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告別
9月9日，富金山陣地上居然出現了一個玉子這輩子都沒想到會見到的人——民國第一夫人，宋美齡。
這位高貴的夫人一身戎裝冒著炮火來到了前線陣地。玉子聽別人說，宋希濂一開始是萬分不同意宋美齡來前線陣地的，畢竟又髒亂又危險，實在要來就象徵性的出現一下就可以了。可宋美齡拒絕了他的提議，還是一意孤行的堅持帶著慰問團深入一線戰壕，近距離的接觸一線官兵，給他們鼓勁打氣。既然是來勞軍，是來鼓舞士氣的，那就不能做表面功夫，否則不但起不到效果，還反倒讓人覺得是在演戲做作，令士氣大挫。這一點上玉子還是挺佩服這位國民第一夫人的。玉子也有幸與她握了握手，她見玉子是個大姑娘，更是豎起大拇指誇讚道，說她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不管別人怎麼說，史書里怎麼寫，玉子當前感受到的是她的和藹可親，英姿颯爽，大方得體，在露天當著這麼一眾官兵的面做起即興演講來那也不含糊，說得大家都熱血沸騰，直表決心。
可士氣歸士氣，要真打起來還是得要看拳頭硬不硬，炮火足不足。
9月9日晚，山田真一帶著103、65聯隊趕到了富金山下。山田支隊到達后，山田真一立即做出了戰鬥部署，採取車輪戰術，讓各大隊不分晝夜猛攻不止，國軍三個師浴血苦戰，卻也沒能擋住山田支隊的兇猛攻勢。自山田真一接手后，富金山和800高地位於山腰的二線陣地開始相繼失守。
日軍白天飛機大炮攻勢兇猛，今天在陣地上要不是小高反應快，拉著玉子滾到戰壕里卧倒，玉子今天也就交待在那了。雖然性命沒有危險，可身上還是多多少少被爆炸濺起的鈍物划傷，藥品匱乏也只是簡單包紮了一下。現在還留在陣地上的人就沒有幾個是沒挂彩的，大家都差不多，只能咬牙硬撐著。經過了又一天的激戰，富金山陣地上陳瑞河的第36師還能作戰的士兵只剩下不足一千人了。對面800高地上，第88師和前來幫忙的第114師也傷亡慘重。再守下去可以說已是毫無勝算了。
夜裡，玉子拉著小高小順兩人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偷偷塞了一個包袱給他們。
「你們趕緊走吧，這裡已經不安全了，你們不是軍隊的人，可以隨時走的。拿上這些，回家置辦幾畝地，再娶上個媳婦，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吧。謝謝你們送我來這裡，可你們沒必要死在這。趕緊走，趁晚上停戰，連夜走。快啊，愣著幹什麼呢？」玉子看著這兩兄弟，愣在那大眼瞪小眼的，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這都什麼時候了，等天亮開戰了就更走不了了！
「玉子姐，那你呢？」小高小順看著她這副決絕的樣子，很擔心她，總覺得不能就這麼留她在這一走了之了。一個兩個哭喪著臉，任玉子不管怎麼說，都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像是被凍住了一樣，說什麼都不肯走。玉子看著干著急。
「你們，你們傻了？！不是有山田少將在嗎？我怎麼會有事呢。他就算打上來了，他能把我怎樣？你們倆可真傻。與其擔心我，還不如趕緊回去照顧老娘，你們娘身體不好，你們可得好好保重，平安的趕回去才是。」玉子現在也只能這樣騙他們，好讓他們毫無顧忌的走。她的大限已經快到了，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她只想趕緊勸這兩兄弟走。
小高小順一聽她提到家裡的老娘，確實他們兄弟倆已經出來得太久了，況且要是他們倆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們家裡的老娘也就沒了依靠了，也活不成了。玉子這話是說到他們心坎里了。
小高轉念一想，的確，山田少將就算是打上來也不會對玉子姑娘怎樣的，他們倆還真沒必要操這個閑心。雖然山田少將是敵軍，可對玉子姐的感情，他倆看在眼裡，不會錯的，應該不會有事的。
「好，我們走。玉子姐，我們走後你自己一定一定要小心。陣地實在守不住了，你就跟著他們退，或者去找山田少將，或者去……」
「我知道了，真啰嗦，婆婆媽媽的，一點也不爺兒們……」搞得像生離死別似的，再說下去玉子都要哭了，也許以後都不會再見到他們了，她心裏面也有些不舍。見他們終於鬆口答應了，就趕緊催著他們走。他們都是陪她來的，可不能死在這裡。
看著那兩個漸漸走遠的瘦瘦高高的身影，玉子在心裡默默祝福他們。小高小順，希望你們日後能平安幸福。努力活下去，一直活到新中國成立就能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加油……
這兩兄弟走後沒多久，9月10日的凌晨，日軍第13師團再次傾盡全力發起猛攻。戰至9時許，日軍從富金山與石門口的戰線結合部突入，36師在師長陳瑞河的指揮下，抱必死之心進行逆襲，官兵奮勇拼殺，前赴後繼，與日軍白刃搏殺，戰況殊為慘烈。36師迭經多日血戰，雖得到88師一個團的增援，但在此死傷甚重的時候不過是杯水車薪，難以擊退人數火力均佔優勢的日軍如潮水般湧進。此時情況已是萬分危急，玉子看著周圍被炸得散落一地的屍體、炮彈、大大小小的彈坑。除了全力協助救治傷員、運送炮彈外，她也再無其他辦法，所有她提前能知道的一切都已經毫無保留的告訴了他們。可最後，還是無可避免的走到了決戰局。這就不是靠戰術能贏的了，這是硬生生拼實力的時候。
11日，富金山全線遭敵猛烈炮火轟擊，戰鬥極為慘烈，守軍傷亡極大。主陣地相繼丟失，各部仍在頑強抵抗，雖欲奪回陣地，但已力不從心。至下午16時，36師除富金山主峰制高點外，其餘陣地全告失守。就在這樣的緊急時刻，陳瑞河師長還是組織全師殘部實施了最後一次強力反擊，給予了日軍極大殺傷。日軍也同樣傷亡慘重，可也被逼得退無可退，就差臨門一腳就要拿下富金山了，說什麼也不會放棄，只得繼續死磕，咬牙向前沖。
「山田少將，這波攻勢要是再被壓下來的話，我們犧牲了一大半的士兵就白死了。而我們剩餘的兵力也無力再發起一次像樣的攻擊！！」身旁的參謀總長吉原矩大佐建議道。
「十六師團的援軍，還沒到嗎？」山田忍不住要發火了，命令早就已經發出，按說今天就該到達的。
「不知道什麼原因，十六師團增援線路被敵軍識破，剛接到電報，十六師團/派來支援的今村支隊在路上遭遇敵軍狙擊，現在還陷在苦戰中，無法按時趕到。」
「混蛋！為何我軍情報近期頻繁遭泄露，特高課是幹什麼吃的？！看來只能用那個了。」山田真一殺紅了眼，此刻就想迅速奪下富金山，迫切到不擇手段的地步，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傳令下去炮兵上氰化氫炮彈，所有士兵帶上防化裝備！！！」
「嗨！」
現在唯有使用毒氣壓制了，氰化氫吸入後會引起急性缺氧，迅速讓人死亡，可令對方陣地上的一切活物瞬間喪命，這場阻擊戰他們已經損失太多有生力量，再也耗不起了。要想速決速決，唯有使用這最後一招。
沒過多久，三三兩兩的炮彈就射向了富金山陣地，此時大部分36師剩餘的士兵已經撤退，只留了一個連的兄弟斷後。該連連長已陣亡，剩下不到五十名官兵仍舊堅守在陣地上，反正離既定的死亡日期也不遠了，玉子也就認命的留了下來，幫著他們做最後的決戰。陣地四周都已安放好炸/葯，大家隨時準備和敵人同歸於盡。誰知，日軍這一波炮彈射向陣地后並沒有出現預料中的爆炸和衝擊波，而是散出了一團團縹緲的白霧，一股苦杏仁的味道撲面而來。之前參加過淞滬會戰的老兵立馬反應過來這是什麼，趕緊去找濕毛巾捂住口鼻，可還是太晚了，煙霧順風一吹立馬飄散了過來。大家萬萬沒想到日軍竟然使用了毒氣。
在大劑量的神經毒氣籠罩下，陣地馬上安靜了下來，死一般寂靜，過了十幾分鐘。霧氣消散，日軍輕鬆的佔領了富金山主陣地，陣地上再也沒有一個能動的活物。就在山田真一帶著他的隊伍登上富金山山頂陣地，準備大肆慶祝的時候。躺在陣地正中的一個嬌小人影，在大霧飄散后忽的映入他眼帘。
那天的富金山上，靜得只聽得見秋風掃落葉的沙沙聲，倒在那堆屍體旁的她，還剩最後一口氣，奄奄一息的望著他，釋懷的笑了。攥著引線的手緩緩鬆開，還是沒忍心拉下。我終究還是沒能扭轉既定的歷史，也不忍心讓你死。不過，臨死之前還能再見你一面，真好！
山田真一看著眼前這震驚的一幕，立馬衝過去跪在她身旁，抱起了那個他朝思暮想的人。這一刻這個一向冷靜沉穩的男人都慌了，瞬間紅了眼眶，這難道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嗎？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她怎麼會在這裡？早川不是說她跟著桂軍去了廣濟嗎？李宗賢，你為什麼沒有看好她？！！！
他很清楚現在做什麼都沒用了，氰化氫只需要吸入200mg必死無疑，現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就算是神醫也無力回天。
他怎麼都想不到，她居然會跟到富金山陣地上來，自己竟然陰差陽錯的親手殺了那個心裡最珍視的人。他能感受到懷中人呼吸已經非常困難，但在看到自己后，還是激動的掙扎著想要和他再說上兩句話。她用最後一絲力氣伸出了顫抖的手，撫上了他的臉，眼裡含著淚，卻釋然的笑了。那個被毒氣麻痹得出氣都困難嗓音沙啞的她，空張著嘴也只能勉強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氣若遊絲。
「你…來…了？」
「我來了。我…對不起…玉子…，我沒想到，你會在…我不是要……」他被嚇得語無倫次，哭著想向她解釋，急著想說明這一切，他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傷她。她全都明白，笑著搖了搖頭，用那冰冷的手指覆上了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好好聽她說，時間不多了，她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了，可吐字卻越發的艱難。
「山…田…君，我想…我們…石屏村…的家了。帶我…回家…好嗎？外面太…太冷了…」
她眼角的一滴淚滑落下來，重重的打在他的心上，讓他心疼不已。
一個低沉的聲音顫抖著響起，帶著一絲哭腔，怯怯的應了她一聲。
「好！~~~」
看著她虛弱得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緊緊摟著她，把頭深深的埋在她的頸窩，無聲的眼淚滑落下來。他摟著這具遍體鱗傷的身體心疼得快要死掉了，害怕得手都在發抖。之前碰都捨不得碰她一下的自己，怎麼會硬生生的讓她獨自承受了這一切，這簡直比活剮了他還要讓他心痛。為什麼，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心裡翻湧的內疚都快把他淹沒到要窒息了。
「山田君。」
「山田君？」
「山田君！」
「山田君……」
他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她曾經的面孔，有彆扭的、疑惑的、開心的、鬱悶的，有他喜歡的一切……
他記得，那天有個溫柔的女子，慌亂的拉住他，哭著對他說喜歡他。
他記得，那天那個冒失的女子，急得光著腳跑出來撲到他懷裡，對他說「別走，我一個人，害怕」。
他記得，那天她看到他滿身的傷，含著淚心疼的對他說，要保重好身體。什麼玉碎瓦全的，想都不要想……
他記得，那天她晃著腳坐在田邊，笑著對他說，要把他們的小山田，送去日本念書，讓他像他父親一樣能幹。其實他想告訴她，小山田的事他真的有認真考慮過的。
他記得，那天他抱著她在煙雨亭里兩人忘情的吻到地老天荒，記得那天他抱著她躺在那張雕花大床上紅燭相映時，他是有多麼剋制不住的想把她據為己有……
他記得，那天她充滿期待的問他，接下來要去哪？
他鄭重的對她承諾要給她一個家，為她冠以夫姓，成為他一個人的「山田玉子」。
「玉子，我答應了你，要給你個家，在我沒有兌現之前，我不准你死！聽見沒有！不準！！！~~」
他緊緊摟著她在她耳邊不管不顧的吼道，淚水已迷亂了雙眼。美好的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他不捨得，不死心，不想放手……
「不要走，我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
聽著他慌亂的哭喊請求，懷裡的人笑著點了點頭，可就這麼簡單的一個回應都快耗盡了她所有氣力。
山田從沒覺得自己像現在這般沒用，只能這樣緊緊的抱著她，竟沒有一點辦法。
此刻他不知道除了抱著她，抱著她，抱著她，還能怎樣阻止她的離開，怎樣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感受到了脖間的一片冰涼，玉子笑著閉上了眼睛。我最終得到的只有你悔恨的淚水嗎？也好，這樣你也許會記住我一輩子。終於可以離開這個噩夢般的世界了，別了，山田君，我走了……
在那個滿目瘡痍的山坡上，一個男人跪在地上深情的擁抱著一個女子，直到感受到她的手無力地垂落、呼吸停止、心跳消失。一個無奈到蒼涼的嘶吼，夾著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曠野中響起，令周圍的山川悲戚，草木動容。
「啊啊啊！！！……」
兜兜轉轉，朝花夕拾卻已遲。
尋尋覓覓，醉生夢死又一世。
誰還記得，生前盟誓，此時欲言竟無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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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在史書里也不過寥寥幾筆：9月11日戰至下午16時，除富金山主峰制高點外，其餘陣地全告失守。日軍施放毒氣，掩護步兵佔領富金山主峰陣地，至此，富金山陷落。
有誰又會在意那些平凡人的血淚故事？歷史里只會記載勝負結果，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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