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最先開始只淹了一樓,今天二樓也住不了了,我們就搬到了這。但頭一波洪水來得太快,一樓好多兄弟們都沒來得及……」
春妮姐弟靠坐在角落,聽那些傷兵們你一言我一語交代情況。
她現在果然已經漂到了東海省的地盤,這一帶發大水前是個跨省大湖,這棟三層的白色小樓就是本地富商建在湖邊的別業。東海省地勢平緩又多水,湖水漲潮,如果跟其他水脈相連,淹掉一整個縣都不是問題,難怪她怎麼划都划不出水澤的範圍。
事發前,倭人跟政府軍在此地打仗,這處別業是被徵用的戰地醫院。醫院第一層放的是無法挪動的重傷員和手術室,第二三層住的傷員傷勢略輕些。洪水來時,醫生們都在手術室做手術,只有留在外面的兩名護士抬著樓梯口的兩個重傷員逃上了樓。
現在這棟樓里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這個房間里,其中重傷號兩名,行動不便的傷員十六名,
「幸好洪水來前,大部分傷員都被營長轉移走了,不然咱們這裡兩百多個人,光是吃飯都要愁死。」第三樓有四個房間,其中一個放的是補給,這兩天這些人就是靠堆放在這裡的糧食撐下來的。可惜為了方便拿取,藥品都放在一樓,現在也不用指望了。
「飯是有了,沒藥也撐不過去。」一個腿上打著石膏的麻子臉愁眉苦臉:「你看他們,都燒兩天了,再不退燒,以後好了也會是個傻子。」
沉默中,護士里較豐腴的那個說:「成營長要清創包紮,還要做手術取彈,咱們這除了幾瓶葡萄糖,什麼都沒有,可怎麼辦?」
「我,不要緊。」成永平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拿塊烙鐵來。」
春妮眉心一動,其他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成營長,可使不得啊。想止血咱們再想別的辦法,用烙鐵會治壞人的!」
「就是啊,你體內子彈還沒取出來,可不能這麼干!」
「其實,我這還有些葯。」一道細弱的聲音響起來。
眾人循聲望去,是那個送成營長來后就一直沒出聲的姑娘。見他們這些人瞪過來,這姑娘縮了縮脖子:「是我出門時在山上採的,不知合不合用。」
「真的?快拿上來我先看看!」護士們很驚喜。
獨木舟就停靠在這層樓的大窗戶下面,春妮靈活地爬上爬下,很快取來一個大包袱。
兩名護士如數家珍:「蒲公英,蛇床子,白芷,生薑,桂枝……」略矮的那位陳護士好奇:「顧姑娘,你怎麼帶了這麼多藥材?蒲公英跟白芷,正對咱們的症!唉喲,還有田七和粗鹽,這可是好東西,你幫我們大忙了。」
春妮作出慶幸的神色:「我家在山裡,平時沒事我們會進山採藥賣給藥鋪。這回出遠門,我怕盤纏不夠,就把家裡的藥材拿出來,看能不能到縣裡換點錢,結果剛到碼頭就遇到這事,幸好包袱沒丟。」
她不完全在說謊,這些藥材她原先存放在空間。有些的確是她這一世採的,有些就完全是上一世的積累。就在剛才,她也沒有準備拿出來。亂世中,有些葯比黃金還貴重,這些全是她給夏生和自己準備的。
不過現在不是末世那種極端情況,她的葯也有餘量,拿一點出來不成問題。說不定明天還要靠這些人領路走出困境,她多釋放點善意不會錯。最關鍵的,是成永平喝過她喂的淡鹽水,他不可能不知道鹽可以殺毒,可他寧願用烙鐵烙傷口,也沒有想到謀奪佔為己用。
這人是個好人。
這樣的年代,好人難得。
拿到藥材,陳護士借油燈的光亮開始處理藥材。
另一個夏護士沒接觸過中藥,不敢隨便湊上去添亂,就找春妮聊天:「聽妹子口音,你是從鄰省飄過來的?是你們那的堤決口了嗎?」
春妮搖頭:「沒有啊,我來時好好的,我們那好些天沒下雨了。」
「那還在你們的上游?」另一個人也加入了談話。
「這我就不知道了。」
「哪能不知道呢?每回發大水,俺們村人一準猜得出來是哪發的。」
「你們村人咋知道?」有人問。
「你問問河邊住的人,哪一次發大水不是連著下幾天雨?官府不害怕,不安民嗎?再差的堤,也能頂個兩三天才潰,姑娘你仔細想想,你們那河沿上邊是不是有地方連下了幾天的雨?」先問春妮的人急得瞪起了眼睛。
夏護士怕她叫這些人嚇到,忙道:「這是我們的王排長,人人叫他王大嘴。他聲音大了點,但人不壞。」
春妮認真思索很久,仍是搖頭:「沒有。」
「不能啊,」王大嘴很有經驗:「這麼大的水,你看都衝到咱這湖裡了。洪老四,你是本地人,你不是說你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大的水嗎?」
「是啊。」
「那就中了!」他一拍大腿,坐直身子:「我尋思這麼大的水,只有一個原因說得通!」
「什麼原因?」
「沙河改道!」他一字一字地,彷彿親眼所見。
周圍人愣愣的,聽他道:「你想啊,不是因為這個,這妹子能從沙河一路衝到咱這湖嗎?我就琢磨,指定是哪下雨把沙河弄決了口子。姑娘你真想不起來?」
「王大嘴,別瞎胡吹了。你說沙河改道就改道?知道沙河多大嗎就敢瞎說?幾輩子遇不上的事就你會叨叨。你以為沙河是你兒子,你指東不攆西,你讓改道就不敢憋氣?說點有用的!」跟王大嘴抄同樣口音的中年瘦子把他一頓好罵。
「這是王保全,是他族叔。」夏護士在旁邊補充。
王大嘴就兩手一攤:「咱現在被困在這,能有什麼有用的話說?嘿嘿,幸好我弟弟早一步被成營長轉移走,只要他現在好好的,我怎麼樣都行。」
這話一說,大夥就歇火了。
王大嘴也有些後悔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就聽那划船來的小姑娘又說話了:「成營長他不是在前邊打仗嗎?怎麼又負責轉移你們了?」
王大嘴翻眼道:「誰說的?俺們大部隊比俺弟弟還早走一天呢,這一片就那些倭人還傻轉悠,打個雞毛鬼的仗啊!」
沒有預兆的大洪水,正巧發出的撤軍令……春妮心裡難以克制地產生了一個可怕的聯想,但她很快壓制住。
「這麼說,這一帶真只剩下我們幾個?」一個倚牆靠著的瘦子惴惴道:「聽說倭人已經把離縣縣城拿下來了,他們會不會來搜我們?」
「這個陳有根膽子最小,點根炮竹都害怕,你別被他的話嚇到了。」夏護士小小聲,春妮點頭對她笑笑,領受了她的好意。
「陳有根,上這麼多回戰場,你咋膽子還只有這一點?我們都淹成這樣,倭人只能比咱更慘,他們指定沒功夫來找我們。要我說,司令部這回總算做了回人事,碰巧在發大水前撤了軍,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少兄弟要折在大水裡頭。」
「好個屁好!」另一人突然大罵:「兄弟們辛苦守了這麼多天,他媽的姓諶的一聲令下就把城讓了出來。老子在前邊拚命的都不怕,他一個大老爺倒嚇破了膽子,老子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的窩囊廢!跟著這樣的廢物,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
「塗鐵柱。聽說他是政府軍收編的土匪,現在是個連長。」夏護士的小道消息看來不少。
「吵吵吵,都跟個女人似的,吵吵啥呢?一屋子病人還讓不讓人睡了?」
「哎喲陳護士,您上完葯了?成營長,成營長你怎麼樣了?」
夏護士正要說話,一群人涌了上去。
「成營長你可不能出事啊,兄弟們可還指望著你帶我們出去呢。」
「散開散開,別圍著了。趙大麻子,手往哪伸呢,壓到成營長傷口了!」
成永平疼得臉上肌肉一陣抽搐,神色顯得異常猙獰:「我,聽,見了。有,什麼事?」
其他人訕笑,不約而同退後:「沒有沒有,我們就是擔心您,怕您出事。」
成永平吸氣吐氣,看到春妮時,放緩了神色:「顧姑娘,你有什麼事嗎?」
春妮本來站在最後,所有人都退後,就把她顯出來了。
她本想說「沒有」,但剛剛的猜測在她腦海中蠱蟲催命般逼她開口:「我是想問問,成營長您是什麼時候接到的轉移命令?命令的內容是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成永平眼睛狠狠眯了一下:「顧姑娘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你知道,這可是軍機?」
他若是直接回答還好,但他這樣一反問,春妮反而覺得,是不是真的哪裡有鬼……
「您先回答我這個問題,我想,我值得您一個答案。」春妮從末世來,她從來知道人類犯蠢跟他的社會身份,以及智商都沒有必要聯繫。
有些權貴犯的蠢說出來都不一定有人會相信。
成永平這次沉默的時間很久,久到其他人都發現了不對,屋裡的私語聲停止了,連陳護士搗葯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我沒有接到所有傷員撤退的命令。」他的半邊臉包著,盯著天花板彷彿出了神。
這可真是個連春妮都沒想到的答案。
「成營長,你當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你為啥騙俺們說接到命令了?」
「都給老子閉嘴!」嘩然中,塗鐵柱扒開眾人,揪住他的衣領:「成永平,你把事情說清楚。」
「那你自己接到撤退的命令了嗎?」春妮突然又問了:「你的命令是什麼?」
成永平眼神有一些渙散:「我接到的命令是『率你部立即撤退』。」
死一般的寂靜。
「那,那你怎麼沒聽他們的?」
「我到達指定的地點后,發現所有人都到了,除了傷員,沒人能說清安排。我看還有時間,領著人回來看了看。」
「成營長有個兄弟,之前在咱們醫院治傷。」夏護士跟春妮解釋說。
「所以說,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打得好好的會突然撤退,連傷兵都不管了。」終於有人問出了那個問題。
說話這個人的肩章比成永平多一顆星,應該品級比他高級,是個團長?
王大嘴抖著手想點煙:「你們是想說,那些老爺們把我們扔在這不管了?離縣不是守得好好的?到底出的什麼事,他們連傷兵都不要了?」
這位此前一直在維持秩序的中年團長走到窗前,望著一波一波的水流,默然不語。
塗鐵柱猛地站起來:「他媽的,我想明白了!又是發大水,又是撤軍,兩件事這麼巧,老子才不信這裡頭沒事!說不定那水就是上頭那些狗娘養的東西想學關二爺水淹七軍故意放的!這群蠢貨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哪點比得上——」
「塗鐵柱,別瞎說!」那團長轉身怒視他。
塗鐵柱眼一橫,比他瞪得還大:「怎麼?老子哪點說錯了?那些當官的什麼時候把我們兄弟的命當過命?」
「塗老大,」王保全神色鐵青:「你怎麼不想想,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這一回得死多少人!不管是不是上頭做的,都不會有人擔這個責。你福氣大不怕死,可兄弟我們還想多喘幾口氣,我求你真的別說了!」
陳有根嗚嗚哭起來:「完了完了,我們這回真的完了,沒人會來救我們了。」
不知道是誰給了他一腳,他悻悻縮到牆根,不敢再大聲哭,可那貓撓似的抽答聲聽在眾人耳朵里,更添許多愁悶。
塗鐵柱點燃香煙,狠狠吸一口走出門:「媽的。這事瞞不了人,總有一天,老子會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