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下)
()芳娘看秦秀才一眼,秦秀才笑嘻嘻地給姐姐斟滿了酒,芳娘端起杯子卻沒往嘴邊放,只是輕輕地往地上一倒,接著嘴裡喃喃念了幾句。秦秀才不料芳娘會這樣,不由愣了一下。
芳娘已經抬頭看著他:「你今兒酒喝的也不少了,這杯酒,就當敬地下的爹娘。」說著芳娘轉向褚守成:「酒也喝的差不多了,今兒還要守歲,你也停了。」
褚守成剛要抬頭說什麼,就打了個酒嗝,一股酒味沖了出來,芳娘不由捂一下鼻子,這下褚守成的臉更加通紅,乖乖放下酒杯。
秀才娘子見他們都停下不吃,收拾起碗筷來,芳娘和她一起把碗筷收到廚下,廚房裡還點著燈,秀才娘子一邊洗著碗筷一邊有些忐忑地道:「姐姐,相公他只是想你和大哥能過一輩子,沒有別的念頭。」
芳娘拿過秀才娘子洗好的碗擦乾淨上面的水放到櫥櫃里:「我知道阿弟在想什麼,可是有些事情,我既已做了決定,就不會改了。」秀才娘子又把一個碗遞過去:「可是姐姐,這麼多年來你這麼辛苦,相公一直對我說要好好照顧你,如果……」
芳娘伸手按一下她的肩:「你和阿弟對我好,我知道,但是我的事,我歷來不喜歡別人在旁邊指手畫腳,阿弟他當然也知道,你是個好媳婦、好弟妹,有你陪著阿弟我很放心秦家有你這樣一個主婦,以後一定會興旺,小妹的日子也過的很好。」
這才是芳娘當初想出家的原因,秀才娘子覺得眼睛酸酸的,想掉淚又想起今日是過年,掉淚不吉利,掩飾地回頭拿起一筲箕已經炒好的花生瓜子,趁回頭時候快速地用手擦一擦淚,接著回頭笑著說:「這家裡沒有了姐姐就像少了很多人,以後……」
芳娘接過那筲箕瓜子花生,看著秀才娘子拎起水壺,笑著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人也是一樣的,阿弟已經當爹了,他又不是沒主見的人,你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的,至於我,」
芳娘微微側頭:「瞧緣分。」秀才娘子再沒說話,和芳娘走進堂屋,春兒已經趴在秦秀才的懷裡睡著了,秦秀才靠在椅上,眼半睜半閉也不知道在做什麼,褚守成的酒已經涌了上來,整個人趴在椅背上,看起來已經進入夢鄉。
秀才娘子把水壺放到火爐上,上前抱過秦秀才懷裡的春兒,秦秀才這才睜開眼,秀才娘子嗔怪地道:「你也太慣著他了,睡著了就該把他放回床上,哪能這樣一直抱著,你也不嫌沉。」
秦秀才打個哈欠,方才那幾杯酒也讓他有了困意,只是強撐著沒有入睡,聽到妻子抱怨只呵呵一笑,秀才娘子又白他一眼,抱著春兒往房裡去。秦秀才看一眼芳娘,正好看見芳娘去推褚守成,忙對妻子道:「我也跟你去把他放下,這孩子越長越大,你都快抱不動了。」
秀才娘子哪裡肯把春兒給他,兩夫妻抱著孩子走了。褚守成睜開眼,面前是一杯茶,一時褚守成忘了身在何處,把那隻手推開:「阿婉,我喝醉了,讓她們給我做醒酒湯來。」說著褚守成又閉上眼睛,耳邊並沒像往常一樣傳來丫鬟溫柔的聲音,而是芳娘在說話:「醒酒湯是沒有的,你想睡呢就太早了,先喝杯茶消消酒。」
褚守成把眼睜開,面前不是永遠都漾著溫柔笑容的阿婉,而是那張從來對自己沒什麼好臉色的芳娘的臉。褚守成接過她手裡端著的茶一口喝乾,茶葉放得極多,這茶喝起來也很苦澀,要在平日褚守成一定要再抱怨幾句,可是那日之後褚守成已經沉默了很多,把茶杯放回到芳娘手裡的時候還說了聲謝謝。
芳娘的眉揚一下,這位大爺今日也曉得說聲謝字,真是不易。兩人坐在火爐邊,芳娘把花生瓜子往他那邊推一下:「你在你家的時候,對那些丫鬟小廝也道謝嗎?」
丫鬟小廝道什麼謝?他們服侍自己不是應當的嗎?看見褚守成搖頭,芳娘心裡道聲果然就道:「那你娘呢,她要給你什麼你會說嗎?」自己的娘?褚守成看著芳娘,本要再次搖頭,可平日間覺得理直氣壯的搖頭現在不那麼理直氣壯了。
娘對自己好是應當應份的,那自己對娘呢?芳娘一雙清澈大眼看著褚守成,沒有等到褚守成的回應,順手往火爐里再加塊炭,火大了些。褚守成猶豫著開口:「其實仔細想一想,娘對我還是很好的,她再忙碌,也要問問我讀書怎麼樣,可我讀書讀的不好,常常惹娘生氣,到後來就不敢見娘,甚至……」
甚至開始怨恨起自己的娘來,怨恨一生,又怎麼會說謝謝?芳娘聲音很輕:「你原來覺得你娘對你不好嗎?可是你的吃穿用度都很豐厚,你一雙手連個繭子都沒生,丫鬟小廝們服侍你也很精心,你娘真的對你不好,不關心你,又怎會讓人這樣待你?」
褚守成提起茶壺倒了杯茶,是這樣嗎?可是二嬸她對自己的關心和娘對自己是完全不同?想起二嬸,褚守成的心再次往下沉,二叔二嬸他們就這樣裝了十來年,難道一點破綻都沒有嗎?
褚守成往嘴裡灌了口茶,茶的苦澀似乎能讓人清醒,芳娘抬頭看著他:「你原來真的從沒想過嗎?你如果覺得你書念的不好惹娘生氣,為什麼不好好念書呢?褚家請的先生一定是宿儒,不是那種混日子的。」
我,褚守成張了張嘴,當初二叔是怎麼說來著,只要識得幾個字就成,褚家的子孫,生來就是豐衣足食,哪似那些窮人家的孩子,還要靠著寫幾篇文章得了別人的歡喜乞食。
褚守成低下頭,聲音小了些,覺得連自己都有些無法說服自己了:「二叔說過,念書念好了也沒什麼用,只要識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就成了,大好時光,該去尋歡樂才是。」
看著褚守成臉上泛起的紅色,芳娘輕輕一嘆,接著就道:「那你二叔的兒子呢,也是這樣嗎?」不是這樣,記得二叔常說二弟為人笨拙,只曉得讀書,一點也不活潑愛玩。可是上次回門,真不覺得二弟笨拙。
褚守成沒有回答,芳娘也沒再問,屋裡再次沉默,等在屋角的秦秀才不由嘆氣,這哪像夫妻,簡直就是當初姐姐教自己,秀才娘子狠狠地掐了秦秀才的手心一下,哪能做出這種偷聽的事?
秦秀才反而順勢抓住妻子的手,和她走了進來,對芳娘笑道:「姐姐,春兒那小傢伙剛一放到床上就醒,又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哄睡著。」秀才娘子的面又紅了,怎麼以前沒發現自己相公說謊話這麼流利?
芳娘並沒在意,秦秀才夫妻坐下,圍著火爐喝著茶吃著瓜子花生說著話,這一夜就這樣過去,這樣守歲倒比在褚家讓褚守成覺得輕鬆,在褚家守歲,總是很多點心,丫鬟婆子隨時在旁邊服侍,可是卻沒有這樣親熱地說話。
娘總是那樣嚴肅,二叔二嬸在娘面前似乎也很拘謹,下人們更不敢開口說話,那樣的氣氛總讓褚守成覺得十分壓抑無趣,可又不敢起身離席。
瓜子花生吃完,茶水也換過了兩道,子時也已來了,秦秀才到院里發起鞭炮,在此之前秀才娘子已經進房去哄春兒,怕他被鞭炮聲吵醒。
如同得了號令一樣,方才還安靜的連狗的聲音都聽不到的村莊里此時鞭炮聲四起,狗也跟著湊趣,還有人家放起煙花,這麼大的聲音春兒也驚醒了,剛要哭出聲就被秀才娘子抱在懷裡好一通哄,春兒抽噎了幾聲就瞪大眼往外看,秀才娘子索性抱著他來到院里。
看見自己的爹拿著鞭炮在放,春兒叫著就想從娘懷裡去接過自己放,秦秀才做個要把鞭炮放到他手裡的姿勢,惹來秀才娘子嗔怪的罵聲,秦秀才哈哈大笑,和著鞭炮聲和春兒興奮的叫聲,一時小院里充滿了歡喜。
看見連春兒都不怕放鞭炮的聲音,褚守成放下捂住耳朵的手,面上有幾分訕訕,可是似乎沒有人關注他是不是怕鞭炮,都看著遠處人家放的煙花,突然芳娘轉頭對他一笑:「過子時了,你先去歇著,窗戶關好聲音會小些。」
或者是光太昏暗,褚守成覺得芳娘這一笑竟透著說不出的美,特別是那樣溫柔的聲音,似乎比什麼聲音都好聽。不過只是一瞬,芳娘已經轉身去和秦秀才夫婦說話。
褚守成心裡有一絲絲的失望,但很快那絲失望就不見了,轉身往屋裡走,快進門的時候回頭看著小院里的那幾個人,感覺這才是一家人,按捺下想加入進去和他們說話的衝動,褚守成進屋睡覺,把棉被緊緊捂到耳朵上,這樣就能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一定是自己太累,才會有那樣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