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楊青苑回了長安花盡,得知鄭念哀已經回來,並且去休息了。
楊顯簡單給她彙報了寧王府內的情況。
「晏懷寧稍微好點,都是皮肉傷,叫他也有反應,我們給用了葯,命不會絕,就是會很晚才能醒。鄭若離的情況要糟一些,頭顱後邊腫得老高,念念看了,什麼都沒說,就催著我回來了。」
「她一有心事,就喜歡悶著,你多陪陪她,不用操心其他事情,杜威明日下午就到。」
楊青苑目光沉靜如水,「宮裡還有情況嗎?」
「蕭太師一派差不多都到了東門。」
「跪沒跪?」
「沒有,說是跪了,讓亂臣賊子看笑話。」
楊青苑嗤笑:「這要是不跪,哪能讓陛下認可他們的忠心呢?」
她手指輕輕點了下案幾:「將那對夫婦帶到樓里,明天,就該分出個勝負來了。」
「是。」
楊顯領命照辦。
路過鄭念哀住的那棟樓時,他抬了個頭,向那扇窗戶望去。
白衣姑娘在窗檯放了個香爐,點著香。
她虔誠地雙手合十,像是在祈禱。
楊顯不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宮內,比往常寂靜許多。
已是黃昏,紅牆綠柳,庭院深深。借著斜陽餘暉,楊懷遠眯起眼睛,仔細認真地再次讀了幾遍手裡的紙條。
那是他的女兒寫給他的。
透過那薄薄一層紙,楊懷遠甚至還能記起來,小姑娘五六歲的時候,在他的兵書頁腳上寫「爹爹,好好吃飯」的樣子。
那會兒,楊青苑才跟書桌差不多高,但已經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了。
頑皮也頑皮,好學也好學,就是不怎麼親近別人,她偶爾對自己撒嬌,更多的時候,喜歡寫小紙條。
這個習慣一直保留至今。
楊懷遠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養成的這個習慣,好像沒有任何理由,自然而然就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孩子總會長大的。
楊懷遠將紙條藏進腰帶,站在暮色深沉的皇宮中,幾不可聞地微微嘆息。
穆雅卿在她的未央宮,眺望著遠處的一磚一瓦。
她在思念一個人。
明明今天,是這二十幾年了,她距離那個人最近的一天,可她卻不能露面。
「真可惜啊。」
她伸出手,彷彿是要接住某個從天而降的寶貝,又或者是,是在向上天祈禱,祈禱這月升於西,照見她的心上人。
「娘娘,端妃往冷宮那邊去了。」
正想著,穆雅卿便聽見自己的大宮女在和她說話,她便收了手,垂在身側:「等著看吧,蕭琪蕊註定活不過這個春天。」
「是,娘娘。」
大宮女溫順乖巧,又會看人臉色,是個很得她歡心的姑娘,穆雅卿大抵是高興的,摘了腕上一串手鐲,給了她:「拿去玩,明天鎖上未央宮的大門,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謝娘娘,奴婢這就去辦。」
大宮女收了她的鐲子,千恩萬謝地辦事去了。
冷宮外,夜風陣陣,樹影婆娑。
蕭未艾領著幾個宮女,走向了一盞長明燈。
負責看守冷宮的太監她認得,剛好從前在她宮裡當差,後來調去御前服侍,如今也算念著舊情,放她進去了。
「端妃娘娘,陛下曾三令五申,不得讓人探視,您且早去早回,莫要讓奴難做。」
那太監細聲細氣地向她解釋,蕭未艾塞了一包銀子給他,輕聲應道:「謝過公公了。」
對方便讓開了一條道,讓她們進去。
蕭琪蕊坐在冷宮的長明燈前,昏黃的燭光映著她慘白的臉,毫無生氣的眼睛裡布滿血絲,彷彿是即將凋零在春夜的桃花,任他雨打風吹,只留明日一地狼藉。
「姐姐。」
蕭未艾出現在屋門外的時候,蕭琪蕊還沒有回過神。
「姐姐。」
蕭未艾又喚了一聲,輕輕走了進來,蕭琪蕊像是才發現她這麼一個人,瞄了一眼,滿是輕蔑:「你來做什麼?專程來看我笑話?那可真是難為你走那麼遠的路了!」
蕭未艾並未惱怒:「姐姐,我來看看你。」
她說著,就命宮女將東西抬進來,蕭琪蕊厲聲呵斥:「誰准你進來的!抬著些破爛玩意兒埋汰誰呢?」
「姐姐,這冷宮夜裡涼,我只是給你送幾床被褥,都是陛下從前賞的,新的,沒用過。」蕭未艾泫然欲泣,「如今伯父已經在東門跪了好幾個時辰了,陛下說不見就是不見。姐姐你若再跟陛下慪氣,怕是我們一大家子都不好過。」
「你說什麼?我爹爹來了?」蕭琪蕊錯愕地瞪大了眼睛,她呆坐片刻,突然站起身,「他定是去看過我的寧兒,才會這般著急進宮面聖。我的寧兒,我的孩子,一定被晏懷明那個小畜生陰了!」
蕭未艾溫聲道:「早前,懷明就被召進宮,陪著陛下,這會兒還沒走。宮裡的守衛換了一批,相爺坐鎮議事殿,就連禁衛軍統領,都——」
她欲言又止,蕭琪蕊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催促著:「怎麼樣了?你倒是說啊!」
「都,都換成了楊侯爺。」
蕭未艾越說,聲音越小,可蕭琪蕊卻聽得分外清晰。
她一聽到楊懷遠入了宮,整個人就開始哆嗦。
她又想起了景鸞宮大亂的那個夜晚,那個男人如同自地獄歸來修羅,生生在這無盡的黑暗中殺出一條血色的路,路的兩旁,是他用仇敵的屍骨堆砌起來的,埋葬過去的墳墓。
那個男人真厲害。
蕭琪蕊只有一瞬的欽佩。
在那之後了,就是時刻壓抑著的戰慄與不安。
她知曉楊懷遠的身世。
「你的新歡?」
月色下,楊懷遠好像戲謔地笑了笑,笑這不公的命運,又像是在嘲諷她不知廉恥,機關算盡。
「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待在宮裡別出來嗎?」
晏澤抱著她,頗有些埋怨。
怎麼了呢?
她不可以過來嗎?
她必須過來。
張太后倒台了,張家失了勢,從那天開始,她就應該順風順水,理所當然地鳳冠加身!
還好,還好楊懷遠已經是個孤家寡人,還好他那個姐姐死了,早死了!
不然,她得花多少力氣,才能拼到晏澤身邊這個位置?
蕭琪蕊很早就明白,家世能給她帶來多大的利益。
她有多在意自己的出身,就有多在意楊懷遠的存在。
好,真好,楊恩死得太好了,縱使楊懷遠再怎麼拚命,他也沒辦法再回來京都,再給她造出個絆腳石、攔路虎。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楊懷遠那個女兒,那個總是推脫自己身體不好的小雜種,居然爬到了平安王妃的位置!
蕭琪蕊氣瘋了,她沒有辦法成為晏澤的皇后,就連她的兒子,也不能成為這個燕國的儲君!都是楊懷遠害的,都是那個早死的楊恩害的,都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嫁過來的楊青苑害的!
他們一家,都在阻礙她,阻礙她成為京都最尊貴的女人!
蕭未艾眼睜睜地看著蕭琪蕊將指尖死死掐進自己的肉里,痛,實在是痛。可她忍著,一聲不吭。
痛就對了,你也會痛吧,姐姐?
蕭未艾想起自己六年未見的女兒,心都要碎了。
就跟著我一起痛吧,你若是痛苦,那些加諸於我的傷痕,也會跟著結痂。直到你的死亡,為這些疤痕畫上最後的終點。
「我要去見陛下。」
蕭琪蕊攏著一頭秀髮,忍住了即將溢出眼眶的淚水,蕭未艾欠身:「那我,幫幫姐姐。」
「你會有這般好心?」
蕭琪蕊冷嘲熱諷著,蕭未艾也不惱:「我再怎麼說,也是蕭氏女,與姐姐,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對方嘴唇微動,卻沒有再追究下去。
現如今,也不是追究的時候了。
「算你識相。」
蕭琪蕊冷冷地,落了一滴淚。
蕭未艾讓她換上宮女的衣服,帶她離了冷宮,回了自己那地方。
「來人,給貴妃娘娘梳妝。」
她吩咐下去,輕聲道,「姐姐,可要記得討回陛下歡心,莫要再發脾氣了。」
「我當然知道。」
蕭琪蕊散著頭髮,坐在梳妝鏡前,即使臉色憔悴,她也是囂張跋扈的,既可悲又可嘆。
蕭未艾不語,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就下去了。
晏澤小睡了一個時辰。
他夢到百鬼驚駭的林濤雪原,策馬揚鞭朝他奔來的少女,摧枯拉朽,山崩地裂般的冷鋒鏗鳴。
那是他這一生,打過的最艱難的一場戰事。
漫天的大雪淹沒了敵人的蹤跡,狼群潛伏在深夜,隨時都有奪命的危險。
他身上都是傷,楊懷遠比他更嚴重。
他們傷痕纍纍地靠在一棵挺拔的雪松樹榦上,喘著氣開玩笑,這群山巍峨,埋在這裡也不錯。
「我還想活著回京都呢。」
他仰頭,看了眼那漫無邊際的銀河,「我原本是想撈點軍功,好回去爭我的位子,眼下,怕是不行了。」
「如何不行?」楊懷遠指著那迢迢星斗,「天上的神仙都看著呢,我們一定贏!」
晏澤笑了笑,意識在過去浮浮沉沉。
他記得,在回憶的最後,楊恩帶人趕了過來。
那個姑娘,從來不是深宮的蝴蝶,春風乍起,拂過的長堤煙柳。
她是雪山上升起的第一縷日光,是穿林驚風的鷹隼。
她向自己奔來,張開雙臂撲進他懷裡:「瑾玉!瑾玉!」
她一遍又一遍地喚著這個名字,那些熾熱的感情變作滾燙的淚,掉落在他肩上,流入他的內心,逐漸匯成汪洋大海,消融了他對這個世間所有的怨恨。
晏澤終於想起來,他也曾試著與這座冰冷的皇城和解。
他會將這個地方,變作一個小小的房子,種上楊恩喜愛的紫菀花。他們會有幾個孩子,有兒有女,他會在房子里搭一座千秋架,給孩子們講他和他們的母親年輕時候的故事。
那是他最鮮衣怒馬的時候,錦帽貂裘,彎弓射虎,長纓在手,無堅不摧。
「咳咳咳·······」
晏澤突然嗆出幾口鮮血,晏懷明上前扶住了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什麼時辰了?」
「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宋相說,他已經代陛下傳令,明日早朝免了。」
晏懷明一五一十地說著,頗有些擔憂。
晏澤的情況急轉直下,並不像是簡單的氣急攻心。
「我去請太醫,再給您看看。」
他說著,正要起身離開,晏澤擺擺手:「不必了,暫時還死不了。」
「可是——」
「給爹爹倒杯水吧。」
晏澤打斷了他的話,晏懷明抿了抿嘴唇,沒有再與人爭辯。
長夜深深,寢宮裡有些昏暗,明明滅滅的燈火也無法溫暖這方天地。
晏澤喝了幾口熱水,又看了看自己的小兒子,問道:「懷明啊,從樓州到京都的路,好走嗎?」
晏懷明不知他是何意,便從心而言:「尚可。」
晏澤頓了頓,眼神深邃:「三十幾年前,爹爹也走過這條路。」
對方不語。
晏澤長嘆:「爹爹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晏懷明垂眸:「青苑以前和我說過,她說她想,也只有她能佔有我。我當時覺得,這世上怎麼會有她這樣蠻不講理的人?可是,我還是很心動,這世上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我,我不能辜負她。她這樣矜貴的姑娘,哪能受後宮里這種不明不白的氣?我捨不得。」
晏澤盯著他:「你要知道,愛意,會在今後瑣碎的日子裡不斷被消磨。現在爹爹,還是一國之君,若是爹爹以後不在,楊懷遠擁兵自重,你該如何?到時候妻子將不是妻子,而是威脅你的劊子手。」
就像張太后,就像,現在的蕭琪蕊。
晏澤咬了咬牙,神色晦暗。
晏懷明搖搖頭:「青苑說她氣性很大,真要動起手來,房子都不夠她拆的。但是她說,只要我在她身邊,我抱著她,她就不會發火了。我想啊,她只是純粹地愛我這個人,不管貧賤富貴,我只是我,只要是我就好。我相信她。」
他抬眼,注視著晏澤:「何況,侯爺也不是蕭太師一流,父皇應當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對方閉上眼,揉了揉緊蹙的眉心,接著,才半睜開眼:「我不是不信任楊懷遠,只是——」
我始終沒有辦法,直面過去的自己。
我這輩子,做了很多個決定,唯獨放棄我愛的那個姑娘,最讓我悔恨,以至於長久以來,我都無法面對她留下的一切,那座王府,那枚冷雪白玉,還有她,尚在人世的,唯一的弟弟。
晏澤平復了一會兒心緒,道:「你去通知宋知華,告訴他,明日,早朝照舊。」
他又像是喃喃自語:「蕭太師恐怕已經帶了不少人跪在東門外了,也好,讓他們跪到明天早上,朕,要親自會一會他。」
晏澤斜倚在榻上,疲憊的眉眼間,依稀還能見到當年叱吒風雲,殺伐果決的樣子。
他哀憐地看著自己的小兒子,道:「既然你心意已決,那麼爹爹只能再為你做最後一件事了。扶爹爹起來,去議事殿。」
「好。」
晏懷明攙扶著他起身,外頭的太監突然急急忙忙跑了進來:「陛下,這,這貴妃娘娘不知為何從冷宮出來了,現在跪在寢宮台階下,求您見她一面。」
晏澤冷聲道:「她要跪,就讓她跪,記得多派幾個宮女,把她按住了。」
他壓低聲音,彷彿忍住了天大的怒氣:「瘋子。」
晏懷明吩咐道:「派人去冷宮看看,要是有人被打傷了,好生安撫一下。」
「是,奴知道了。」
那太監即刻去辦。
晏澤推開晏懷明,披上外袍:「走吧,別讓那群人看笑話。」
他挺直了腰,一步一步,緩緩出了寢宮。
階下,蕭琪蕊正楚楚可憐地跪著,兩三個宮女守在她身邊,默然垂首。
晏澤的身影剛出現在視線中,蕭琪蕊就聲淚俱下:「陛下!臣妾知錯了,求陛下寬宥,不要再讓我父親跪在東門了,他年事已高,受不住啊!」
可是晏澤充耳不聞,下了台階,就要往議事殿的方向去。
蕭琪蕊顧不得許多,就要衝過來,被幾個宮女死死拉住,她一個一個推開,嚎啕著:「陛下!陛下!臣妾當真知錯了!您什麼都沖我來,不要為難我父親和我的寧兒,求您了,陛下,求您了!」
晏澤頓住了腳,低聲對晏懷明道:「朕要先去議事殿,你留下,處理好蕭琪蕊的事情。」
「是,兒臣明白。」
晏懷明送他上了步輦,便轉身走向蕭貴妃。
對方一見他,眼神就格外怨毒:「小畜生,一朝得志,很有成就感是吧?你等著,本宮與你勢不兩立!」
晏懷明只是居高臨下地看了看她,平靜地開口道:「端妃娘娘的梳妝宮女,手藝很好吧?」
蕭琪蕊一怔,腦海一片空白。
「我在樓州,知道了一件事。」晏懷明仍是那樣波瀾不驚的樣子,「狼群圍獵,一匹狼撕咬上一口,獵物很快就會斷了氣。」
蕭琪蕊瞳孔緊縮:「你,你什麼意思?」
晏懷明稍稍俯下身:「我已經命人去冷宮查看,回來的時候,那個太監就會告訴陛下,端妃娘娘念在姐妹之情,為你送去衣被,而你,卻為了那些權力地位,將端妃娘娘打傷,私自逃出。」
他站直,微微昂著下巴,長長的眼睫呈現一道銳利的弧線:「你貴妃的頭銜,今後也會屬於別人。而你的兒子,會為他犯下的所有錯誤,付出應有的代價。」
「晏懷明!」
蕭琪蕊發瘋似的撲了過來,那些宮女根本拉不住,晏懷明一反常態,擰著她的胳膊,將人推到在地:「我奉勸貴妃娘娘,不要對我動手動腳。我要是少了一根頭髮,青苑可是會心疼的。」
他收了手,命人看緊她,便頭也不回地去了議事殿。
「晏懷明!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蕭琪蕊刻薄尖銳地怒罵著,在場眾人充耳不聞。
這深深庭院,風停了,樹影停止搖曳,靜默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