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晏澤在議事殿,與宋知華促膝長談至天明。
更漏無差,曙光將至之時,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晏澤起身:「走吧,再去看看朕的朝堂。」
「臣,領旨。」
宋知華拱手行禮,晏澤蒼白的唇角微微一動,側身吩咐道:「懷明啊,你到時候跟你岳丈站一道,那群老匹夫,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一個比一個怕死。」
「是。」
晏懷明頷首。
今日早朝照舊。
這便有些出乎蕭太師的預料,他以為晏澤起碼要拖上個三四天,才會願意召見他們。
他心有忐忑,這種不安在他見到晏懷明、宋知和楊懷遠的時候,被無限放大。
就好像多年前的那天,晏澤親政,宋知華和楊懷遠也這樣站在他的左右手邊。
那時候的年輕人,風華正茂,意氣風發。
蕭太師沉默地瞥了眼晏懷明,接著,向晏澤行禮。
文武百官亦是如此,只有宋知華和楊懷遠站著未動。
晏澤坐在高位,朗聲說道:「昨日,朕突發疾病,讓諸位愛卿掛心了。今日早朝,朕只有一件事要言明。」
群臣無言,靜默而立。
晏澤掃視了一圈,正聲道:「朕,近日思慮過多,頭痛頻作,常感疲憊。如今,太子薨逝,國無儲君,朕以為,當早做決斷才是。諸位愛卿先前之提議,朕也已明了。如此——」
他頓了頓,目光移向了宋知華,又很快轉了回來:「朕同意宋相之看法,立隨緣為皇太孫,待朕百年之後,承此繼往開來之大任。」
話音剛落,蕭太師一派便有人跪了下來:「陛下,臣,認為此事不妥。世子雖是太子殿下唯一血脈,但尚且年幼,心性不定。何況,寧王殿下、靜王殿下、平安王殿下都在京中,這,著實不合祖訓。」
那人以頭搶地,晏澤倒沒有大發雷霆,甚至跟人講起了道理:「誠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皆是祖宗之法。但緣兒雖小,卻是懷恩親自帶大的,論心性,與我那早逝的孩兒一模一樣。再過幾年,定能像他父親一樣,站在這朝堂之上,聆聽朕與諸位愛卿議政了。」
晏懷恩當年十五歲便成了太子,次年就開始臨朝聽政。晏澤此意,就是希望晏隨緣成為第二個晏懷恩。
那人聞言,並沒能準確理解晏澤的意思,仍是擰著一股勁:「請陛下三思!」
晏澤頓時冷了臉:「什麼三思?難不成愛卿認為朕活不過這五六年!」
蕭太師暗暗搖頭,顫顫巍巍跪下:「許大人並非忤逆陛下,還請陛下恕罪。」
晏澤嗤之以鼻:「許大人是不想忤逆朕,還是不想忤逆他的老師啊?蕭太師?」
那許姓官員匍匐在地,背上冷汗連連:「臣對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鑒,日月可昭!」
「夠了。」晏澤懶得理他,「諸位愛卿若是還有其他意見,一併過了吧。」
這朝堂,現下無非分為兩派,一派與宋知華相親,自然是以他的意見為主,既然宋相開口,力薦晏隨緣為皇太孫,他們也都樂見其成。而另一派,則是以蕭太師馬首是瞻,他們觀察著現在的局勢,陛下很顯然站到了宋知華那一邊,寧王大有失勢的可能。但他們還能有什麼其他意見?再數下去,總不能舉薦晏懷熙這個富貴閑人吧?
蕭家一派面面相覷。
而蕭太師本人亦是在衡量,他深知晏澤性情,一旦擬定聖旨,那是絕無再議的機會,眼下態勢如泰山傾頹,對他們極為不利,再不出手,恐怕無力回天。晏隨緣一旦成為皇太孫,定會與晏懷明親近,到時候,就算晏懷明不是儲君,也大權在握了。
蕭太師藏在衣袖下的手緊了緊,下定決心,要走這一步險棋。
他抬眸的那一剎那,晏懷明心中便有了數。
該來的,總會來。
「臣,有一事請奏。」
「准奏。」
晏澤換了個姿勢,單手置於膝上,微微側身前傾,頗為倨傲。
蕭太師定了定心神:「世子,非是太子殿下嫡親血脈,而是當年太子妃吳氏與東宮侍衛私通所生的,私生子。」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嘩然。
蕭太師的這番話無疑是平地驚雷,空山颶風,扇得眾人惶惶不已。
晏澤更是驚愕,久久未能回神。
宋知華神色嚴肅:「蕭太師,血統一事事關重大,你可切莫信口開河。」
「吳國公當年與臣同朝為官,也算知交好友。吳氏嫁入東宮之後,見太子體弱,不甘寂寞,便與侍衛私通。當年吳氏乳母便可為臣作證。」
蕭太師再叩首,「老臣有罪,當年不忍吳國公一家受累,便替他隱瞞了此等齷齪之事。加之太子殿下對隨緣關愛有加,老臣認為,以太子心性,當真是寬宥仁慈,就做了一回糊塗官,將這秘密保守至今。」
「呵。」
宋知華一改往日八面玲瓏的樣子,咄咄逼人起來,「蕭太師可是真糊塗,你以為憑你的一面之詞,就可以公然污衊世子身世?那吳國公家的乳母,據我所知,在太子妃離世之後,她便請離了皇宮,如今突然現身,這個中緣由怕是值得深究。」
蕭太師不以為意,眼下穩住晏澤最重要,他宋知華算什麼東西?
「還請陛下准那位乳母進宮。」
「蕭太師準備得可真充分,居然現在就讓人在外頭侯著了。」
宋知華冷嘲熱諷,「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沒有勝算,要放手一搏了?」
晏懷明在旁邊看著戲,再一側頭,發現自己老丈人也看了他一眼。
還好侯爺只是抓著我練刀,不怎麼訓人。
晏懷明瞄了瞄屋頂,小小地擔心了一下晏懷熙。
蕭太師被逼急了,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昨日皇宮閉鎖,我怕有人心生不軌,迷惑聖聽,才想著多做幾手準備,宋相莫要血口噴人!」
「嘖,」宋知華搖搖頭,「我只是實話實話而已。不過既然蕭太師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那我們,不如就見見那位乳母,聽聽她是怎麼個說辭。」
他朝著晏澤行禮:「還請陛下定奪。」
「定奪?」晏澤估計是手邊沒東西,要是有,早早就抄起來砸到那幾人腳下了,「你們不都替朕拿了主意了嗎?還要請朕定奪?」
宋知華沒了聲,蕭太師也緩了緩,就是這朝堂上的氛圍,逐漸蒙上了一層陰霾。
晏懷恩身為太子,無疑是合格的,眼下他已葬入皇陵,唯一的兒子卻被指出非是親生,能夠為這件陳年舊事作證的,只有一個乳母。但凡有點腦子的,誰不知道裡邊的文章?且不說晏隨緣的身世是真是假,就論如今這局勢,蹊蹺、荒唐還讓人難以抓准反擊的重點。
支持宋知華的一派官員,隱隱捏了一把汗。
「老臣,斗膽請陛下定奪。」
此時,蕭太師再次緊逼,「社稷之本,家國重任,絕不能交給一個寡廉鮮恥之人!」
「緣兒就是大哥親生的。」
晏懷明默默上前兩步,「蕭太師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有何資格說出寡廉鮮恥這四個字?」
「平安王殿下與世子素來要好,為他說話,老臣能理解。但太子殿下在天有靈,必定會以社稷為先,倘若他知道世子非是他親生,恐怕,難以瞑目。」
蕭太師鐵了心要捅破這層窗戶紙,完全沒了考量,「為了太子清譽,這件事,也一定要追查到底!」
晏懷明被這老狐狸氣得頭上冒煙:「別打著我大哥的旗號做你那些腌臢事!你不配!」
「那就請殿下與老臣一道見見當年的證人!」
晏懷明冷了臉:「一個乳母,自然會懼怕威逼利誘,權權壓迫之下,怎有真言!
他
晏澤聽著他們吵,心裡只覺得可笑,蕭太師這做派,當真令人作嘔。
「行了,若是朕不見,恐怕今日難以服眾,如此,帶上來吧。」
晏澤並不擔心。
只有一個人證,能有什麼?一家之言,最多添些阻礙罷了。何況,就算隨緣不能做這皇太孫,儲君之位也不可能是晏懷寧的。
晏澤靠在龍椅上,彷彿是在看一場與他無關的笑話。
然而,片刻后,一個傳話太監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陛下,宮外有人擊鼓,請求面見陛下。」
「哦?是何人啊?」
「是,是平安王妃。」
晏澤眼皮一跳,也不知道是在譏諷誰:「你們準備得,倒真是齊全。宣吧。」
只見陣陣迴音過後,一道人影逆著門外的日光走來。
她身著紅衫,鸞鳳霞帔,梳著山松雲髻,頭戴珠翠九翟冠,手持一柄玉圭,緩步踏入這座宮殿。
這是楊青苑第一次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打扮出現在她的父親、她的愛人面前。
晏懷明站在大殿內側,靜靜地注視著她。
這是他的王妃。
他想,心頭驀然湧上難言的悸動和欣喜,就好像他當著這間朝堂,當著這父輩祖先,當著這天地日月,又一次明媒正娶了他心愛的姑娘。
晏懷明抿著嘴唇,拱手向楊青苑行禮。
對方微微一愣,接著就笑了,欠身向他回禮。
一拜天地,誠心可鑒,二拜高堂,約許佳期,夫妻對拜,白首不相離。
楊青苑稍稍轉了個角度,面向居於高位的晏澤,正聲道:「臣,有奏。」
她話音剛落,殿上就窸窸窣窣地響起了些議論聲,怎麼能自稱為臣呢?這完全不合禮數啊?甚至有宋知華一派的大臣莫名看向了楊懷遠,彷彿是在責怪他沒有教導好女兒,但對方動也不動,依然沉默地站著。
而晏澤卻仍然在愣神。
真是太像了。
三十年前,他也是這樣幻想過,要給他的心上人,穿上這一身端莊的朝服,走過殿前那長長地台階,接受百官朝賀,接受父皇母后的恩賞。
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
「咳咳咳······」
晏澤被這一刺激,又開始重重地咳嗽,只聽楊懷遠總算出了聲:「看看你把陛下氣成什麼樣了!還不快跪下認錯!」
楊青苑捧著她的玉圭,頓了片刻,晏懷明一個健步衝過去,扶著她,慢慢跪了下來。
「兒臣,請陛下恕罪。」
晏懷明俯首,右手悄悄伸進了楊青苑寬大的外衫里,拍拍她的手背,又偷偷縮了回來。
晏澤捂著額角:「罷了罷了,是朕年紀大了,眼花,什麼都看不清。說吧,今天平安王妃擊鼓,有何要事?如若說不出個所以然,趁早滾回去養病!」
楊青苑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前幾日見到了一個人,自稱是太子妃,姓吳,請求面聖。臣,本以為她是招搖撞騙,但是——」
她從袖中取出一本薄冊,交與一旁的太監:「那人說這是太子手書,懇請陛下過目。」
晏懷明附和道:「字跡我核對過,確實,是皇兄所書。」
這本薄冊,是他年前去東宮探望晏懷恩時,對方交給他的。
一本足以扭轉乾坤的,罪名狀。
晏懷恩在上面寫道,他自成親后,與太子妃吳氏感情甚篤,奈何蕭貴妃意欲讓她外甥女上位,便買通東宮女婢,在飲食中做了手腳,害得吳氏大病一場。他無計可施,只能將計就計,謊稱吳氏已亡,並派一位葉姓護衛送她出宮。
那太監念著那本薄冊,臉上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晏懷明聽著,腦海里卻浮現出晏懷恩那張孱弱的,蒼白的臉。
他的長兄坐在冷冷清清的東宮西窗前,對著幽幽燭火,一筆一劃,寫下他這一生最大的謊言。
「兒臣,身有疾,恐無力回天。眼下朝局,雖有宋相之清流依傍,然奸佞橫行,兒臣恨不能不能為父分憂,實為人生一大憾事。」
楊青苑也在傾聽著,聽那個故去的人,字字泣血,聲聲落淚。
她想起來那天的黃昏,日落庭院。
「太子殿下是來見我的吧?」
「正是。」
「為了世子?」
晏懷恩瘦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楊小姐,果真聰慧。」
「兒臣膝下,唯有隨緣一子,塵緣淺薄,堪堪十年。恐我離去后,無人教導於他,懇求父皇恩准,將他養於六弟名下。我與六弟自幼相依,感情甚篤,隨緣亦是親近於他。加之楊小姐是非明斷,端方有禮,實屬翹楚,隨緣今後,想必也能福樂安康。」
這最後一封絕筆信,是晏懷恩臘月廿七的夜晚所寫。
楊青苑回過頭來再聽一聽,再想一想。
她猜,孤煙城那一面,晏懷恩是想對她說,我弟弟就交給你了,你會好好待他的,對嗎?你喜歡我弟弟,想是也能愛護我的孩子。
那是晏懷恩交託給她的,最後一份信任。
太子心思很重,他也許後悔那個雪夜,為晏懷明打開了東宮的大門,又或許怨恨過這不公的命運,他被人戕害,被人謀/殺,挺過一次又一次的險象環生,然而在臨終前,他還是選擇去做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溫良的長兄,為他短暫的生命,親上畫上這個,謊話連篇的終點。
楊青苑神色有些複雜,她碰了碰晏懷明的胳膊,又不動了。
機關算盡之下,誰不是個可憐之人?
那太監念完這絕筆,已經是大汗淋漓。
他真是太怕了,怕陛下大發雷霆,怕這一切失去控制,要他們這群做下人的跟著陪葬。
但晏澤沒有變態。
他眼神似乎很空洞,略有些麻木地吩咐道:「去,把那個什麼吳氏,什麼乳母都帶上來,我瞧瞧,別是有人假意冒充,給朕丟人現眼!」
他說著,垂下眼帘,像是在看晏懷明,又好像只是在發獃,在出神,在盤算著後面該怎麼辦。
晏澤的臉色浮上了一層灰,病態橫生。
這種枯敗宛若病樹遇雪,在見到吳氏的那一刻,徹底隨風崩塌,融進了爛泥地里。
「罪婦吳氏,見過陛下,懇求陛下為太子殿下做主,嚴懲歹人!」
吳氏伏在地上,不再像當年那般雍容華貴,卻也沒有市井人家的煙火氣。
她還是過得美滿,過得安康。
「胡說八道!」
蕭太師吹鬍子瞪眼,差點就在朝上昏過去,好幾個人攙著他,生怕他就這麼過去了。
吳氏深知,她若是鬆口,定會被抓住破綻,到時候能不能走出這個大殿,都是未知數。
她再叩首,聲淚俱下:「太子殿下宅心仁厚,當年若不是為了護住我這無用之人,也不至於被迫害至此!請陛下為他沉冤昭雪!」
晏澤的眼神僵硬得如同一灘死水。
恍惚中,他好像聽見晏懷恩在自己耳邊說話,那個孩子說:「兒臣愧對菲菲,未能許她一世平安,若哪日她重添新妝,再遇良人,還請父皇恩准,莫要為難。」
「都給朕閉嘴!」
晏澤頓時大喝,衝下了自己的龍椅,晏懷明一看不妙,抱起楊青苑就躲到了一邊。
晏澤上去給了吳氏一巴掌,又接連打了蕭太師那群人好幾拳,直把人打得衣冠散亂,連滾帶爬。
他邊打邊罵:「吵?朕讓你們吵!是朕沒了兒子!不是你們沒了主子!朕還沒死你們就敢在朕面前羞辱他?」
宋知華也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趕緊給楊懷遠使眼色:「去啊!攔著他啊!」
對方卻雷打不動:「挺好的,打人的本事不遜當年,我楊某,佩服!」
「你這人!」
宋知華一著急,甩了甩衣袖,又指揮了起來,「快攔著點陛下!」
「攔什麼攔!攔什麼攔!」晏澤發瘋似的抓住那個姓許的官員,狠狠踹了他兩腳。
打完,他崩潰地嚎啕兩聲,緊接著,他一抹臉,一步一步又走了回來,扶住了楊懷遠的肩膀,轉了個身,瞧著他的朝堂,他的百官,戚戚然地笑了笑:「楊懷遠,你不是說,寶刀雖老,但也為朕披荊斬棘么?今天,朕就讓你這把寶刀再現鋒芒!去,把他們都殺了!都殺了!給朕的皇兒,陪葬!」
他說完,大手一揮:「都殺了!陪葬!」
楊青苑緊緊扣住晏懷明的手,拉著他走到了他們父親的面前。
「爹爹。」
楊青苑在叫楊懷遠。
「爹爹。」
晏懷明跟著,在叫晏澤。
他們的陛下,好像瘋了。
晏澤無神的目光在晏懷明身上遊離了好幾圈,就是定不住。
「來人!將這裡所有人,除了宋相和楊侯爺以外,通通押下去!」
言罷,他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陛下!陛下!」
宋知華高聲呼喚,「傳太醫!快傳太醫!」
楊懷遠搶先一步,將長刀架在了蕭太師脖子上:「請太師,不要輕舉妄動。」
「混賬東西!」
「彼此彼此,你也不是個東西。」
楊懷遠手裡的刀又逼近幾分,嚇得那群人哆哆嗦嗦,完全不敢亂動。
他早早就派人在殿外候著了,禁衛軍在側,料這些小人也不敢動手腳。
「蕭太師若是不希望景鸞宮之亂重演,就束手就擒,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留你個全屍。」
楊懷遠只要握著刀,就足以讓人膽寒。
他是整個燕國,最負盛名的將軍。
從前是,現在也是。
蕭太師死死盯著他,嗤笑:「今日,是我敗了,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但你楊懷遠,遲早被釘死在功高震主的柱子上!」
「等那天真得來了,再說吧。」
楊懷遠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