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文曲星
「爹!你拋下女兒,在人間苦受了五十年,爹!」劉老員外墳前,起鳳伏地大哭,自從她上次帶著婷兒來上墳,又過了三十二年。雲路子泣道:「老世伯,陳哥兒來看你了!」啪啪聲起,鞭炮燃放,火光中,紙人付之一炬。
「起鳳,回吧,這裡冷,當心冒汗。」見起鳳不答,雲路子脫下道袍給她披上,又執起鐵鍬在地上起出一塊三角形,捧到墳頂。
「那咱我才十五,就是個迷瞪瓜,到底是個沒出過門的女流。心裡怪孫大哥,可若我自家不肯,他又怎會所託非人。待逃出,又將女兒害了,招招皆錯,事事無謀。」起鳳跪在墳前自語道。庄籬心中嘆道,君愛又何嘗不是如此,宅女不知人間險惡。
雲路子蹲在起鳳身旁道:「鳳,你我都已風燭殘年,我也想開了,這便還俗,湊湊乎乎過個人家,欠了你五十年,我用十年填還,填還不完的,來生填還。」起鳳搖頭道:「你不欠我什麼。」雲路子道:「鳳,你還是怨我。鳳,打不斷的親,罵不斷的鄰,何況咱們——」起鳳道:「我不怨你。」雲路子垂淚道:「這便是心裡沒有我了。」起鳳道:「我只想守著娃熬寡。」雲路子道:「你是算寡還是算孀?」
人們蹲在門口吃飯,門前偶有過往,必抬頭招呼,吃俺的。過路者必說,吃過了。「擱這住下,來這歇歇」,「不啦,不啦。」遠處的糞坑旁,屁孩將屁股高高撅起,婦人執著樹枝給他刮屁股。人間百態中,田野上一道身影頂著八仙桌掠地而去,「仙師,仙師!」眾人叫道。似乎,倒扣的八仙桌里還坐著兩個人。
庄籬背著包袱,裡邊一本《鍊氣還虛》,一本《識海聚靈》,呼呼風聲中他閉目於八仙桌里,在識海中道:「莫息明燈並北戶,暮陰不得閉金牆。」劉崇真道:「子欲不死修崑崙,你去崑崙問吧,我也不曉得。」庄籬又問道:「安然兩鼎立三台。」劉崇真道:「我還是不曉得。識海聚靈豈是好煉,經義難懂,丹藥難尋,天賦難具,是謂三難。」庄籬道:「兩難。」劉崇真微微一笑。
庄籬似有所感,睜眼看去,只見起鳳披著雲路子的道袍微微皺眉,白髮舞於風中。「阿姨,你咋了?」,「頭痛。」庄籬衝下面叫道:「老陳,阿姨不調活了。」,「甚嗯?」,「阿姨頭痛!」雲路子聞言放慢速度,緩緩落在土丘下。
「擱這調養幾日,莫要坐下病。」,「我不礙事,休誤了你的營生。」,「我一個出家人,有甚營生。庄小哥,庄小哥,你跑甚?」,「老劉說坡上有賊!」
坡上幾孔窯洞前不大的院落。
「吹,吹,哈哈哈」,一屋子賊,桌上一盞油燈,豁口女人不斷吹去,每吹一下,燈火搖曳不息,引發牛鬼蛇神般的狂笑。「日恁娘,操恁薰,爺們就是張五平,要恁銀子三千兩,不中牛刀剜恁心!」院中有人嚎道。慘叫聲中,有人叫道:「將耳朵割了!我就不信蕎麥皮榨不出油!」,「張爺,張爺,家中實是拿不出這許多,不得利路,家計淡薄。」
忽地呯呯脆響,庄籬立在院門處頻頻打放。「什麼人!」,「操傢伙!」又是幾聲脆響,之後是慘叫。脆響不斷,慘叫聲中雜著肉票的驚呼。瞬間,院中便躺了十幾具屍身,劉崇真在識海中道,進屋!見庄籬遲疑,劉崇真:「進屋,我保著你,紫霞衣保著你,休要怕!」說著,劉崇真的神識掃向紙窗,只聽一聲大叫,由門裡倒下一個持著短斧的漢子,卻是準備暗算庄籬。
庄籬邁進窯洞,呯呯聲中,一片哀號,待雲路子扶著起鳳進到院中,正見庄籬執著王八銃出屋,身上一抹抹血跡,他看了雲路子一眼,便俯身撿拾地上的彈殼。雲路子看向一院狼藉道:「這如何歇宿?」
「小哥,多謝小哥救命之恩,道爺,道爺大恩永世不忘!」,「不要謝我,這小哥不是我徒弟。」院中跪著十幾個肉票,滿嘴感激。一人指向遠處道:「道爺翻過那座圪梁,南坡住著侯先生,最擅內科,家中潔凈也有空房,棗樹上有兩窩喜鵲的便是。」
檐下,女孩就著暖陽正在繡花,院中,婦人看著小孩玩耍,「你攥著個碗提螺弄啥,再划著手!」婦人叫道。不曾南遷的喜鵲忽地鳴叫,女孩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後生扛著八仙桌立在籬笆門外。四目相接,女孩慌亂地起身。雲路子攙著起鳳上前道:「敢問這裡可是侯先生家?」
「仙師,仙師枉顧寒廬!我遠遠就看著仙師飛來。」一個中年人迎出屋外。雲路子道:「甚仙師,不過是方外之人沿門抄化,得些便宜吃食。」
屋中,起鳳面色蒼白地躺在炕上,腕上墊著小枕頭,侯先生正與她號脈。雲路子立在一旁。院中,庄籬將一擔水倒進缸中,鍋屋的煎炒聲中,女孩聞聽水聲,朝院中看了看,便執起油燈,又往鍋里傾倒了一點。
一個時辰后,堂屋一桌豐盛,兩個小傢伙上前捏食,婦人喝道:「打了,打了,手跟撥燈棍一樣!」侯先生驚道:「道爺,這如何使得!」雲路子摸出一錠銀子道:「這是開箱錢,與先生髮發利市。」侯先生道:「便是開箱錢也使不了這許多。」雲路子道:「剩下的,權當給小廝買嘴吃。」侯先生道:「道長小瞧在下了,在下原是讀書人,只是這滿腹文章不頂飢,這才棄文從醫。」女孩執著葵扇蹲在門口煎藥,時而抬頭觀瞧庄籬。
堂屋,對著一桌豐盛,侯先生沖門外吩咐道:「花兒,使香油熬,再使麩子炒。」熬藥的女孩哎了一聲看向屋中,卻與庄籬目光相對,她不由面色一紅,轉過臉去。
夜色中,庄籬打座炕上,心中默念:陰火虛時陽火消,六候方終晦朔交。漸漸地扛不住疲勞,垂頭閉目。只覺耳邊隱約有個人聲:「請先生過界一敘。」
滔滔雲海將座座山頭化為孤島,大殿里台基上如霧如縷。庄籬頭頂著文昌宮的匾牌,懵懂步入,忽地被門坎絆了,摔進大殿。「你果然摔跟頭了」,庄籬聞聲看去,只見迎面坐著一人,戴著董卓似的帽子,身後立著兩個書生,一個捧書,一個捧竹簡。庄籬起身道,你是誰?對方道,文昌帝君。庄籬想了想道:「文曲星?」對方道,然也。庄籬道:「你尋我何事?」
文曲星道:「有人蔘你文品俱劣。」說著手中多出一冊,庄籬不由一驚,那是他在宅男時代看過的《道德經》,封面上六個大字:批判用大毒草。是他親手所寫,是他的惡趣。文曲星指著那六個大字道:「卻是怎生個意思?難道此書一些道理也無?」庄籬道:「倒是言簡,只因尚未發明紙筆,用刀刻在竹簡上,費力,不得不言簡,若是有了紙筆——」
「混帳!」文曲星喝道。「庄籬你可知曉,我憐你被人羅織,巧法營救,又恐你在降塵界再要胡扯白道,才將你度到大斛界。」庄籬聞言一怔,文曲星又道:「你可是名動天廷了。」隨著文曲星一指,一道光幕豎起,只見上面道:著將庄籬悖逆之言,刊布下界,俾天下士子及鄉曲小民共知之,並令各著一冊於學宮,使後學之士人人知悉,倘有未見此書者,定將該省學政及該縣教官從重治罪!」
庄籬觀看良久,喃喃道,是玉帝?文曲星道:「好個為學不事章句,議論橫生,智水滔滔!」庄籬看向光幕道:「並令各著一冊於學宮,僅那六個字又如何成冊?」文曲星聞言冷笑,手中多出紙卷,他展紙讀道:「蟠桃三十八萬七千一十五年,庄籬於降塵界言:《西遊記》就是每回換了一個妖怪,其它都不變。又言,《三國演義》是骨頭架子,不三合一槍挑於馬下,只一回一刀砍於馬下,一場戰鬥便結束了,姓羅的寫不好戰爭,骨頭架子而外,所寫皆是斗將不鬥兵,將與將單挑,一將單挑不過,大軍便潰敗,純是胡扯。」
文曲星評道:「談吐如此不文,可見你讀書無成,說句話都叫人掩耳欲走。」
「蟠桃三十八萬七千一十六年,庄籬著文:屈原稀不稀地根本不算詩。屈原跳水跳成詩人,海子卧軌卧成詩人,王國維跳水跳成國學大師。蟠桃三十八萬七千二十年,有王朔者毀侮大成至聖先師為小學教員,庄籬補充:是教思想品德課的小學教員。同年——蟠桃三十八萬七千二十一年——蟠桃三十八萬七千二十二年——」文曲星一條條補充,最後道:「攪亂得這麼等的,猜摸不透你,你想做甚?人都叫你狠命地得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