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當吉拉麵包房第一爐麵包的香氣鑽進小樓中時,除了上班時間跟其他人不一樣的金小姐,該出門的差不多都出了門。
朱先生推推鼻樑上的眼鏡,也提著公文包預備下樓,隔壁的房間開了門。
「朱先生,請等一下,」顧春妮拿著已經展平整的報紙:「我想問問您,報紙上的這則消息,您還記得怎麼登的嗎?」
朱先生隨意瞟了眼,不在意道:「不用信,肯定是假的。」
春妮:「……」她簡直懷疑朱先生連標題都沒看清。
朱先生又推了推眼鏡,耳朵又紅了:「鄙人不才,就在這間報館里就職。寫報道的人我也認識,他這些天沒出過海城,怎麼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事?」
春妮算是開了眼:「這……這麼大的事都敢瞎編,這也太……」想起朱先生在這裡工作,到底不好說得太過分。
朱先生倒是沒什麼忌諱:「我們報館的大股東是倭人,倭人的報紙能有華國什麼好話。顧小姐不用太當真。」
春妮:「……」
「都是找口飯吃,咱們自己心裡清楚就行了。」朱先生想起來給自己辯駁兩句:「我負責的是文學版面,薪俸是比不上那些大記,但至少不用昧良心說話。」
他又說:「海城報紙很多暗地裡都有倭人控股,想在這一行干,很難避開這種事。」
春妮估計他是心裡尷尬,裝著很懂的樣子點點頭:「倭人狼子野心,咱們要養家糊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朱先生就笑起來:「正是這個道理。顧小姐怎麼想起來問這事?」
春妮就把她一路逃難的事情簡單說了兩句,這回輪到朱先生大開眼界:「想不到顧小姐的經歷這麼曲折。你當天真沒記錯,洪水是無緣無故下來的?」
這話春妮已經跟無數個人說過,正想照套路跟朱先生再說一遍,他卻取出懷錶看了看,開始拔腿狂奔:「對不住,我得去上班了。顧小姐,你這事是有點不一般,咱們改天再聊,改天再聊!」
告別朱先生,春妮收拾收拾也要出門去。
昨天去了倭人的地盤,她今天預備先去英國人的地盤轉轉,看有什麼機會。
這次她不準備帶夏生去,反正同樣不會走遠。她把老家秀才給夏生開蒙的那套書拿出來,給他布置了寫十張大字的任務,囑咐他一個人在家,誰敲門也不能開,甩甩手一個人輕鬆下了樓。
下樓的時候,金小姐的房間門終於開了。她穿件香檳色絲綢弔帶睡衣,外頭披一條印花晨褸,香肩半露,正倚著門吞雲吐霧。
經過她時,春妮禮貌地對她點點頭:「金小姐起床了。」
金小姐挑挑眉尖,很詫異:「是你啊,小妹子。這麼早,是真在紗廠里找到工作了?」
春妮很在意她昨天說的話,搖頭道:「昨天聽了您的意見,我不敢隨便去。您昨天為什麼說那地方是火坑?」
「想知道啊?」金小姐輕笑,回房取出兩個銅角子,「給我買條羊角麵包,我就告訴你。」
一條羊角麵包只要一個半銅角子,春妮說服吉拉太太送她一瓶隔夜的牛奶,一起拿給了金小姐。
金小姐咬口麵包,笑說:「那五分錢是給你的跑腿錢,你也太老實,還給我一瓶牛奶,是我賺了。」
見春妮不搭茬,她按熄煙捲,笑道:「小妹子是個實在人,我也不騙你。現如今紗廠里有三種工,一種是正常招進來,每個月至少十二塊工錢的雇傭工。再一種是養成工,這個要考試,還要有工廠相熟的保人肯薦你,你做不了。最後就是你這樣無依無靠,逃難來的外地小姑娘,只能去做包身工。進了廠你人生地不熟,工錢都在拿摩溫手裡,每天只管一點吃食,一年做到頭,連廠門都出不得,只能留在那當那拉磨的驢。於太太在這住得時間最久,她知道還推你去,肯定沒安好心。」
春妮:「……」這位金小姐可真是記仇。
不過她這麼一說,那的確是去不得了。雖然春妮絕對不可能老老實實留在工廠里當驢,可平白無故的,沒必要去遭那個罪。再說她還有個弟弟,她若是去了工廠,弟弟誰照顧?
「拿摩溫是什麼?」
「拿摩溫啊,就是你們家鄉講的工頭。」
金小姐做這份職業,早做好被人看不起的準備,但遇著個不另眼看她的春妮,心裡舒坦,趁閑多指點她兩句:「不止是倭人,華人,英國人開的工廠也不是都乾淨。你小姑娘家家,在哪都不好過,別被人兩句話就哄得不知道輕重。做娘姨也不用說,薦頭店裡娘姨比主人都多。都要看人臉色高低的,遇到壞心主人家,跟包身工也不差去多少。還有現在滿大街的嚮導社,那也不是正經行當。我舞小姐正經跳舞,跟舞廳分成都要給人戳脊梁骨,嚮導社赤眉白臉拉姑娘上旅社賣春,不……」
金小姐肆無忌憚一通褒貶,說得這偌大一個海城都是男盜女娼,簡直什麼事都做不得了。
趁她吃完麵包打哈欠,春妮趕緊起身告了辭。
不過有一條,春妮也不得不承認金小姐說得對。現在海城大量湧入難民,造成傭工市場飽和,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淪落風塵的姑娘大有人在。連年輕的女孩子都不好找工作,更何況春妮這樣的小姑娘。她在附近轉悠兩天,發現從她住的另一個方向走出里弄沒多久,就是海城的一處大碼頭,江浦碼頭。她又花了幾毛錢電車費,中間去夏風萍家裡看過一回,告知她自己如今的新地址,將整個城市粗粗轉過一遍,對自己的生計總算有了初步的設想。
跟那些穿越的前輩們不同,春妮上輩子在學校里學的多數是體術格鬥課,這輩子穿過來,被她媽送到村尾秀才家讀兩年書就算開了蒙,她這點水準,就不用做夢靠磨筆頭,吃筆杆子的利是了。
好在她媽沒嫁人前,家裡有個手藝極好的廚娘,做麵食尤其一絕。她外婆知道她媽嫁到顧家要親手做飯,讓廚娘教了她媽幾年。從春妮能站穩灶台開始,她媽又把手藝傳給了春妮。春妮上輩子餓怕了,她生來力氣又比旁人大,知道是吃飯的手藝,下了死力氣去學,沒過兩年就青出於藍。
她在海城的這幾天,發現海城裡南北菜館小吃館很多,包括麵包房也不少見,但北方口味的家常中式麵食卻沒有多少。她吃過好幾家,漸漸有了信心。
只是開飯館免不了跟黑社會打交道,春妮初來乍道,又是一個人,覺得還是穩妥些好,在菜市場雜貨鋪里訂了兩個大蒸籠,又去蘇河南岸邊的鐵號里量身打了個鐵爐子並大鏊子,再買來一車煤球,決定先從賣早點開始做起。
她跟吉拉太太商量,每天把爐具放到麵包房暫寄。吉拉太太精明地提出,春妮需要負責整棟房子公共部分的衛生,她回家時間早的話,還需要幫她打掃麵包房,事情就這麼定了。
轉眼便是春妮出攤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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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太累,一回家就睡覺了。早晨一起床趕緊先傳上來,希望大家沒等著急。今天準備修一下錯字錯句,下一更放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