾個方子,你日日拿乾淨的泉水熬了給她灌下,能喝便喝,不能喝就作罷。要緊的是忌生冷辛辣,每日清淡飲食,切記不許她抓撓,便可萬事大吉。」

他目光移動到李隱舟萬分乖覺的臉龐上,語調平平淡淡:「仲春常發急病,我須回去看顧鋪子,小娘並非重症沉痾,阿隱你就留在這裡日夜看顧,一日三次回來稟報我病情。」

孫母顯然不大信任一個半大的孩子,笑道:「這童子年幼,何須辛苦他,我找幾個家丁輪番看守就是。」

張機斷然回絕:「水痘雖不像天花致命,但也能傳人,且成人染上,比幼童更危機數倍,所以萬不可讓旁人靠近。你別看阿隱年幼,他懂的,可比常人多多了。」

這話雖然是誇讚的意味,但李隱舟總隱約覺得有些別的意思,彷彿芒刺在背,一顆不太童真的心被剖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仰頭,朝張機露齒一笑,眼中凈是純真:「先生和夫人儘管放心,學生不怕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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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治療拖延症改6點發OTZ

這其實是充滿了flag的一章,以後要一個一個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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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在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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