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居
泛舟回來之後,埋在竹林里的酒還是沒有逃脫被挖出來的命運。
郁烈拿著鏟子刨土,一邊刨一邊說:「說起來,有個問題我很久之前就想問。」
潤玉站在一從竹子旁邊看他刨土,聞言道:「什麼?」
「彈琴、下棋、詩賦、書畫、制茶、釀酒……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嗎?」
這個問題聽起來似曾相識。潤玉下意識地說了一句:「感覺在你眼裡,我什麼都會,什麼都知道。」
本來只是一句打趣的話,沒曾想郁烈真的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嗯。」他說著,將挖出的兩壇酒提在手裡,將鏟子放在一邊,站起身來,十分自然地感慨,「文能治國,武可□□。我應當是積了很多福氣,才能遇到這樣的大寶貝。」
潤玉:「……」
算了,他現在已經對類似的感慨習以為常——反正在郁烈眼裡,他從上到下哪個地方都好,無論做什麼都對。
旁人都說,愛情使人盲目。放在郁烈身上,是愛情使人浮石沉木顛倒黑白。
「世間有那麼多事,我也只是對其中一小部分有所涉獵罷了。仙人壽元漫長,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郁烈笑道:「那你知道我在萬劫谷學會了什麼嗎?」
潤玉看了看酒罈,意態輕鬆地隨口一猜:「喝酒?」
「——和打架。」
郁烈補了一句,兩個人不約而同笑出聲,慢慢順著竹林間的碎石小徑往回走。
等他們回到水榭,空中又有零星的雪粒落下。不過月亮倒是未曾被雲彩掩住,依然皎皎團團地掛在天上。
雖說是喝酒,但郁烈還記得潤玉的酒量,看他喝了三杯后就不讓他繼續喝了——這酒埋的時間太長,入口更渾厚,後勁也大。
「小酌怡情,大飲傷身。」他這麼說著,伸手把杯子搶走,「剩下半杯我替你喝。」
潤玉慢了半拍,才抬眼去看被搶走的杯子。
郁烈:「……」
唔,三杯還是多了。眼前這人八成已經有點醉了。
這麼想著,他借著明珠的清輝仔細一瞧,果然,潤玉面上染著淡淡一層薄紅,眼睛周圍泛上了桃花般的紅暈。
世間有些美景,無法用語言形容。郁烈拿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輕聲感嘆:「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
潤玉:「……」
他確實有了一點醉意,但是——「我還沒醉到眼花耳鳴的程度。」
郁烈狡辯:「我是在說牆角那株梅花。」
牆角,尚未開花的臘梅光禿禿地挺立在夜風中。
「不謂村園見此花,嬌紅數朵眩晴霞。可憐國色天香種,竟落田夫野老家。」潤玉慢悠悠地說。說完又補了一句,「——我是在說旁邊的牡丹。」
臘梅旁邊,牡丹挑著乾枯的枝叉。
被戲稱為牡丹的郁烈:「……」
他閉上嘴,果斷放棄在言語爭鋒上獲得勝利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不過潤玉也真的沒有再喝,只和郁烈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看著對方像像喝水一樣把第二壇酒喝光。
這酒的後勁綿長,他坐了這一會兒,已經感覺有些神思發飄。反觀郁烈,眸光清亮,丁點看不出醉意。
「你可有真正喝醉過?」他心裡這麼想著,也就順嘴問了出來。
郁烈仔細想了想,「……應當有過……不過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若要他喝醉,這樣的酒至少要來上幾十壇。
他沒把這話說出來,而是道:「而且今天我可不能喝醉,否則明早誰來做飯?」
潤玉:「……」
他應該是醉得太厲害了,竟然聽到郁烈說他要做飯。
「你……」他幾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罷了,你高興就好。」
郁烈:「……」
按理說,醉酒之後會睡得比較沉,但許是因著入睡之前郁烈的那句「豪言壯語」,潤玉在半睡半醒間做了個夢。
這次沒有再夢見舊事,而是夢見某位信誓旦旦說要親手做飯的人——
親手炸了廚房。
他從夢中醒來,只覺得那陣爆炸的餘韻還在耳邊縈繞不去,一時竟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一個噩夢。
巧的是,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也覺得自己做夢還沒醒,那就是接到老闆早飯邀請的鐘艾。
清早,她還在天河邊的高台上練習吐納,就接到郁烈的傳訊符,言簡意賅地讓她去凡間吃早飯。先後排除了天帝生日、老闆生日、自己生日、最近有高興的事等等可能性之後,鍾艾只能將其歸於遲到了很久后終於到來的員工福利,內心不由十分感動。
這份感動終結於她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的那一刻。
「這是什麼?……?」
她看著鍋裡面的東西,喃喃地發出了直擊靈魂的疑問。
郁烈正從旁邊另一口鍋里盛粥,聞言云淡風輕地說:「只是熬得濃了一點的粥罷了,不要大驚小怪。」
鍾艾:「……」
雖說的確沒什麼焦糊味,反而有很濃的米香……
但粥好歹是流體啊,眼前這玩意兒整鍋扣出來能當切糕賣了吧?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插筷不倒粥」的升級版「針戳不進粥」?老闆究竟是怎麼在保證它不糊的情況下把它熬成一塊切糕的?
「我……」
「沒事的,這粥我嘗過了,除了太濃之外沒有什麼大問題。」郁烈拍拍她的肩,以身說法以作安慰,「好了,我要陪潤玉吃早飯,你自己在這裡慢慢吃。」
鍾艾:「……」
她還能說什麼呢qaq。
她搬了小板凳坐到一邊垂頭喪氣地啃粥,眼睜睜看著郁烈端著托盤走掉,突然感受到一種形單影隻的凄涼。
召喚鍾艾解決了失敗品,郁烈端著完美的成品去了卧房旁邊的花廳。
只是在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之前那事解決了嗎?」
潤玉沒反應過來,反問了一句:「什麼事?」
「就是凡間那一家子的事。」
潤玉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旭鳳和錦覓的事。
「旭鳳沒事,錦覓沒事,荼姚也沒事。」他很簡單地說了這件事的結果。
這回輪到郁烈回思良久,才想起「荼姚」是那個廢天後的名字。不過既然這樣……
「讓我猜猜,救錦覓的應該是花界那一撮人吧?」
「你為什麼不猜是旭鳳?」
「直覺。」郁烈說完之後,摸著下巴仔細思忖這直覺的來由,「嗯……錦覓還有花界的支持,他親娘卻只有他一個,在尤有退路的情況下,他不會為了愛人拋舍親人……世人總想兩全其美嘛。」
「人之常情。在這件事上,誰也不能說旭鳳做錯了什麼。但終歸——」
潤玉頓了一下,沒有繼續往下說,郁烈接過話頭,道:「終歸會心存芥蒂。」補充完這一句,他還不忘驗證一下之前猜測的真偽,「所以剛剛我猜對了?」
「大體對了。只有一點,」潤玉想到之前鄺露對他說的事情,「救錦覓的是長芳主和彥佑。」
「哦。」郁烈點點頭,又小聲嘀咕一句,「失策了,果然之前不應該給他留下那麼多條退路。」
聽這語氣,大有「讓我們再來一次」的意思,雖然知道這多半是玩笑之語,但潤玉還是勸阻了一句:「你就別盯著他們不放了。」
「怎麼,」郁烈從這句話間品出點別的意味,頗感興趣地挑眉,「他們那邊開始雞飛狗跳了?」
「……錦覓與荼姚不和,旭鳳也是因此焦頭爛額。前些時日,他將居住的山中小屋留給荼姚,和錦覓搬去花界附近居住了。」
郁烈長長地「喔」了一聲,「行吧。反正以後大約也見不著了。」懶得花費精力再去給他們找麻煩。
雖然潤玉三言兩語將事情解釋得清楚明白,但事實遠比他講述的更加「熱鬧」。
錦覓與荼姚之間橫亘數條人命,更是有她的至親或直接或間接隕落於對方之手。先前以為荼姚已經身死,舊事倒也勉強壓下,如今對方活生生杵在那裡,被壓下的舊事重新翻起,矛盾根本無法調和。
也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她們如今都算是轉世重修,實力差距不再像之前那般大,兩廂廝打起來,倒沒什麼性命危險。旭鳳勸了這個勸不了那個,護了這個又護不住那個,請人調停亦是無用:彥佑和花界擺明站在錦覓這邊,月下仙人倒是有心,但也「雙拳」難敵「四手」,完全應付不了這一團亂麻的局面。
最終,忍無可忍的錦覓與旭鳳大吵一架,收拾行囊回了花界。旭鳳隨後追去,不知兩人談了什麼,只知道最後他們在花界附近的一處山谷中建了居所,從此在那裡定居下來。
凡間,山中木屋。
旭鳳一個人來到此處。錦覓絕不願與荼姚相見,思及先前隕落的風神水神,他亦心中抱愧,故此不在她面前提起母親的名字,只每月來此處看望。
木屋的門沒有關。他提腳走進屋中,荼姚正在桌邊忙碌,見他來了,忙將他拉住細細打量,又把他拉到桌邊坐下,「這些時日不見,怎麼又瘦了許多。」
旭鳳心中微暖,道:「哪裡瘦了,只是母親總是覺得我瘦。」
荼姚道:「還不是擔心你過得不好。來,吃飯吧,我特意去學了你愛吃的菜。」
旭鳳依言端碗,挨個嘗了桌上的菜,最後在一盤茭白上停了一停——這盤糊得最厲害。
「好吃嗎?我第一次做,有些拿捏不準火候——」
「挺好的。」旭鳳一邊說,一邊把那盤滿是糊味的茭白挪到自己面前,裝出「我最喜歡吃這道菜」的樣子。
荼姚倒也沒有生疑,母子兩人對坐吃飯。
沉默地吃了一會兒,荼姚道:「你最近可回過天界?」
旭鳳手中的筷子一頓。
「沒有。我和——我們在凡間很好,沒必要再回天界。」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並不猶疑,可見的確是發自真心。可也正因如此,荼姚心中一窒。
「而今他已然坐擁四海,難道你就甘心一輩子在凡間隱沒無聞?」
旭鳳輕輕搖頭,口中的焦糊味更重,一時讓他的心底都隱隱泛苦。
「功名利祿,過眼雲煙。我現在只希望與身邊的人長久相伴。」
荼姚心中愈發窒悶:「你就忍心拋下鳥族不理嗎?再怎麼說,那也是你的母族!」
旭鳳知道她的意思,只是……
「兄長並非趕盡殺絕之人。我無意、亦無力坐上那個位子,強求又有何用處。」
「你——」
旭鳳卻不等她說完,起身行了一禮,道:「母親,先前經歷諸多事情,而今終於塵埃落定,現在,我只想與錦覓相守終生,不想再過問世俗之事,還望母親理解。今日見母親無事,我就放心了,過幾天再來看您。」說完,不等荼姚再說什麼,就轉身匆匆而去。
方走出籬笆門,身後木屋中一聲巨響,像是桌子被人踹倒、杯盤落地摔碎的聲音。
旭鳳腳步未停,卻難以自控地長長嘆息一聲,只覺步履沉重,心神疲憊。
——在他知道母親還能復活時,內心驚喜,卻未曾想過,復活之後的母親要如何面對已然天翻地覆的一切。
花界,花神冢。
一身素白衣裙的女子跪坐冢前,合目而禱。
「曇花,曇花!」另一個穿著水藍衣裙的芳主疾步朝這裡走來,「長芳主要去看錦覓,我們也一同去吧?」
曇花芳主只搖了搖頭,並沒有起身的意思,「你們去吧,我想再多在這裡待一會兒。」
「……好吧。」對方也未曾勉強,「那我們就先去了。」
「嗯,去吧。」曇花芳主說,語氣裡帶著溫軟的笑。
來人很快又走了。
曇花芳主一直沒有轉身,於是來的人並沒有看到,自始至終,她的臉上根本就沒有半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