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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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農曆六月初二出梅,但目前看來,這雨不把上海泡霉是不罷休的。

天氣一懊糟,人深受其累,溫童老覺得自己的心臟壁也凈是霉點子。

她倒是想過要和向程較個真。苗苗也撮哄,為難什麼人都別為難自己,實在膈應的話,就找他問清爽。

溫童:上趕著不是買賣,我愛情沒了留點自尊不行嗎?

所謂負氣性質的自尊,是這麼表現在她身上的:

近幾天考勤時長很規律,傍晚下班后,她會騎共享單車打卡些鬧市,或吃火鍋、買衣服、看電影,基本都是一個人。

總之是不許思想和軀體閑下來,甚至靠物慾、食慾的填塞,來把那人擠出去。

回頭到家查點一大摞衝動消費的戰果,她又懊喪,我變了,變得虛榮浮躁還王八!

小左跟著老前輩成功擒下付總,後者來公司簽單那天,特為只肯她單獨接洽。出辦公室后,人們拋向她的視線明顯變味了,像《西西里美麗傳說》的點煙名場面,

男人始於垂涎,女人始於同性惡意。

溫童沒成想的是,和小左相約逛街當晚,會被她發問,「你是不是也認為我是潛規則上位的?」

未等回應又自說自話,「不管你怎麼以為,我的確是的。」

溫童心跳足足漏拍好幾秒。

二人說話時已然飯罷,在晶品中心的噴泉廣場略坐坐。小左買了包煙,她也是人生第一遭,便利店員說這種好彩爆珠焦油量低,新手無欺,誰知聽話的她頭一口就嗆得升天。

隨即拉溫童墊背,「都給你吧,我這輩子再不碰它了。」

「你可真好糊弄,哪有新手上來就玩得轉的煙?」

「二十來塊,當買個教訓。」

夜風時不時夾些芒針似的雨,靜安寺這塊,都市金粉沖蛻了一尊寺廟最起碼的香火清凈。

或者更確切地說,俗人在此本就難守初心,被溫水煮蛙,也被痛恨的群像異化。

小左偏頭來看溫童,睫根上沾著些水珠,你說它是雨或淚都行,「原先也沒跟你說,我家裡不止我一個,上頭還有個親哥。」

點到為止,下文溫童葉門清了。

小左抵觸結婚是有原因的。投胎在一個再老派不過的家庭,出生、成長、討生計都是為了如意父母和親哥。

老大長她八歲,卻無得自理能力,啃老是一說,父母偏還樂意養這條螞蝗,己血不夠吸就喊小左接濟。

上海年租最低端的房子也得斥掉兩三萬,左母還見天盯著她的月薪:

發了沒?幾時發?要不你管同事借點,你哥想賃台出租跑車子。

「所以無論如何我得留在申城,哪怕做點見不得光的事。說到底,我真賤駱駝。」吃厭了家庭苦,再不想從一攤屎走向另一攤,小左說,情願老了自己爬進墳地。

「和他們斷掉吧。」溫童儘力而為地勸慰她。

但,知易行難。

大道理千千萬,而吃虧者萬萬億。

「斷?你想得太簡單了。你見過有輕易抖兩下就能甩脫的螞蝗嗎?得拿手摳的,它吸盤又牢,弄不好血淌更多。我媽可賊了,老早算定我想逃,一有什麼動靜就打苦情戲。

我是認為我爸不至於那麼毒,對我好歹說得過去,她就用他綁架我,你覺得我能狠得下心嘛?」

「能嘛?」說到激動處的人,語氣咄咄起來。

那天付總也如是問她的,你能全憑運氣拼過我嘛?能嘛?

「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你,」老實說溫童有些心梗,「只能說下回你要再遇到什麼麻煩,無條件可以來找我。」

力所能及的範圍里,她都願意幫。

而非裝作睜眼瞎,對那些皇帝的新裝、房子里的大象。

對話末了,華燈已然蓋過群星。

溫童受納小左那包煙,回到蘇河灣的時候,蹲在樓下來了一支。

不好抽,儘管有藍莓味中和,她懷疑是尼.古丁還是小左的話澀到了舌根。

*

周六一早,溫滬遠接溫童去吃飯。照舊是家宴,在崇明那邊的農家樂。

溫家有個不成文的作興,所有成員生辰無論高壽與否,都得大辦特辦地祝一祝。這遭就是林淮為外甥女操持的。

「準確來說是我小姨子的女兒,6歲。」路上溫滬遠如是釐清。

溫童一向對親戚關係苦手,特別還隔著恁多彎彎繞,「那麼我該喊……?」

「表妹呀。同門堂,不同門表。不過也是的,你不懂這些個稱呼上的人情情有可原。」

「我阿公家可走動的戚友很少,總是因為些雞毛是非鬧掰了。」尤其溫童阿婆家。她沒有說,當年關南喬執意要保她,是敢拿一屍兩命要挾母家人的。

阿婆也攔勸過她,別太沒譜,我應了你大舅說合的親事了,人家也不計你這拖油瓶,但你總不能挺著肚子過門的。

即刻關南喬沖她,我偏要生!憑什麼你主張我嫁誰,子宮是我的我想懷就懷。大舅黃鼠狼而已,安的什麼好心,你倒問問他那男的年紀多大,剋死過老婆沒?!

一句話像剪子揮斷來往。

外加關存儉有個大善人的名頭,荷包本就不鼓囊,十親九故三天兩頭地借,沒錢還就縮特了。不來往也罷,省得多些扯皮的功夫。

他也一直告訴相相:

我沒覺得你媽媽不爭氣。

至少她把相相送給了我。

-

農莊北牆挨著幢小洋樓,溫童下車時才被知會,裡頭住的人是溫肇豐,她爺爺。

改革開放初期,溫州港對外恢復大門后,老爺子在土著和外籍間充當類似買辦的掮客。生意大都不起眼,彼時以鞋匠、貨郎、剃頭師傅居多。

隨即溫肇豐相中生財之道,投資百貨大樓供人出攤,也做批發商貿城來謀利。早幾年壓根稱不上富貴,溫飽線而已。

後來溫滬東因尋釁滋事沒過大學政審,索性隨在父親身邊,幫著過問大小事。

慢慢地發跡起來,乃至滬東出於藍而勝於藍,「腦子靈,花頭多,」周遭人都這麼誇的他。

上陣父子兵,打成翻身仗。二人之後往一所名校捐了兩棟樓,一曰肇豐樓,一曰滬東樓。

而那時溫家老二在作甚呢?

成日孵在車間里和數據乾瞪眼。

用老大奚落他的話,別提什麼士農工商,講道理,讀書人腦迴路還不敵我算盤打得快。

如今溫肇豐年歲已高,再有什麼千里志,身子骨也不允許了。

從而買幢借山借海的樓,在崇明頤養天年。

-

鄉野蚊蚋猖獗,溫童在院里空地不過一刻鐘的功夫,胳膊腿就被咬了,約摸估五六個大包。

白到失真的肌底色,被些紅點子煞了風景,關鍵是毒,癢得人活受罪。

她趁沒人注意,悄默聲給每隻包掐個十字。

這是全國通用的止癢偏方。

宅子院落不頂寬闊,但浙滬人歡喜把日子過得湯湯水水,所以必然要省出一片橫塘的空間,養鯉魚。溫童將將投過兩眼,幾乎全是一尺多長,又肥又歡實。

雨水漲夏池,鯉魚躍蹦起來,像有跳龍門的勁頭。

林淮外甥女淇淇的月嫂一路追著她,衝到院子細雨中,眼見祖宗去的是橫塘方向,大喊不得了,停一停,「要死了你看她真要下水了!」

溫童聞聲想也沒想,和月嫂一前一後堵截般地搶救。

誰知淇淇從她小臂下溜了開去,溫童直喊糟地回頭。

有人就雙手拎起趴到塘壁上的淇淇,將她一條命揀回臂彎里。

「你瞎跑什麼,想吃魚?水鬼先給你吃了。」

淇淇不買賬這人的救命恩,當即破嗓哭鬧起來,偏抱她的人還恐嚇,「誰踩你電門了?這麼不識抬舉,我再把你丟進去。」

小孩萬幸無礙,月嫂抱下她答謝,「謝謝趙先生,多虧您及時。」

溫童旁觀這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的人,他渾笑應道:「興許我和她有緣,一會要多討一包壽煙的。」

「那肯定不在話下的。」

月嫂抱淇淇回屋喊魂。溫童會上趙聿生的目光,她睫根落著水珠,他肩頭沾些細雨。

為什麼你又陰魂不散?她想問,話出口卻變成,「趙總似乎和老溫家關係不錯。」

某人不客氣,「這宅子我比你來得多。」

「那今天你是以什麼身份來的?」

趙聿生已經半步趕超,聞言又留步,側低頭應話,「和你一樣,賀生辰的客人。」

他嗓音落在她耳軟骨,幾乎是貼附。

溫童悸得無痕一畏縮,眼瞼一垂一掀,將好撞進他打量的目光里。

「你很怕我?」無比磊落的人戳穿她的局促。

「因為老實說,我對你有ptsd。」

她剛話完就悔了,指望這人有良知是不可能的,他眼下饒有興緻地與她,一副展開來講講的表情。

倘若,溫童設想過,她沒有溫董親女兒這層保護色的話,保不齊也是另一個小左。

倘若當晚趙聿生醒神來瞧見的並非她,而是什麼旁的女人,或許將錯就錯,她信他幹得出來。

酒為色媒者,蛇鼠一窩。

一想到就慪得緊,溫童眼刀子懟去他胸口,「趙總要不起開些?擋我道了。」

「康庄大道這麼寬,我怎麼擋你道?」抄兜的人微微一哂。

溫童搜刮肚腸怎麼毒舌回敬的時候,蚊子包再度癢得慌,她禁不住雙手互撓,撓出猙獰的紅痕。

止癢未果,又曲眉垂首,故技重施地給包掐十字。

這些光景,盡數去了某人眼底。

「冊那,蚊子真多,」她氣急敗壞地咕啜,隨即轉嫁與他,「為什麼愣是不咬你?」

「誰知道,你不如和蚊子深入溝通一下。」

趙聿生目光掠過她掛油瓶的嘴,蚊子叮得她通身無完膚,卻偏對嘴網開一面……

他扭頭拾級進了屋。

-

林淮只一個平輩親妹,另外和溫滬東家妯娌不睦的緣故,籠統地說,也就淇淇可以疼。

當然現在又多了溫童。

等宴開席間,她不住地把淇淇捺在八仙桌邊,教喊人,「表、姐,童童表姐。」

溫童本不想熱絡示好,可面對稚子總有垂憐心,她拿撥浪鼓和小金鎖哄淇淇,「你好嗎?早飯吃的什麼呀,今天是誰的生日?淇淇曉得自己屬什麼嘛?」

凈是些沒營養的問題。

「早上倒是沒吃多少,半碗銀魚蛋羹,還吐了。」林淮忡忡貌。

「在鬧腸胃炎?」

溫童一句言畢,淇淇不知魔的什麼怔,小金鎖啪地摜在她臉上,直喊我不要你,「你不是溫家人!」

「說的什麼?!小赤佬腦子瓦特了!」林淮急慌慌地撈走禍首,溫童先撿起丟下條凳的金鎖,再檢查鼻樑,沒見血,但被剮掉了一小枚油皮。

她整個人懵的,一面說不妨事,一面又無奈這熊孩子。

一場兩三分鐘的小插曲,被中國式的「她還是個孩子」匆匆翻過去。

全程,趙聿生站在通往偏房的廊道口,冷眼地燃完指間煙。

*

宴席首先招待的紅雞蛋和長壽麵。

溫肇豐說是胃口太淺吃不下,一直待屋裡沒現身。不多時溫滬遠來喊溫童,「爺爺想見你。」

後者依言跟去,在書房門口見到的人,身著棉麻月白唐裝,手裡的象棋反覆咂摸翻個,不知落定面前棋盤哪一格。

而和他對弈的趙聿生,眼見著溫童來,就棄局起身告退。臨了還給老爺子遞了支大中華。

溫肇豐那一代吃慣了旱煙,老嫌烤煙不夠勁兒,且還溫吞水,深諳此點的趙聿生每次遞煙前都會抽空甚至剪斷過濾嘴,

由著老爺子反向抽。

溫童心想,好特么硬核。

硬核的還在後頭。出於隨同和敬重,某人也是這麼抽的。

煙霧繚繞里溫肇豐沖他趕趕手,「你去罷,這局我記下了,回頭再繼續,」

再側首向溫童,「孩子你好,真高興我能在闔眼前認回你。」

他和關存儉儼然反差的兩種風格。前者直鼻方臉面相粗悍,後者,溫童印象里總是低眉善目的。

「爺爺好,您精神頭看起來不錯。」她有些難為情地應著,坐到他對過的羅漢床。

「我聽你爸說,你沒肯留在九間堂住,而是出去單過了?」溫肇豐話是朝她的,目光卻專註那一盤殘棋。

「對。」

「為的什麼?林淮對你不好,還是你爸招你不高興了?」

「沒有!」溫童忙攬鍋,「是我自己待不慣,需要個過渡期,興許回頭還會搬回去的。」

「唔,希望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樣誠實。」把一句謎面拋進溫童腦海,溫肇豐也不慌給謎底,話鋒即刻一轉,「我很喜歡和你們年輕人交流,就好像我一個棺材老梆子,也能從你們口中了解外面的世道,

沒變多少,又變多少。你們思想總是活泛的。枯池注注水,它就還沒死。」

「比如小趙,現在又來個你,所以……,有空常來陪陪我。」

溫童乖乖頷首。

溫肇豐倏地問她,「你覺得小趙怎麼樣?」

「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扯謊,「特別好,平時工作也尤其關照我。」

殊不知老爺子頃刻拆台,手指頭點點她,更像是縱容地笑,「撒謊,你有一張實在不適合誆人的臉。」

溫童正是尷尬,又聽得他支吾,「小趙這個人,這個人……」半晌沒后話。

一根煙收梢,窗外雨勢加急,溫肇豐昏花的視線在她五官逡巡一番,說:「是像,像我們溫家人。」

「是嗎?我阿公總說我和媽媽一模子拓的。」

「你別信他呀,信我。我從來不騙人的。」

溫童給他老小孩脾氣逗笑,點頭隨和,「好的信您。」

「這雨一下齊全,屋裡就不泛潮了……」溫肇豐望望窗外,良久再問她,「孩子我們說句自家話,你認為自己挑得起你爸託付的擔子嗎?

你清楚你被找回來,是要做什麼的嗎?」

終究溫童在此問上拋錨了。

溫肇豐末了給她寬限時間,不慌眼巴前答覆,回去想想再告訴他。

*

宴罷盡歡且散,溫滬遠有要事先領林淮回去了,溫童只能委屈自己,上趙聿生的賊車。

他們這頓吃的是中午飯。

臨去前溫童聽廚子說,晚上還有一趟,但是招待老大家一對父子的。

她不由想到老爺子難參破的一句提醒,「給人鋪路給自己鋪路都是鋪,關鍵看你這個人,日後想怎麼個活法。」

趙聿生吃了不少酒,她上車的時候,這人闔眼靠在後座,且是中央。

她想著要麼關門移步去副駕,他又忽而睜眼,乜她一記,再無聲挪去最左邊。

溫童硬著頭皮坐上去,關門的瞬間左手摸到樣東西……,他領帶。

即刻她丟熱炭似的扔掉。

前半程車廂里僅雨聲無人聲的靜。

興許是代駕開的話匣子,說了句老天落雨都不喘氣,隨即趙聿生突然開腔,「你不覺得一個6歲小犢子,指向性地排斥你,過於早熟嗎?」

溫童良久才反應話是同她說的,偏頭去看,問話人就單臂杵在窗沿,微微右斜的懶散目光,朝她。

「還是說你這人本就不招小孩待見?」

她沒好氣,「童言無忌罷了。」

「嗯,可能吧。」

二人對話戛止,趙聿生低頭看起手機,暴雨天近乎零光照,昏暗裡光亮就舔著他五官。

溫童抓過的蚊子包腫了,她伸進手袋找那隻沒吃的紅雞蛋,想叩開殼拿來敷,一面一時腦熱地問某人,「趙總,公司在員工不出錯的情況下,會讓她順利轉正吧?」

「也得看考核業績的,我們小作坊一個,只能按坑種蘿蔔,沒法靠人情分把坑賣給蘿蔔。」

「你又在內涵我。」

「溫小姐真擅長看扁自己。」挖苦她的人即刻就笑。

溫童恨得要回嘴什麼,誰知雞蛋成精自個滾下來了,她說時遲那時快地彎腰去夠。

而車身將好一記陡剎,慣性把她重重拍向前座靠背。

溫童難為情地臊紅臉,沒去管後腦勺疼與否,趙聿生扽她回座了,也把紅雞蛋歸還她手裡。

然後她餘光瞄見他救她的那隻手,五指曲在一處搓了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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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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