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舟

夜雪舟

郁烈坐在那兒,實打實地愣住了。

他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他太清楚潤玉的心結,他知道對方所經歷的一切,故而也理解對方對感情的失望以致疏離。

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

他不是那種「純潔愛戀」的信仰者,他的身邊也從來沒有過信奉愛情的人。所以他並不執著於世人所謂「兩廂情願」——他只要確保自己是離對方最近的那一個就可以。

他會站在他的身邊,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不會對錦覓產生什麼嫉妒之類的情緒,畢竟她註定不可能再走到潤玉身邊,對這種沒有威脅的人物,他懶怠關注。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認為能不能得到回應對自己而言並無差別,感情的事情處理起來和其他事情也沒有什麼不同:喜歡就靠近,不喜歡就遠離;愛就去保護,不愛就放手……左右都是自己與自己左右互搏。

但是此刻,面對著這個突然到來的回復,他卻無法像之前那樣保持冷靜的理智。他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的、熱烈到茫然的空白。

「我——」郁烈在激蕩的心緒中勉強開口,他很想說些什麼,也的確有很多話在他心中鼓噪。但當他想開口的時候,那些話語就像是最狡黠的魚兒一樣,滑不溜手地從他手邊遊走了。於是一瞬之後,他爽快地決定不再為難自己,放棄了用語言表述心情的想法,臣服於內心最本能的衝動,「蹭」地一下站起來,把椅子踢到一邊,手在桌邊一撐,輕輕巧巧翻到對面,一把將對面的人抱住。

「你現在可是一點都不像那個沉穩冷靜的天機令主了。」潤玉微微偏頭去看抱住自己的人,語氣里不能說沒有一點調侃,「真的就這麼高興?」

郁烈回給他一個更大的笑容。

「我真的很高興。」他很認真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自己都不曾預料到——可是,我是真的很高興。」

說這話的時候,那雙桃花眼一眨未眨,滿盛著溫軟,漫溢著欣悅。無人能否認那話語中的誠摯,也無人能知曉聽者心中的觸動。

在這六界里,很少有人會如此理直氣壯地隨心所欲,絕少有人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更沒有人如眼前這人一般,具有一種不受拘束的、野蠻生長的生命力。他的恨與憎惡不加修飾,愛與歡悅也同樣直白而濃烈。這份質樸與直白於六界而言特立獨行,卻於無聲處安慰著一個漂泊不定的靈魂。

安靜待在水底的魚兒擺擺尾鰭。

它被人用一雙手輕輕捧起,放進了專為它開闢的萬頃波濤與海浪。

※※※

竹山上的宅院再次迎來了它的主人。

幾百年裡,外面的城鎮歷經數場戰亂,名字早已換過幾輪。在不停更迭的朝代間繁榮又衰敗,衰敗復又興盛,唯有城池西側的竹山,好似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竹林依舊茂密蒼翠,溪水依舊涓涓潺潺,被竹林掩映的古宅也依舊如同千百年前那樣靜靜佇立。人們似乎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裡,放任它成為一個遺世獨立的角落。

「我們有多久沒有來過了?」郁烈被推門時揚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忘記給屋子防塵的確是一個很大的疏漏。

「上一次來,東邊的城池還是梁國平江城,如今已是高唐撫州城,便知此間過了多少世易時移。」

郁烈:——是嗎?城池的名字換了嗎?

好吧,實話實說,他上次來的時候沒注意,這次依然沒注意。

不過時間確實是過去很久了。郁烈想起方才見過的玉帶般的長河,道:「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這山周圍只有一個小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條河。」

說起這條河,潤玉還有些印象,「月前太凌水君上書,言蒙山傾塌、滄水改道一事,眼下這條河,應該就是改道后滄水的支流。」

既然話語間說起竹山腳下的新生河流,兩個人也起了興緻前去一觀。左右他們來凡間也只是四處游賞,並沒有什麼特定目標,所以兩人說走就走,在大冬天裡跑去河上泛舟。

這條新生的河名叫亭伊,說是新生,但看河流兩岸古樹民居的形態,這裡少說也有了幾十年的歷史。

雖然是冬日,河上卻並沒有堅冰,只有岸邊一些靜止的小水窪里覆著一些薄薄的冰棱。

傍晚天寒,河上沒有行舟,一陣風過,隱約送來兩岸已經乾枯的葦草相互摩擦發出的「簌簌」聲。餘暉偏染,彩雲半卷,波紋細細,更兼夕陽撒上半掬金光。

在這極有韻味的清寂中,一隻小舟慢慢隨水漂流,船頭對坐兩人,桌上的小茶爐冒著裊裊熱氣,氤氳開一片茶香。

「忘川上有搖槳的老船夫,凡間渡頭也不缺擺渡人,這麼一看,天河上合該也單設一個職務,」郁烈一本正經地開玩笑,「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過河仙君』。」

「若你有意,」潤玉也一本正經地點頭,「我一定保舉你頂上這個差使。」

「不不不,」郁烈認定自己力有不逮,順便誠心舉薦,「我覺得這個差使可以留給你那叔叔,反正他最愛拉縴。」

說起月下仙人……

「叔父最近忙得很,連姻緣府都不怎麼顧了。」

雖說姻緣府本身也沒什麼重要活計,但平日月下仙人熱衷於神出鬼沒派送紅線,還是能時常在天宮各處見到他的。只是最近一段時日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估計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沒什麼送紅線的心情。

郁烈喝了口茶,說:「看來他的頭髮顏色已經恢復了。」

語氣里似乎有那麼一點點遺憾。

關於月下仙人前段時期不明緣由的「深居簡出」,天界眾人各有各的猜測,但真相只有那天親眼目睹「事故」的天帝陛下和上元仙子知道。此時潤玉聽到郁烈的語氣,哪裡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地輕輕搖頭,「果然是你做的。」

「天下這麼大,不喜歡他的人何其多,為何偏偏是我做的?」

「換做別人,豈會有你這般促狹。」

郁烈:「……」

好吧。雖說是借了鍾小艾這把「刀」,但也的確是自己出的主意。

他坦然接下這口鍋,並絲毫不覺得慚愧。若是被月下仙人知道定要跳腳,可惜他此刻並不在,錯失了獲得真相的好機會。

就在兩人說話間,殘陽漸漸隱沒。空中積起濃雲,不一會兒,零星的雪白自天而落。

郁烈伸手一接,一片雪落在他的掌心。

「下雪了。」

潤玉側頭去看江面,「冬至已過,原也到了凡間頻繁落雪的時節。上一次在凡間觀雪,還是我年少的時候。」

郁烈不太記得自己上一次看雪是什麼時候:冥界似是有雪的,也似是沒有,而萬劫谷——至少他所在的那片地方——是不下雪的。他又想了想來天界的這些時日,「天界似乎並不下雪。」

「倒也不盡然。」潤玉喝完茶,將茶杯放回小桌上,「不過九重雲闕上確實終年無雪。想要在天界看雪,只能去偏北一些的仙洲。風族聚居的閶闔素有『雪洲』之稱,一年裡,約莫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雪。」

郁烈起了興趣,剛要細問,卻遠遠望見另一艘小船逆流劃了過來。船頭覆著青幕,掛著兩盞梅花燈,其上隱約傳來女子笑語。

兩艘小船都走得不快,將將交錯之時,那青幕小船的簾幕掀了一下,有個人影從後面晃了過去。不多時,便有一個青衣婢女走上船頭,道:「那邊兩位公子可方便通報名姓?」

潤玉依稀覺得方才簾幕後那人有些眼熟,未及細思,郁烈已經先想了起來,一指不遠處城池的輪廓,笑道:「的確是個故人了。」潤玉此時記起中元節的那個橘子,亦是一笑,「也是世間因果玄妙。」

兩人談了兩句,郁烈便對著青幕小船道:「還是請主人家前來一會吧。」

那青衣婢女得了回復,退入船艙內,裡面傳來模糊人聲,似是仆婢在勸阻。不過兩艘小船都停住了,不再前行。又過了一會兒,簾幕重又掀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擁著火狐大氅走上船頭。

這時兩船靠得極近,相距不過一臂。姑娘在她的船頭坐下,身後仆婢要給她擋風,被她遣回了艙中。於是茫茫江面上,三人分坐兩舟,郁烈道:「姑娘怎麼稱呼?」

那姑娘落落大方道:「我姓朱名棠,在家中排十九,家人都叫我十九娘。」

雖然換了名姓,但容貌並未大改,眼前的朱棠,正是百年前扔橘子的那個小姑娘。

潤玉便問:「落雪天寒,如何在這個時候乘舟出行?」

朱棠道:「我自小便喜歡游山觀水,見今天有夜雪,特意泛舟來賞。」她看了看兩人,抿唇一笑,「不知怎的,見了兩位公子,依稀有幾分眼熟,這才遣婢女相詢,還望沒有打擾二位遊興。」儼然是把他們當成了和自己一樣喜歡游賞自然的同道中人。

潤玉並未辯駁,拿了一杯茶與她。朱棠接過,不解其意,郁烈笑言:「算是當年那個橘子的回禮。」

小半刻后,兩隻小船分開。一者繼續順流而下,一者繼續逆流而上,彼此之間很快杳不可見。

「凡人遇仙後會記得嗎?」郁烈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多半會當做一夢吧。」潤玉道,「不過究竟是夢還是真,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郁烈拒絕思考這麼高深的哲學問題,「管它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我現在比較關心你當初埋的酒。」

「茶未飲盡便思飲酒,這應該算是得隴望蜀?」

「是啊,」郁烈大方承認,「我可一向是一個貪心不足的人……」

夜雪已停,積雲散去,皎潔的月光輕柔灑落。

小舟上,兩個人影靠近復又交疊,將帶著笑意的低語揉進波光與夜風。

※※※

撫州太守朱懋有幼女名棠,序十九,故稱十九娘。年幼聰慧,喜詩書,曾代兄作《秋賦》,塾師喜曰:「心竅通矣,此子可成。」又喜遊俠事,太守重金延師教騎射,十矢可中其八。

十九娘常居撫州西,其庄背陸海,枕亭伊。方冬,日暮雪落,心甚喜之,遂與仆婢泛舟游。俄而,見一小舟循岸而來,中有兩人相對而坐,一者衣白,一者衣玄。莫知其誰,使婢從而問之。玄衣人與對坐笑語:「此故人耳。」邀十九娘相見語。及相見,白衣人請十九娘飲茶,言昔日贈橘事。其茶清冽有異香,似冷還溫,不似凡品。飲而神遊,俄頃聞仆婢聲,方覺一夢。回思前事,皆歷歷在目,乃與婢言:「其夢耶?其仙人耶?始知輪迴事矣。」

——《逸史集·天卷·章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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謁金門[潤玉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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