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當即決定栽培溫祈,若是一切順利,溫祈將會成為一代名臣。
而他則會在平定相鄰的周楚,確定繼位者能善待叢露與溫祈,且溫祈擁有自保與保護叢露的能力之後,自行了斷。
這一刻,他格外平靜,一如那個全然不知人間疾苦的少年。
溫祈端詳著叢霽,猜測叢霽定然想到了甚麼愉悅之事。
能教這暴君感到愉悅之事,於世人而言,恐怕並非好事。
他正憂心忡忡,緊接著,聞得叢霽下令道:「化出雙足前,你必須盡量將這些著作悉數看完,最好能吃透。」
溫祈心生困惑:這暴君究竟有何圖謀?
叢霽補充道:「你若是有何處不懂,可來問朕。」
溫祈大著膽子道:若是陛下亦不懂,該當如何?
「你不必害怕,你所言不差,朕並非全知全能,自有不懂之處。」叢霽含笑道,「到時候,朕為你請先生來便是了。」
溫祈困惑更甚:這暴君的態度過於和善了,我若能將這些著作全數吃透,他又能得到甚麼好處?
「你且接著看《尉繚子》罷。」叢霽不再言,自己則取了一冊《鬼谷子》。
溫祈以鮫尾支撐著身體,無法持久,怯生生地問叢霽:陛下,我能回到水池中去么?
叢霽矢口拒絕:「不能,你須得在朕左右。」
這漫長的七月十五尚未過完,若無溫祈伴於左右,他生怕自己又會失控。
溫祈委委屈屈地伏於地上,繼而被叢霽撈起腰身,抱到了軟榻之上。
他被迫依偎於叢霽懷裡,聆聽著叢霽的心跳。
叢霽想出了一個法子,命內侍提了一木桶來,又親手將鮫尾抱入了木桶當中,隨即注滿了海水。
而後,他揉著溫祈的發頂問道:「如此是否舒服許多?」
舒服……
溫祈耳根發燙,腦中登時響起了叢霽的嗓音:「如何?舒服么?」
定是由於他尚是處子,且是初次泄出,才會如此輕易地為那事所影響,以致於一再想起。
可惡,全數是這暴君的過錯。
他正腹誹著,額頭陡然被暴君的右手覆上了,這右手厚實而乾燥,其上長有劍繭,略顯粗糙。
便是這右手把他的……
便是這右手被他弄髒了……
叢霽發覺溫祈體溫過高,揚聲宣了太醫。
經過太醫的診斷,溫祈身體康健,並無異樣。
叢霽鬆了口氣,命太醫退下后,又問溫祈:「舒服么?」
舒服么……
溫祈頷了頷首,這一回,非但耳根,連面頰都發燙了。
叢霽見狀,又宣了一太醫來。
兩名太醫皆斷定溫祈並未患病,他才放下了心來,專心於《鬼谷子》。
溫祈感受著叢霽的關心,殺心動搖,片晌后,心道:我乃是他為了長生不老,費了不少人力物力才得到的珍稀食材,自然得好生養著,倘若不慎養死了,他不是功虧一簣么?
他下意識地偷窺著叢霽,叢霽一身的煞氣收斂了不少,又變作了初見之時的陰鬱,仿若正承受著非人的折磨。
然而,面染鮮血,身著血衣的叢霽尚且歷歷在目,教他不得不忌憚。
良久,叢霽方才覺察到了溫祈的視線,他的雙目不離《鬼谷子》,口中卻打趣道:「你改主意了么?」
溫祈一時不解,須臾,才反應過來:我並非斷袖,不願禮尚往來。
叢霽發問道:「所以你認為朕是斷袖么?」
溫祈搖首:溫祈不知陛下是否斷袖。
叢霽不曾對任何人動過心,亦不曾思考過自己是否斷袖。
不過他已然決定自行了斷了,是否斷袖無關緊要。
但他瞧著溫祈緊張的模樣,卻起了壞心:「朕亦不知自己是否斷袖,不若今夜由你侍寢,讓朕嘗嘗斷袖是何等滋味?」
溫祈面色一白,抿緊了唇瓣,寫道:陛下,我並非斷袖。
叢霽質問道:「你不是曾言『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么?侍寢乃是莫大的君恩,你怎可辜負?」
溫祈勉強鎮定地道:我乃是一介鮫人,恐怕無法好好地服侍陛下。
「朕不嫌棄你。」叢霽凝視著溫祈道,「畢竟你之容貌,天下難得。」
溫祈急得雙目含淚:我那處容不得陛下,我若侍寢必定命喪於床笫之上。
叢霽並非真心想要溫祈侍寢,見溫祈被自己弄哭了,立刻收回了成命:「罷了,不侍寢便不侍寢罷。」
溫祈不敢置信,這暴君當真這般容易相與?
叢霽以指腹揩去溫祈的淚水,心疼地道:「勿要哭了。」
溫祈吸了吸鼻子:後宮中定有諸多娘娘翹首企盼著陛下的臨幸,陛下何必與溫祈一道虛度良宵?
溫祈這是在趕自己走?可惜,後宮中一位娘娘也無,且自己今日離不得溫祈。
「朕後宮佳麗三千。」叢霽信口胡謅,「燕瘦環肥,各有千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溫祈勸道:陛下切勿冷落了佳麗,令她們獨守空閨。
叢霽正色道:「朕勵精圖治,從不沉迷美色。」
溫祈暗道:你分明是暴君,何來勵精圖治?
叢霽面色一沉:「你莫不是收受了她們的好處?」
溫祈趕忙否認道:溫祈從未見過她們,如何收受好處?
「當真?」叢霽見溫祈連連頷首,心下失笑,面上嚴厲,旋即話鋒一轉,「你對《尉繚子》有何見解?」
溫祈滿心儘是叢霽,連一字都未看進去,心虛地道:溫祈愚鈍,並無見解。
叢霽盯住了溫祈,一言不發。
溫祈百般忐忑,生怕觸怒了叢霽,招致酷刑,未料想,竟聽得叢霽道:「餓了罷?蝦餅如何?」
他還以為自己聽岔了,確認道:陛下要賜蝦餅予我么?
眼前的溫祈傻乎乎的,甚是可愛,叢霽柔聲道:「想吃么?」
溫祈毫不猶豫地道:想。
蝦餅乃是一道民間小食,以生蝦肉與麵粉製成,佐以蔥、鹽、花椒,放入滾油之中灼透,即可使用。
生前,母親偶爾會買蝦餅予他吃,三文錢可得蝦餅一隻,而肉包子僅需兩文錢一個。
故而,他一直認為蝦餅乃是奢侈之物。
叢霽命內侍去了尚食局,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內侍便端了一碟子熱騰騰的蝦餅來。
溫祈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右手,與此同時,眼巴巴地望著叢霽。
叢霽親手去取蝦餅,欲要遞予溫祈,然而,這蝦餅太燙了些,燙得他險些將蝦餅扔了。
為帝者,怎可因為區區燙手的蝦餅而失了體面?
他面無表情地將蝦餅吹涼了些,才送至溫祈唇邊:「吃罷。」
溫祈不敢勞煩叢霽喂他,咬了一口后,便口齒含糊地道:「由我自己來罷。」
叢霽將蝦餅塞入了溫祈手中,自己又取了一隻蝦餅。
這蝦餅外脆里軟,炸得恰到好處。
年十一,母后尚在人世,中秋當日,他與母后在集市舍粥。
舍粥過後,母后買了蝦餅予他吃,他清楚地記得母后道:「這蝦餅雖然上不得檯面,但鮮香可口,不輸宮廷御點。」
他當時壓根不信民間小食能與宮廷御點相提並論,甚至覺得可能會鬧肚子。
他瞧了母后一眼,才謹慎地咬了一口,繼而更為謹慎地咽下了。
那是他初次吃蝦餅,並未鬧肚子,且由此對民間小食改觀了。
年十二,母後過世了,他的人生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人一鮫吃罷蝦餅,頓覺口渴,又一同飲君山銀針。
生前,溫祈甚愛飲茶,但現下對著這上好的君山銀針,他卻是提不起興緻來。
他飲了數口,便放下了茶盞。
叢霽讓尚食局做了西湖魚羹來,溫祈謝過恩,才去喝西湖魚羹。
待溫祁喝罷西湖魚羹,叢霽見天色已晚,遂伸手攬住溫祈的腰身:「寐善。」
溫祈的鮫尾大半浸於海水之中,即使身體乾燥了,亦不覺得難受。
他凝視著叢霽,大方地心道:看在蝦餅與西湖魚羹的份上,我才勉強容你抱著我。
這軟榻遠不及御榻,因有溫祈在懷,叢霽睡得甚是安穩,直至朝會前一炷香,方才轉醒。
他下了軟榻,小心翼翼地抱著溫祈到了池畔,生恐溫祈會溺死,不得不喚醒了溫祈。
溫祈睡眼朦朧,被放入池水后,復又睡了過去。
待叢霽坐於御座之上,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溫祈乃是鮫人,鮫人長於海中,亦眠於海中,即便他直接將溫祈送入池中,溫祈亦不會溺死。
由於昨日的朝會被叢露自盡一事打斷了,今日的朝會自是較平日延長了些時候。
散朝後,叢霽先去見了叢露,叢露正在刺繡,見得他,甜甜地笑道:「皇兄,我繡得如何?」
叢露繡的乃是一雙鴛鴦,叢霽心中酸澀,叢露如此狀況,他實在是不放心將叢露嫁出去。
叢露得不到叢霽的答覆,氣呼呼地道:「皇兄,我的綉工這般不堪入目么?」
叢霽笑道:「並非不堪入目,而是精美得將朕怔住了。」
叢露謙虛地道:「皇兄過譽了。」
叢霽提議道:「你久未見光了,今日風和日麗,你與朕一道去外頭透透氣可好?」
「好。」叢露歡快地一躍而起,但下一息,卻改口道,「不必了。」
她明白自己生著一張可怖的面孔,唯恐嚇著旁人。
叢霽瞭然,為叢露戴上一襲面紗,才牽了叢露的手。
叢露盛情難卻,出了白露殿,戰戰兢兢地步入了日光之中。
暗處,一支利箭卻是蓄勢待發。
少頃,這支利箭脫離了弓弦,穿破徐徐秋風,直衝著叢露的后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