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孫母一顆心完完全全地懸在幼女身上。她的兒子們是她此生結下的碩果,而孫尚香卻是在她枯敗的餘生中開出的一朵花,是她曾擁有過的鮮活動人,是她回光返溯的青春。她沒有辦法不偏疼她。

張機的話是一顆定心丸,讓這顆幾乎要揉碎的心暫時平靜下來,孫夫人終於有了關心兒子的餘暇,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數月不見的大兒子已經又比她高了半頭,與孫堅相似的堅毅面容上添了一道不起眼的淺淺傷痕。

「策兒也辛苦了。」對待長子,自然要比對待幼子嚴厲,她將心疼隱於眉間,神色肅然,「我聽下人說,為了趕回來,你換了三次船,騎壞了一匹馬,三天都沒有闔眼。你雖然是憐愛小妹,但功業在身,豈可因小家而負大業?」

孫策卻笑:「便是取江山為家,總得要有人住不是?再說就算策不幸殞命,還有弟弟們承接父業呢,母親怕什麼!」

孫夫人臉色一變:「說什麼混賬話!」

孫策將紅纓槍利落地一轉,閃落的銀光一瞬映出年輕張狂的一雙眼,眼中儘是肆意囂張。他提好長.槍,大闊步地往外走去,到門口處,才翩然回眸。

「玩笑話罷了,母親可別生氣,既然小妹無事,我明日就回軍營去。」

孫母修得再好的涵養,也氣不過兒子的叛逆,忍不住長嘆一聲:「孽子!你自幼與公瑾交好,怎麼就沒學到半分公瑾的謙和有禮!」

孫策明亮深邃的眼中掠過一絲狡黠的笑痕:「母親教訓的是,兒子就這找公瑾學學去。」

從孫夫人克制的微微抽動的嘴角中,李隱舟深刻地體會到了吾兒叛逆傷我心的悲憤。

倒是母子兩人的對話提醒了他,那個風姿驚艷了兩千年歷史的男人,這一年,也和他們一樣,默默無聞地住在廬江的某個角落中。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誰不想看看傳說中風流恣睢的周郎,聽一聽讓他回首相顧的曲子呢?

不過眼下暫且沒有那個功夫。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滿屋苦澀的草藥氣息中,孫尚香的熱度逐漸褪去,但渾身豌豆大的晶亮水泡還沒消完,好在小姑娘總是愛美的,警告她會留疤以後,也就拚命克制著癢意不再抓撓了。

李隱舟格外小心,雖然已是草長鶯飛的時節,但偶然積雲成海,細雨微瀾,也有些倒春寒細刺一般滲入骨髓。

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地冷。

這一日,他正在院里煎著葯,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給火爐子送去點風,畢畢剝剝的聲音把人催得昏昏欲睡,眼睛正惺忪著,卻見顧邵若有所思地走了進來,獃頭鵝似的昂著頭,也沒留神腳下,不注意踩了個溜光的小石子,整個人撲騰著往他身前倒去。

李隱舟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無奈道:「少主不必行此大禮。」

顧邵整個人壓在對方單薄的身體上,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後退一步,抓抓耳朵,耳尖微微發紅:「阿隱,你就別揶揄我了。」

他日日來看望孫尚香,和李隱舟也算廝混個半熟。

自從確定孫尚香的病不是烈性的天花之後,孫夫人也不再迴避陸家的兩個孩子了。

上一輩的恩怨終究是陳年舊事,子孫的交往總會填補兩個家族間的鴻溝,孫家的宏圖大業需要江東世家的支持,她很清楚,廬江不是避世的凈土,而是她夫君交託給她的沒有硝煙的另一道戰線。

何況顧邵的心思那麼明顯,儘管不願意承認,這小子的名聲可比自家那總冷著臉的二兒子強多了,小妹若嫁他,也算是個良配。

孫夫人的苦心經營,幾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哪裡能體會到,不過能像以前一樣一道上學玩鬧,之前被拒之門外那小小的不愉快,當然也早就煙消雲散了。

「少主方才想什麼那麼入神呢?」李隱舟問。

顧邵垂頭看著舔著藥罐的火舌,發起了愁:「再兩日便是寒食節了,照往年的規矩,要禁火一月,食寒食,飲冷水,祖父已令人布告了。」

李隱舟打一打扇子,轉念間明白了他的擔心:「你是怕阿香吃不得生冷,沒有葯喝?」

顧邵默然以對。

李隱舟不由覺得好笑,半帶玩笑地開解他:「你這真是關心則亂,孫夫人愛女心切,能苛待阿香嗎?之前連二位少主都敢掃地出門,難不成太守公還要親自過來監督孫家禁火嗎?」

「原是這個道理。」顧邵糾結的手指握成了拳頭,「我方才也見過夫人了,夫人卻說祖宗禮法不可廢,若是讓旁人知道孫家偷偷用了火,那外祖父也會為難的。」

李隱舟眉心一動,不由覺得詭異,孫夫人什麼時候這麼體貼陸太守了?兩家嫌隙如此深,只怕她想保全的還是孫家的名聲。

孫氏父子雖然行事霸道,但從未做出過真正出格的事情,追擊董卓,也是正義之師的名號,在江東父老看來,孫家算得上本地的榮光,孫夫人當然不願意毀掉孫堅的苦辛籌謀。

可能傳染整個廬江的病症她能藏著掖著,敗壞孫家聲望的事情她卻絕不能冒險。

將門主母,雖不能生殺予奪,但也須運籌帷幄,難怪孫氏勢力歷經三代主公而屹立不倒,這位看似柔弱無知的老夫人能察覺出男人所忽視的秋毫。

話雖如此,但無情至此,也確實令人寒心。

李隱舟沉思片刻,並不想揭明孫夫人的用意,但他心頭的帳一清二楚,當初為了環兒,孫尚香能說出替她去的話,就算為了回報她當時勇敢的善意,也得想個法子幫上忙。

「若是被發現用火,會怎麼樣?」

顧邵道:「外祖父說,若是世家子弟明知故犯,便罰主家半年的俸祿,若是百姓無知,便從半處之,罰三個月的收成就是了。」

他偷偷覷一眼李隱舟凝神靜思的雙眸,左右環視片刻,將人拉到面前,貼著對方的耳朵,悄悄說:「阿言和孫權想了個辦法,找了個貧苦農家,給了他們一年的收成,托他們每日偷偷煎藥熬粥,再趁夜送進來,外頭那道門孫權能打點,裡面就只能靠阿隱你了。」

他飛快地把三個人的秘密籌劃抖露給李隱舟,睜著眼睛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認真嚴肅的小表情有份稚嫩的真誠。

這是孩子氣的信任,把秘密告訴了你,就相信你可以守住,從此大家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挨板子也是一起丟臉了。

李隱舟有些哭笑不得,幸虧他本來就有幫忙的念頭,換個心眼多的,早就把他們仨告發了。

顧邵拉起他的手,掰著他的小拇指,非和自己的勾起來,飛速念一遍拉鉤上吊的童謠,臉上露出輕鬆的笑意:「咱們可就說好了,你今天把藥方給我,明天我們就開始行動!」

……這辦事效率,還真夠令行禁止的。

李隱舟這才有功夫插一句話:「熬藥也不是胡亂來的,火大了小了都影響藥效,明日我假告回去見先生,跟你們走一趟,教教那農家怎麼熬藥,如何?」

顧邵用力地點點頭,大是感動,有模有樣地鄭重道:「我就知道阿隱你是有情有義的人,今日君之大義,邵必捨身以報。」

李隱舟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在這些孩子眼裡,這當然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營救,但被誇有情有義,還是讓他已經成年的靈魂有些汗顏。

他不過是以德報德,以怨報怨,而七八歲的孩子卻知道,什麼是俠義。

次日清晨,暮光破曉,陸遜和顧邵果然登門拜訪了。

孫夫人還在梳洗打理,暫且不見人,四個小腦袋聚在一起,做最後的策劃。

顧邵如此熱心,李隱舟多少可以理解,沒想到陸遜也跟著一起胡鬧,這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仔細想想,這孩子雖然心智早熟,但也不失善良,只是往往有自己的籌劃,而很少顯露在人前罷了。

「那阿言和我先去農家等著,咱們錯開時間,省的引起懷疑。」顧邵自認是這次大事的指揮,連孫權都支使起來,「孫兄就按照昨天說的,假裝咳嗽,和阿隱一道去見張先生,張先生那邊也說定了,不會走露風聲。」

居然把張機都拉入伙了,這群小屁孩還挺有本事,計劃得居然相當周全。

孫權冷然點點頭。

顧邵思前想後,覺得萬事俱備,沒有半點紕漏,這才鬆了口氣,嘆道:「介之推老先生,您若泉下有知,就原諒學生們這一回吧。」

孫權斜睨他一眼,眸中大有不屑之意:「介之推也不過沽名釣譽之徒罷了,一開始割肉相救,不就是為了博得晉文公的欣賞么?君王求之,他卻又假口盡孝,最後反而害死母親,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也配被後世紀念?」

顧邵顯然和他意見相左:「你讀書難道只讀一半?介之推是被奸臣所逼迫,晉文公也是個庸才罷了,就算介之推真的出山,也不過是和虎豹為伍,當真不如山林自在!」

李隱舟只模模糊糊記得寒食節是紀念介之推的節日,但對來龍去脈不是很清楚,頗有興味地聽他們爭辯。

兩個人爭論不下,紛紛把目光移向沉靜不語的陸遜。顧邵道:「阿言,你快教教這個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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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醫在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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