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北齊使節將在京都停留七日。
除卻弔唁太子,齊憫陽尚有國事要與晏澤商談。
宋知華連著三天下了早朝後被召去偏殿,與六部尚書一道旁聽。
三十多年朝臣之路,這還是頭一回。
齊憫陽所說國事,其實是老生常談——他希望開闢孤煙城外二十里地,重新做兩國之間的邊界貿易之所。
燕國與北齊的邊貿從齊憫陽祖輩開始,便一直斷斷續續在做,但兩國之間又各自經歷皇室內鬥與黨爭宮亂,邊貿一事時有擱淺。
如今齊憫陽已親政三年有餘,北齊上下重新整頓,處處皆有新貌,他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但燕國這邊,太子新喪,儲君未立,群臣言論四起,晏澤又時常犯頭痛,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因此他才會留下宋知華幫著出主意。
齊憫陽對邊貿一事侃侃而談,那壯志凌雲的模樣不由地讓晏澤心生慨嘆。
後生可畏。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齊國主少年得意,如今正是迎風而上的大好年紀,想建功立業之心,朕亦是理解。但邊貿一事重大,關乎兩國邊疆子民之生計,朕不得不小心謹慎。可憐我那長子早逝,無人與我分憂啊。」
齊憫陽聞言,心生疑惑——他從不認為晏澤是個會隨隨便便暴露自己情緒之人,現在對方主動提及晏懷恩,定是另有目的。
果不其然,晏澤又道:「人老了,早已不復當年,現下與齊國主商談國事,頗感吃力。若是齊國主不嫌棄,邊貿一事,我且讓我那六子懷明接手,如何?」
齊憫陽猛地一頓,心思一轉,便有了主意。
「為何不是寧王殿下呢?」
他抓准要害,開始下套。
晏澤半闔著眼,反問道:「又為何一定要是他呢?」
齊憫陽斂了神色,更加篤定他之前的猜測。
晏澤在試探自己。
他並不是要推舉晏懷明或是寧王接手此事,而是在問,這兩個孩子,你更看得起誰?
齊憫陽只比他三個兒子虛長几歲,卻已是一國之君,手腕魄力絕不是一般人。
若想國祚綿長,謀求四方安穩,晏澤定會考慮齊憫陽的看法。
畢竟這燕國的未來,是孩子們的未來。
但——
齊憫陽微微垂首:「說來慚愧,我來的路上便聽說,幾位皇子中,寧王殿下出身最高貴,最受陛下器重,最有可能成為儲君。我既是要做這邊貿,必定期望這貿易之路穩定繁榮。早些與寧王殿下接觸,也省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他話中頗有玄機,接連捧高了寧王的出身和地位,卻又犯了晏澤忌諱——這位燕國君主,可並不喜歡權勢滔天的外戚和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的皇子。
晏澤當即冷了臉:「早些接觸?難不成在我兒陵墓前,你們就打算做這樁買賣了?朕一日不死,這朝堂就還是朕的朝堂!朕說的話,才是聖旨!」
「請您息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罷了。」
齊憫陽見好就收,點到為止,兩三句話又將這次商談撥回了正軌。
只是晏澤心中那猜疑的種子已破土而出,刺破了和平的假象,露出荒唐的本來面目。
他懷疑那天,齊憫陽與晏懷寧達成了某個交易。
一個為了權力,一個為了利益。
他又被迫想起了王紹的死。
他的兒子也是蕭家的血脈,是一榮俱榮,一損即損的絕對關係。
他忘了追究,晏懷寧在王紹之死中,扮演了何種角色?他的這個孩子,會與蕭太師密謀,對自己不利嗎?
也不是不可能。
短短六個字,振聾發聵,就像是幽山空谷里撞響的暮鼓晨鐘,一聲更比一聲,驚醒痴夢。
晏澤認為自己的想法偏離了正常的思維方式。
但他無法剋制,他甚至回想起晏懷寧辱罵王紹是個閹人時的樣子,刻薄、歹毒,就和當年的張太后,當年的那群宦官子弟一模一樣。
「齊國主,當時我那三個孩子,都與您一道去弔唁他們大哥了吧?」
晏澤突然問出這麼個問題。
齊憫陽明顯愣了愣:「嗯,是的。」
欲擒故縱。
晏澤觀察到他的反應,低聲對身邊的大太監道:「去,問問鴻臚寺那邊。」
那大太監便去了。
這場商談,最終只定下交由晏懷明負責,宋知華起草文書。
齊憫陽關切了一番晏澤的身體,就出了宮,坐上了一輛馬車。
「去長安花盡。」
等他們的獵物。
齊憫陽靠在軟墊上,笑問陳怡舟:「我演的如何?」
「甚好。」
對方亦是滿臉笑意。
馬車絕塵而去,宮內卻是烏雲壓頂。
晏澤知道晏懷寧與齊憫陽單獨待過一段時間,這之間他們討論了什麼,不得而知。
「知華,你認為,懷寧如何?」
他半倚在榻上,完全掩飾不了心中疲憊。
宋知華答道:「寧王殿下龍鳳之姿,頗有陛下當年風采。」
「呵。」晏澤淡然一笑,「這裡沒別人,你就不用跟我耍滑頭了,說實話吧!」
「聰慧有餘,仁厚不足,大是大非無過,恩仇情怨不分,非是治世之明主。」
宋知華形容晏懷寧可謂一針見血。
這位殿下聰慧,卻不見用在正道上;他雖然沒有做出太出格的傷天害理之事,但氣量狹小,睚眥必報。
歸根結底,不懂權衡之道,容易失道寡助。
晏澤緘默不言。
良久,他才緩緩說道:「朕,是真得老了,看人看物,都好像霧裡看花,怎麼都看不清楚。」
「陛下若是累了,可否賞臉與臣一道喝一杯?我聽說平安王府前邊一條街,有家叫長安花盡的酒樓,滋味甚妙,頗受京都百姓歡迎,尤其今天,那樓中還請了名角兒唱曲,陛下不如前去一觀,就當與民同樂了。」
晏澤瞧著他那張發福的臉,莞爾:「喝酒是假,見人是真。」
「哎,到時候便說,陛下只是順路,來看看兒子罷了。」
宋知華笑著,只等他答應。
晏澤點頭道:「那晚些時候吧,莫要驚動他人。」
「臣明白。」
宋知華便與人約定黃昏后再見面,接著,他自行離宮,飛書一封,將這消息傳了出去。
晏懷明在家裡等到了三封飛鴿傳書。
一封寫著齊憫陽已經從正門進了長安花盡,目前留在東邊天字一號房。
第二封則是寫道,近些日子一直徘徊在附近的寧王爪牙少了一個,應當是回去給晏懷寧傳話了。
第三封則是寫好了晏澤要來的時間。
晏懷明看完,便將它們一道燒了。
距離黃昏,還有兩個時辰。
他坐在窗口思量,溫情脈脈地看著院子里玩羽箭的兩個人。
楊青苑這幾天都在陪晏隨緣玩,有了父親幫忙,她與小傢伙相處得倒是愉快。楊赫在院子里圈出來一塊地,給女兒和這個「小外孫」做了個簡易的靶場,兩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晏懷明笑著,有些失神。
楊青苑像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手裡的樹枝挑了下晏隨緣的竹弓,道:「手上要有力,不能往下偏,會扎進地里去的。」
「嗯!」
晏隨緣認真地點點頭,重新調整了自己的姿勢。
楊青苑便趁著這個功夫,一溜煙跑到了還在發獃的某人面前。
她隔著窗戶,探進去半個身子,兩手環住晏懷明的脖子,將身上的力氣全壓在對方肩膀上。
「啵——」
楊青苑親了親他的鬢髮,還故意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晏懷明很不好意思,但又沒法往後退:「緣兒在外邊呢。」
「我知道你在想我。」楊青苑抱著他,一隻腳踩在了牆上,兩手用力,竟是從窗戶外邊爬了進來。
晏懷明哭笑不得,只好緊緊摟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抱了進來。
楊青苑兩條長腿環住他的腰,就這麼掛在了他身上。
晏懷明單手托著她,轉身的時候還不忘關好窗戶。
「嗖——」
晏隨緣的羽箭射中了靶心。
小少年高興得直呼:「嬸嬸我成功了!」
沒人應他。
晏隨緣撓撓頭,環顧四周也沒見著人影:「奇怪了,明明剛剛還在。」
寧王府內。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進了晏懷寧書房,將一封密信呈上。
「齊憫陽在長安花盡喝酒?」
「是了,在天字一號房。今天晚上,長安花盡的掌柜的請了名角兒來唱曲,前些日子就放出消息了,京都好些達官貴人都帶了家眷去。齊憫陽想是聽了消息,來湊個熱鬧。」
那書生將前因後果言明,晏懷寧將那密信燒毀,神色陰冷:「真是,擇日不如撞日。我盯著他們這幾天,終於讓我逮到機會了。」
他吩咐道:「去,將離兒找來,告訴她,我前幾天讓她準備的東西,可以派上用場了。」
對方稱是,很快將一個美貌女子尋了過來。
那姑娘生得極為水靈,明眸皓齒,手如柔荑,走起路來,如風拂弱柳,水照岸花,尤為勾人。
但晏懷寧此刻也沒有別的心思,催促道:「帶上東西,隨我出門。」
「怎麼這般著急?天上掉餡餅了?」
鄭若離嗔笑,晏懷寧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她的細腰,道:「天上沒有掉餡餅,倒是掉了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他附耳與鄭若離低語,對方杏眼微瞪,問道:「此事,能成?」
「有你在,自是能成。」
晏懷寧挽起她白皙的雙手,放到唇邊,啄了一口。
鄭若離笑了:「那臣妾,定會好好表現。」
一炷香的時辰后。
晏懷明的家門被叩響。
晏隨緣打開了門,見著是晏懷寧帶著一個不曾見過的女人站在外頭,心中不喜,卻還是行了禮:「四王叔。」
「緣兒好。」晏懷寧笑盈盈的,問道,「懷明怎麼不在?」
「小叔叔在房裡,和小嬸嬸有話要說。」
晏隨緣答著話,可並沒有迎他們進來。
他瞄著晏懷寧身邊那個女人,莫名有些膽怯,甚至於反感。
這些日子,他見了楊青苑那樣愛笑愛玩的小嬸嬸,見了鄭念哀那樣冷冷清清的大姐姐,見了楊綵衣那樣古靈精怪的小姐姐,還見了沈飄絮那樣熱情洒脫的姨奶奶,再見鄭若離這樣珠光寶氣的嬌艷女子,就覺得俗氣了。
尤其是那個人的眼神,和蕭貴妃如出一轍。
寫滿了刻意的討好與虛偽的友善。
晏隨緣不想他們踏進這座院子,驚了他養著的那隻貓。
晏懷寧見他遲遲未動,便笑笑:「緣兒這是怎麼了?為何一臉苦大仇深?可是在這裡住的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四王叔家裡住一段時間?或許換個環境,你會舒服點。」
晏隨緣搖搖頭:「不是,我住得挺好的,謝過四王叔了。」
正說話間,晏懷明便走了過來,晏隨緣躲到了他身後。
晏懷明揉揉他的頭頂,看向面前兩個人:「四哥有事找我么?」
「閑來無事就不能來找你了?」晏懷寧仍是端著一張笑臉,儘管他們已經撕破過臉,明裡暗裡和對方扯過架,但在晏隨緣面前,卻都不約而同做足了兄友弟恭的樣子。
晏懷明笑笑:「自然是能的。」
「聽說今日,長安花盡內有曲會,四哥念著,許久不曾與你聚一聚,便想來邀你一道聽曲,如何?」晏懷寧說著,稍稍俯身,「緣兒想去嗎?那樓里的點心也是一絕!」
晏隨緣很想說長安花盡的點心他天天都能吃,隨時都能去吃,可他很有眼力見地保守了這個秘密:「好。那緣兒謝過四王叔了。」
「怎麼張口閉口說謝謝呢?我們是一家人,無須這般。」
晏懷寧也想裝出慈愛的模樣,伸手去摸他的頭頂,晏隨緣又往晏懷明身後躲了躲,愣是讓人撲了個空。
「那懷明呢?」
晏懷寧的臉色終於垮了下來,有些難看,晏懷明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
那名角兒還是我媳婦花錢請的呢!不去白不去!
他想著,又聽晏懷寧身邊那個女人問道:「妹妹去嗎?她嫁過來這麼久,我還沒見過她呢!趁今天日子好,便一道見見吧!」
晏懷明掃了她一眼,像是才發現有這麼個人:「妹妹?難不成你是我四嫂嫂?」
鄭若離臉色一僵。
她只是寧王側妃,甚至沒有行過納采之禮。
這側妃的封號還是她求著寧王去宮裡說情,典儀署才記上去的。
論品階,論出身,根本比不過身為平安王正妃的楊青苑。
叫這一聲妹妹,落在外人面前,完全是僭越。
鄭若離咬牙,卻不肯低頭認錯,寧王最討厭拂他面子的人,她惹了晏懷明事小,讓寧王不快事大。
晏懷寧聞言,笑笑:「是離兒口誤,六弟莫怪,我代她向你道歉。」
「無妨。我見四哥這般寵愛她,將來扶正也不是不可能,這聲妹妹,我就先替青苑記下了。」
晏懷明冷冷地瞟了眼鄭若離,對方竟被這駭人的眼神唬住了。
「四哥稍等,我去問問青苑,願不願意出門。」
晏懷明說著,也不等對方回答,便領著晏隨緣進去了。
他沒有關門。
簡樸的院落一覽無餘。
「這種髒亂之地,也就晏懷明那個爛泥地里長出來的小畜生願意住了。」
晏懷寧極為不屑,後退了一步,彷彿沾著這地面,就會髒了他的腳。
然後他見著楊青苑真容的那一刻,卻恨不得衝上去撕碎那張臉。
他記得,這張臉,分明就是除夕宴上,放老虎咬他的那個王八蛋!
楊青苑穿了身白衣,除卻款式和妝容,簡直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什麼邱遲意?什麼侯爺義子?
都他娘的是這個女人編造出來的騙局!
晏懷寧只覺胸中一口惡氣難抻,他咬緊了牙關才勉強冷靜下來。
「見過寧王殿下。」
楊青苑神色自若,彷彿沒有看見這兩人難看到極致的臉色。
晏懷寧忍著憤怒,應了這個禮。
楊青苑若有似無地笑了笑,那雙眼睛彷彿無聲地在說——
別來無恙啊,寧王殿下。
咱們走著瞧!
晏懷寧冷哼,緘默不言地請人上了馬車,駛向那座,熱鬧的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