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入夜,驛站里一片平靜。除了值守的士兵外,其他人同呂家的家僕都和衣擠在兩間大屋裡。
上房窗上,微弱暗黃的燈光,隨著風輕輕晃動。唯獨有一間屋內,格外亮堂許多。
顧雍站在那間亮堂的屋外,一手拿著一盞淘豆燈,另一手輕敲了兩聲木門。
「吱」的一聲,開門的人動作很輕,可還是發出了聲響。蔡琰的乳母張氏心中有些不滿驛站的破舊,一臉笑意將顧雍迎入屋內。
「嬸嬸!」顧雍先是施了一禮,然後隨乳娘進屋。
「小姐已經恭候小郎君多時了。」蔡琰自幼喪母,父親年事已高又醉心學問,可以說的由乳母帶大的,一直當做親生女兒般疼愛照顧。對於這個懂得照顧蔡琰的少年郎,她也是打心眼裡喜歡的。可惜……
往裡走幾步,桌案上擺著的書簡,正是白天說到的《竹書紀年》。不過,蔡琰此時,正低頭伏案寫著什麼。見顧雍走近,抬頭說了一句:「師兄,請稍等。」繼續低下頭,不再理人。
顧雍不以為意,往桌案上隨意看了一眼,有兩張已經寫滿字,另外還擺著一小疊白紙,約有一指節厚,是色澤鮮明的左伯紙。他收回了目光,靜靜地跪坐一邊等候。
張氏回到小姐身邊,替她研磨。蔡琰又寫了兩行,便停了下來。只見她從案前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裙,對顧雍行了一禮。
「師妹,又何須如此多禮!」顧雍苦笑不已,卻不敢伸手去扶。
「怠慢師兄,是小妹的不是。」
「我又不是不知你性子,同老師一樣。這書讀的如何了?」顧雍將話題一轉,引到竹簡上去。
「你也知道,這《竹書紀年》早已散佚多年。父親自幾年前得了此書,便潛心研究。可惜,我對古文字造詣不夠。這夏紀、殷紀、周紀三篇已經為父親考證,我卻只能在此基礎上做些註釋了。」
「這《竹書紀年》,為兄也是靠老師考證方能解讀。你現在就能為此書做注,當世又有幾個大儒能比?」
若是嚴氏知道,不是因為她商賈之家粗鄙,不識史書,而是當世沒幾人認得,想必她心裡會覺得安慰許多。
「師兄,今日初見呂布,見面恰如聞名,果然是邊疆悍將。」蔡琰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轉而說起白天的事情。
「是啊!我觀其手下士兵,對他頗為信服,倒是能做到令行禁止。不過,」顧雍頓了一下,皺眉道:「此人行伍之間出身,為人粗鄙,不通經書。這上郡等邊地尚武,他一武夫,衝鋒陷陣尚可,統領大軍卻是不能的。尤其是到了廟堂之上,如何能入得朝廷諸公之眼?」
蔡琰淡然一笑,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心裡對這番話大抵認同。
顧雍出身吳地望族,曾祖父曾為潁川郡太守。父親一直贊他才思敏捷,為當世俊傑。此番送自己回去后,便前往合肥縣任職,年紀輕輕就要開始主政一方。
顧雍對呂布本身並無鄙視、輕慢之意,只是世情如此。
「想來老師不日將到達吳會之地,師妹大可放心。」即將到達家族影響範圍內的老師,有族人的照拂,顧雍安心很多。
「這封諝也實在是可惡至極,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對當年老師上奏彈劾宦官亂政的舊事念念不忘,還派出刺客追殺老師。」說道事情的源頭,顧雍又難免一陣憤慨。若非有心人透露,還不知會出什麼事。
「師兄今日主動與呂布攀談,並改變路線,與之同行,可是又收到了什麼消息?」
「暫時沒有,不過之前的那位義士曾推測,不止是他一人收到殺人的委託。他因仰慕師父德行,故而不忍加害,可其他人卻未必。師父雖已離開,可是封諝卻未必馬上知道,刺殺行動也不會停止……」
顧雍停下來,有些擔憂的看著自己的小師妹。
「無妨的。父親若不是為了我,也不會冒險前來,只要父親無事就好。」蔡琰是個很傳統的女性,於她而言,蔡邕這個父親和老師的雙重角色,在這個天地君親師的儒家文化時代,遠遠高於自己的生命價值。
當然,以後被某人掰彎,三觀顛覆,人生軌跡嚴重偏離傳統,那是后話了。
「師妹,為何要答應衛氏的提親?」說到此次老師前來的目的,顧雍就心裡難受。
蔡邕一家本來被皇帝流放到朔方郡,後來在五原郡安陽縣城住了一段時間,最終遠走吳會之地,定居下來。此番回來,起因是河東衛氏派人提親,老師前來商議兩家定親之事,之後才又到被流放的故地訪友,拜謝當年的照拂。
「師兄!婚姻大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何要問我?」蔡琰臉上隱隱有些怒色,父親不辭辛勞前來,只為與衛家定下三書六禮的流程,都是為了讓衛家足夠重視自己。女兒家的婚事,做師兄的又如何能這般發問!
顧雍一僵,臉色有些發白。旁邊的乳娘張嬸在心中嘆了口氣,對顧雍說道:「小郎君,這會兒時辰有些晚了,小姐要歇息了。」
「雍,今日失言,忘師妹見諒。」顧雍施了一禮,然後退出屋子。看著小郎君落寞地走出屋,再次伏案桌前認真書寫的小姐,張嬸只能嘆一句:可惜了!
……
翌日,兩對人馬合二為一。當然,說融入,或許更為恰當。
蔡琰的隊伍,只有十幾個家僕,二十幾個護衛。雖然比起呂家隊伍小一些,不過他們可以說是搬家,而蔡琰一行人只是出一趟遠門,其實規模也不算小了。
蔡家,除了顧雍和一個護衛首領各騎一匹馬外,另有一輛馬車。牛車倒是有八輛之多。除了三車是一些生活上的用品,另外幾輛牛車都是別人饋贈的禮物。出發之前嚴氏過去尋蔡琰,正好遇到顧雍開箱檢查,瞧見一些。
除了少量北地常見的上等皮裘皮革,更多的是精美的玉器、精緻的銅燈酒器,甚至還有一套青銅編鐘。其中有兩輛,顧雍已經安排家僕保護嚴實,蔡琰還猶自不放心的再次查看。也不知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坐在馬車上,呂菁還聽道嚴氏感嘆:「果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啊!」
呂菁看著手裡的《急就篇》竹簡第一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娘親啊,你倒是給我念念字啊,這可是成書西漢的識字教材,我哪裡看得懂啊。心裡也大概猜到,商人出身的她,面對官宦人家的小姐,有些自卑。
「娘親,這書簡講些什麼啊?」
「這第一篇是講姓氏的。『急就奇觚(gu)與眾異,羅列諸物名姓字』,這是開篇,說《急就篇》是一部奇書,與一般的字書是不同的。各章分別列敘萬物的名稱和人物的姓氏名字。『分別部居不雜廁(ci),用日約少誠快意』……」
馬車上不時傳來嚴氏柔性的講解之聲,呂菁清脆的讀書聲。馬背上的呂布,心中很是高興,與同行的顧雍在隊伍前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主要是呂布發起話題,顧雍更多的是在應答。彬彬有禮,卻不多言。
「不知公子師從何處?」
「晚輩師從蔡中郎,蔡邕。」
「果真是師出名門啊!」呂布稱讚了一句,便又將話題轉到了其它地方。
此時的呂布,雖然在上郡之地有些勇武的名氣,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尚未發跡的底層小軍侯。遠離廟堂中心、文人士子,他哪裡知道蔡邕這位蔡中郎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威望。否則,他就不會只是這樣的一句輕飄飄地讚歎了。
顧雍與呂布騎馬在前,審視著周圍的環境,並不時用目光掃一掃落在隊伍後方的車輿。與呂家的馬車普通,或者說簡陋不同,蔡琰乘坐的車輿更類似於呂菁前世電視劇里常見的馬車。
車輿的四周都有帷裳遮蔽,車蓋上圓頂覆篷。車廂寬大,好似一間小屋,兩邊開有窗戶,有帘子遮擋,就算躺卧休息也是寬敞的。這是上流社會婦女,才能擁有和享受的車輿規格。蔡琰曾邀請嚴氏和呂菁同坐,嚴氏婉言推辭。
又行進了兩日,大概是逐漸適應了,呂菁的暈車癥狀明顯減輕。不過,也可能是蔡琰的車輿更為舒適的原因。
前日她再度暈車,蔡琰便將她勸進了自己的馬車。嚴氏眼見女兒難受,便不再堅持。同時,除了隊伍停下里休息,其餘時間一律不讓她看書簡。
馬車裡,除了少數時間,呂菁向蔡琰提出一些需要解惑的疑問之外,二人大都安靜的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看書半個時辰,休息一盞茶的功夫,繼續看書,一盞茶的功夫……
這是有多愛讀書啊!放到二十一世紀,蔡琰絕對是秒殺呂菁的學霸。嗯,雖然呂菁算不上學渣!從來都在班級十名左右徘徊,最終上了個還算不錯的大學,但是和那些高智商的學生相比,真不算優秀。
書,呂菁看得進去,卻不愛好。
看著抿了口水,正在休息的蔡琰,呂菁調笑道:「姐姐,你這麼長時間的在車上看書,不會頭暈么?」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指尖還劃了兩個圈圈。
「會暈嗎?大概是小的時候習慣了。」蔡琰看到她手指可愛的動作,笑意盈盈。
好吧,你現在十四歲了,年齡已經很大了。呂菁無力吐槽。
「稻黍(shǔ)秫[shú]稷[jì]粟[sù]麻秔[jīng],餅餌麥飯甘豆羹!姐姐,這秫、餌是什麼啊?」
在車裡默記之前看的文字,可惜生僻字太多,呂菁不時用手指比劃書寫,不懂含義的字,趁著蔡琰休息一起問。
「秫,指的是農作物,高粱,可以釀酒。至於餌,指的是粉餅,和餅有些類似,都是煮熟的麵食。餅餌,合起來,還有一種說法,有的地方叫做『月牙餛飩』。」
居然有餛飩,對於還沒有習慣古代飲食,尤其是北方飲食的呂菁有些興奮。在她南方的家鄉,更多人稱其為「餃子」。真是令人懷念的食物啊。
「菁兒妹妹,你識字的速度很快啊!真是聰慧過人!」
旁人總贊自己聰明,這兩日見識了呂菁的學習能力,絲毫不遜色於自己啊。「你若是男子,父親肯定要收你為徒!」
我好歹是有學習底子的人,要是真跟幼童一樣,豈不要羞愧死了。
至於蔡琰的父親,通過這兩日的相處,呂菁知道他就是蔡琰和顧雍的老師,聽說是一位辭官歸隱的儒家學者。不過,被他收為徒弟是很榮耀的事情么?
亂世即將到來的時代,武力才更為重要吧。再者,因為自己是女子就嫌棄自己,不願收作學生,我很稀罕這樣的老師么?雖然是這個時代的普遍現象,可呂菁內心還是不平。
很明顯,在不了解這個東漢上層社會,或者文人士族圈子的這件事上,不熟悉東漢三國歷史的呂菁與和出身普通的呂布,父女二人同步了。
「姐姐教我也是一樣的。」呂菁笑嘻嘻,渾然不在意,也不懂事的模樣,讓蔡琰也不好多說什麼。
駕車的馬夫將車緩緩的停了下來,呂菁向窗外看去,只見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了。隊伍的前方,呂布正在詢問著兩個農夫打扮的路人。
「小民哪敢哄騙大人,就在前方山林里。前兩日就有一人被那白額大虎給叼走,這是附近鄉民都知道的,將軍一問便知。」
呂菁與蔡琰下車走近,才知道大概的緣由。
原來這二人行色匆匆,引起呂布親衛的詢問。二人說道附近有一隻傷人的白額大虎,勾起了呂布的興趣,要帶人前去將那惡虎給獵殺了。
顧雍還在一旁勸阻:「這道路狹長,兩邊都是崇山峻岭……」還沒說完,就被呂布打斷。
「公子放心,這山民說了,就在前方不遠處。況且哪裡有山賊敢來打劫軍旅,何況是我呂布的隊伍。」數日行程頗為無聊,呂布打獵的興緻既然起來了,哪裡又聽得進去。
最終,呂布帶上弓箭,跟著九名士兵,和那兩個不情願帶路山民,朝著不遠處的山林走去。其餘人,則在路邊休整等待。
不遠處的高山上,樹林茂密,近看才發現,邊上站立一人,正望著呂布離開。
山風吹過,帶起他的道袍林中擺動,清瘦的臉龐,兩鬢有幾縷白髮散落,更是仙風道骨的模樣。正是呂菁在縣城裡看到的太平道人!
「白騎仙師放心,我這兄弟們都是見過血的,決計不必那些當兵的差。那叫蔡邕的老頭,我肯定將他的人頭給仙師帶來。至於糧草、軍械……」
道人身旁還有一人,是個粗壯魁梧,膀闊腰圓,滿臉的鬍鬚都沒有打理過的彪形大漢,說起話來匪氣十足。
「大當家的放心,呂布隊伍里的東西,既然是大當家帶人奪來的,自然歸大當家保管。何況,歸順大賢良師后,我保舉你為一方渠帥,統領上萬人,建立不世功勛,又何需計較這些?」
這被喚作「白騎仙師」的道人做出有些瞧不上這點兒東西的模樣,更令這山賊頭目高興。也不知是為這仙師所描繪的的美好前程,還是眼下即將到手的軍械糧草。
「不過,呂布勇猛,麾下士兵也不弱,頗負盛名,大當家還是多帶一些人,更為妥當。」那道人貌似關切地又叮囑了一番。
「放心,我本就欲與呂布戰上一場,若他回來更好,我便砍下他的腦袋,送與仙師。」那頭目心中不高興,表面卻一副豪放的姿態。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願聽人誇別人比自己勇武,他早就聽過呂布的名號,內心可不服氣。
「老二,應付這點人,只帶一半兄弟就夠了,我們速去速回。」轉頭對身後另一個黝黑的男子吩咐道。他要讓這張白騎看清楚他的實力,免得投靠太平道后被人小瞧了。
待從隊伍中迅速集結出一百多精壯,往山下的呂菁一行人衝去,道人終於低聲冷笑道:「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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