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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左賃的是北外灘的二級舊里。清早能看見巷道中拎痰盂的人,晚上翻個身不提防,就會鬧醒木板隔斷另一頭的鄰家小孩。
是處有個十分不中聽的蔑稱,上海話叫「下只角」。
簽合同那天,房東瞧著她身份證來了這麼一句,「左愛男,這什麼活見鬼的名字呀?」
是,活見鬼,她一家子都是討債鬼。
她叫房東盡量別呼自己大名,既然這枚黥面無論如何也剜不掉,那就拿補丁捂著。捂一天算一天。
房子窮酸倒有一味好。從仰躺在床的角度,小左可以眺見陸家嘴和東方明珠,隔著曬台那一竿大雜燴的文胸內衣,隔著浩浩湯湯的金三角晨霧,
隔著銀行戶頭旱的旱死的位數鴻溝。
出梅這日恰逢調休,她盤腿在床頭,用計算器捺下月除掉開支能攢多少凈收,滿打滿算保守估計,大約四百上下。好在她指縫很緊,不是漏財者,怕只怕有人硬要從裡頭摳。
結果說曹操曹操到的左母就來電了,「有五萬沒?今晚之前打給我。」
「瘋了嘛?我上哪給你弄五萬,變戲法去啊!」第一次小左不由分說撂了電話。
左母再催命般打來,狠三狠四地警告她:別跟我扯什麼車軲轆話,給或不給頭一點的事。老頭昨晚和人喝酒走夜路,田埂里摔跟頭了,腦溢血曉得伐?!
連夜送醫院就不得醒了,醫院張口討十萬,我問你對半要已經夠想著你了。
夜裡想想老頭花在你身上的錢,不心虛不怕鬼喊門嘛!嗯吶現在翹尾巴了,到大城市鍍金了,我早說過吧,便宜畜生一攀上高枝,管保成白眼狼……
更腌臢的話,隨小左摜去油乎乎地板上的手機,一道悶息了。
然而她禁不住那些餘音的攪擾,彷彿有牙齒在啃耳膜和腦仁。誠然地講,這個家對她最仁義的只有父親,倘若不是他,興許她十二那年就會命喪在母親毒棍下。
家庭禍害里沒有惡貫滿盈也沒有渾清白,有的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揀回手機的小左原是想腆著臉找溫童的,沒成想,屏幕有新微信消息跳進來——
付總:今天有空嗎?
*
溫童開始參加內部新員工培訓,和諸多新學員一起,每周三堂,主講大都是各部門的大拿骨幹。
她腦容量淺,無論念書或工作,接受新知識得傾付比常人多好幾番的功夫。用從前向程的玩趣話,
做什麼事都像自帶bug、自行剎車,旁人已去預習導數,她還在傷腦筋幾何概型。
回回考試也是那種,須得老師提醒僅剩半小時才磨嘰動作文的人。
她自認為無妨,磨洋工慢慢來總比欲速則不達好。
她歡喜聽課時備兩份本子,一份錄隨堂筆記,當主講插科打諢起八卦,就用另一份塗塗鴉,畫當日天氣或三餐吃食,偶爾也特寫心目中的人和事。
那天,原本要去日語班的何溪,課間折進來和她招呼時,就望見了塗鴉本上她背著人的小九九:
凶神怒目的一張羅剎臉,但脖子以下違和地箍著根領帶。
「畫的什麼?」何溪莞爾靠立在邊上,順帶落一杯黑咖在她桌角。
「謝謝何姐。」溫童一副賊被捉的倉皇感,悄默聲藏掖本子。
這廂為了項上人頭沒敢回答,那廂早已看得門清。
轉轉手裡杯套,何溪眉梢慧黠的笑意,「你放心啊,我不稀得打小報告的,至少在看不慣某人這點上,我們是同盟。」
她指骨纖長,天生清癯身材,溫童在其無名指根的戒痕上跑了幾秒神,才同樣賣關子地乾笑,「我也不怎麼怕他曉得,」總歸她如今是猴子稱大王,某人拿她又奈若何。
「你倒不準備問我,為什麼看不慣他?」
話完何溪呷起咖啡,杯身掩住她山根以下的半張臉。
「我懂的,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嘛。」
「如果我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何溪一臉拋魚餌等她上鉤的玄虛表情,「我很樂意分享陳年大瓜的,你要不要吃?」
「我……」話音將落,開課了,何溪笑笑沒再言聲,捧著咖啡從後門離去。
不得不說美人的話自帶公信力。過後大半堂課,溫童都在咂摸她所謂的「陳年大瓜」,獵奇心人皆有之,而美人主動遞的瓜則更有半面妝的勾人感。
員工也不止一回拿她的長相當佐餐話題,像什麼呢,著實找不到可媲美的,嘴唇潤凸眼皮子又狹,橫看風情側看純的玄妙。
相貌是前菜,正餐自要聊兩性問題。何溪究竟是否名花有主,和趙聿生那些個陳芝麻爛穀子的風月秘辛一樣懸而無解。
這即是職場的背陰面,不論你大小是不是人物,歸到格子間里只有三種角色:一是毫無溫度的數據績效,二是工牌上風水輪流轉的職稱三六九等,
三,就是同仁噴飯供酒時的八卦笑料。
有偽正經,沒有離群真清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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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傍晚培訓結課,小左突然經痛的緣故,要遲幾分鐘才到,溫童於是提早去幫她佔位,在走廊再度偶會何溪。
後者倒似乎斷片了上遭「請聽下回分解」的問,只說,天氣出梅入伏了,晴起來,不日要辦拓展訓練的。
溫童遇人說話大喘氣就難受,索性直言討教那瓜的下文,「關於你上回說的,趙總做過什麼不好與人言的事嘛?之前我的確有聽說,去年,有公司想挖他牆腳?」
「你指銘星?」
音量矮得低低的何溪一浮眉,扒拉下百葉窗才應言,「完了,我不該給你搭戲檯子,說還是不說呢……」
她勉強的顏色,「不說吧,我曉得你會管別人問的,二手瓜以訛傳訛都變了味,難保你聽到些真實度不可考的謠言。說吧,我這不賣主貳臣嘛。」
那你上回還吊我口味,溫童腦門上三隻問號。
「說罷,我想我和董事長之間的關係,有資格知道這些。」
「其實也沒什麼。冠力一來有兩家老對頭,其一是捷足先登汽車行業的庄氏集團,其二就是銘星。你如果對四年前的湖州招標會有所耳聞的話,就應當了解,它們同為當年K.O掉冠力的競爭者。
去年德國的威茲曼對華招標供應商,鏖戰撕扯到最後,還是剩下銘星和冠力打對壘。你猜怎麼著?我們二度成為手下敗將,而事後沒多久,銘星就開價拉攏趙聿生了。」
何溪言畢休聲良久,捻捻無名指根,對著溫童一張宕機臉反覆研判,再話道:「我向來不屑拿小人心度君子腹,在冠力麾下也幹了快六年,幾乎看著趙總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但據實說,我的感情分兩本賬,對冠力的總比對趙總的要厚一些,也清一些。
集團這麼多年,溫情人有,蠅營狗苟的人更有,對我來說,說錯話不打緊,站錯隊才要命。」
一席話說得溫童心緒如麻,之後的培訓總結也近乎沒吃心幾個字。
塗鴉本翻去簇新空白的一面,她由著筆叛逃意識地瞎畫,回過神來,上頭赫然的三四行「站錯隊」。
再托腮仰首,講台上的人,竟是半身黑襯衫溫莎結的趙聿生。
他是來給結課做歸納和表述期翼鼓舞的,話術熟極而流,整個人也亦莊亦諧。
課室里頓因他的玩趣迸出笑聲,溫童知曉是他后,笑點就無能了,也沒肯再抬頭看。
「我就說到這吧,免得繼續浮誇下去,有傳銷既視感了。」趙聿生話完,目光閑散朝下一掃,停在角落裡始終耷拉的腦袋上,又無痕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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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散后的夜,悶風挾微雨。
溫童和小左一道出門往電梯處去,前者相約共進晚餐,後者支吾說算了,「存款要透支啦,我一滴都不剩了。」
「我可以請你的。」
「不用不用,我賒你的人情債太多了。」
小左近來臉色不頂對頭,總一副懨懨心事貌,溫童許多回想問又怕唐突。沒人甘願被侵犯心理安全區的,除非她自己想說。
掠一眼小左的新半裙,溫童說沒關係,「下回約好了呀,等你發工資。新裙子很好看!」
對面人臉上將將擠出一記笑,就給電梯急衝出來的女人,駭沒了。
「左愛男,是你對伐?我曉得你長什麼樣,你個臭不要臉的騷狐狸賤婊.子!」來人全沒所謂儀容,愛馬仕2002就信手摜地上,手指頭戳去小左鼻頭,生扯得她頭皮快開裂,
「你不想靠男人上位嘛?那我今朝就叫你出名!」
溫童急急攔勸解圍,可惜對方正在氣頭,不僅徒勞,臉還被指甲蓋颳了三道杠。
付總並非頭一遭招弄鶯燕了,以前,付太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是因為他喂屎沒喂到跟前,且還算見好就收。
這回又是哪位老鴇調出來的姘婦,能叫丈夫隔一天破財十萬,精魂盡癱到她身上了!付太氣到偏頭痛,越吞忍越失了耐力值。
闊人有時比窮民更擅長掂斤播兩。
她教訓小左,下三濫的人永遠別妄想當上九流,不配,漢白玉牌坊還沒立好,就有無數恩客往上頭啐唾沫的!
「臟過一回的人,這輩子會一直臟下去,」付太眼盯盯悶頭不作聲的小左,「別和我賣慘啊,我告訴你,這事要想我罷休,你首先得和他斷乾淨,其次是去你們公司大群發十條道歉聲明。」
說著,朝向廊道圍攏起來的看客,譏諷你們冠力教人有方,凈教些爬床賣屁.股的本事。
看熱鬧者無人伸手,蔣宗旭甚至勸溫童,莫蹚渾水,「你的臉子代表溫董乃至冠力。」
末了保安來送客了,趙聿生那頭下的令,好生把人請出門,要是嗓子罵乾的話,記得給人沏杯茶。
付太被左攙右架離去的時候,還不忘回頭放話,道歉必須發,十條,少一都不行!
人群遲遲隨夜色驅退的天光散開,小左蹲身把四碎的筆記本夠起來,溫童作勢要幫,由她打住了。
「你去吃飯罷,別管我了,我想一個人清凈一下。還有啊……,別和我這種下三濫為伍。」
雨點子在廊道撲一層陰惻惻的寒,小左即刻一番話叫溫童心更寒,
「我打一開始和你示好也就是想巴結,相信公司也不止我這麼想。」
多少人歡喜這種腦子裡不揣算盤的小白,借著你往上爬,不怕給芒刺扎到,
回過頭再放你冷槍,也不慌你手裡的槍上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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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溫童登上OA的時候,左愛男的痕迹已從其中抹除乾淨了。
兩桌開外的那台工位,也被秋風卷落葉般歸零。
她魂不附體一上午,終究在瞧見底櫃中的半袋雞頭米時,坐不住了,一把將自己從椅子上拔起來,朝總經辦去。
趕巧,落地窗前燒完煙的趙聿生正欲回去。
眼見她掉臉子地快走而來,某人也不留步,兀自旋動門把要進。
溫童眼疾手快地搶住把手,整個人,兜在他前身和門板間,仰頭欲言又止貌。
「如果你是想來央我饒情的,那很抱歉,所有成年人都該為自己的行為擔責。人善被欺馬善被騎,亘古不變的道理。再有,你應當好好想想,為何作為老東家的血親接班候選,遇事卻淪落到求人的田地。你這人,自我感動的善意一大摞,借出前也不思考連本帶利能追回多少。」
無波瀾的嗓音落到她頭頂,門板朝後一倒,溫童快速剎住它,兩隻緊挨的手相互角力。
「鬆手!」趙聿生眉眼間不再有耐心。
「我不是來求情的!」溫童截停他的話,深呼吸片刻,才一股腦衝口,「趙聿生,溫乾回來了,我不想坐以待斃……」
「所以起而伐之?」
他倏地一聲笑,胸腔起伏共振到她心口,溫童拎不清是愕然還是暗嘲,僅僅點頭,「你該幫我的……」
「你任務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