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4
兩人說了這幾句,就沒有話說了。朱懷鏡因為在老家當過副縣長,四毛在他面前總有些畏畏縮縮。朱懷鏡就很客氣地對他說:「看電視吧。」
吃飯了,香妹擺了碗筷,說:「琪琪用公筷,怎麼又忘了?」琪琪望望媽媽,又望望爸爸,這才另外拿了雙筷子夾菜。朱懷鏡知道香妹這是說給四毛聽的。他們家平時並不用公筷。
吃過晚飯,香妹陪四毛說話。四毛同表姐就隨便多了,話也多起來。卻仍是不敢太抬眼,像是自言自語。他說爸爸媽媽身體都不太好,身體最差的是媽媽,一年有半年在床上。醫院她又不肯上,葯也不肯吃,只心疼錢。哪來的錢?就幾畝田,橘子也賣不起價。上繳還年年增加。今年上面說要減輕農民負擔,縣裡給每戶都發了個減負卡。那哪裡是減負卡,是加重卡。原來還沒有的上繳項目,這回印到卡上,成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調到市裡來,只怕還好些。現在不像以前了,縣裡大小官兒都發財了。張天奇這幾年縣長一當,不知發了多少!縣裡大大小小建築工程,全是他老弟張天雄一個人攬了。大工程呢他自己搞,小工程呢他就轉包給小包頭。縣裡的大小包頭都在他手裡討飯吃。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來在烏縣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裡做小工。現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麼多人,我就沒事做了。
朱懷鏡這就知道四毛的來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說:「現在出來打工也不容易。荊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裡人還直喊下崗哩。你來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辦法。要是有合適的事呢你就留下來做,要不呢你就玩幾天先回去,我們找到事了再寫信叫你來。」
四毛聽了,臉上有些失望,口上卻說:「讓姐夫姐姐多費心了。」
看看沒什麼電視,香妹就說早點睡吧。
睡在床上,朱懷鏡兩口子商量這事怎麼辦。朱懷鏡說:「我是沒有辦法,有職無權,找得什麼事到手?我說,就讓他玩幾天,打發他路費,讓他回去算了。」
香妹生氣了,說:「我剛才說萬一找不到事做就讓他先回去,是想我倆有個退路。你倒好,連辦法都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親戚你就是看不起。」
「你怎麼這麼說呢?」朱懷鏡說,「我還不怕人家臟哩!吃飯時你嫌人家臟,用什麼公筷。這會兒又這麼菩薩心腸了。」
香妹說:「我這只是講衛生,我沒有嫌貧愛富的毛病。你們家親戚,不論誰來,我不都是客客氣氣?」
朱懷鏡笑道:「我說你這衛生講究得有些無知。事實上,鄉里人看起來不衛生,其實比城裡人還乾淨些。鄉里人最多身上有些泥土。泥土有什麼髒的?我們城裡人不天天呼吸著泥土嗎?城裡人身上的臟病鄉里人就很少有。性病就是城裡人比鄉里人多,乙肝病毒攜帶者也是城裡人比鄉里人多。」
「我不是要你給我上課,你只說有辦法沒有?」香妹開始玩蠻法了。
朱懷鏡知道不答應她,今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說:「明天看看再說吧。」兩人這才不說話,熄燈睡覺,朱懷鏡卻不知今晚是否又會失眠。
今天還是寒風蕭蕭。朱懷鏡一進辦公室,立即覺得暖和了。原來是有了暖氣。
他照樣先是打掃衛生。在走廊碰到劉仲夏,他也只是點頭笑了一下,不急於告訴他索畫的事。忙完洒掃,又去蹲廁所,卻聽見誰在同別人說暖氣的事兒。這人站在那裡小便,朱懷鏡只能透過百葉窗看見他的皮鞋,不知是誰。他說這暖氣管道維修快半年了,總是完不了工,快把人凍死了。還搭幫昨天停電。一停電,向市長辦公室的空調當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長打了個噴嚏。向市長一市之長,要管的事多著哩,當然不計較這種小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話沒說。卻讓谷秘書長看見了。谷秘書長立即叫來行政處處長韓長興,罵得韓長興眼睛都睜不開。怎麼搞的?維修個暖氣管道要這麼久?這麼久***都造出來了!這是什麼工作效率?韓長興挨了罵,當即表態,明天一定供暖!從昨天下午起,韓長興就親自督陣,加班加點,晚上也幹了一個通宵。今天真的就供暖了。你看,原先大家意見喧天,屁用沒有,結果市長一個噴嚏,問題就解決了。群眾呼聲再怎麼強烈,抵不上市長一個噴嚏!
說話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懷鏡到底不知這人是誰。聽聲音也聽不出來。辦公廳人太多了,沒有誰能認得全。不過敢這麼放肆說話的肯定不會是幹部,十有八九就是行政處的工人。一來他們知道內情,二來他們被領導階級反正當不了領導,無所顧忌。不像幹部們,大家都踮著腳尖望前程,生怕說了什麼讓領導有看法了。不過這人說得這麼有枝有葉,難說沒有演義成分。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想起第比利斯人的幽默,朱懷鏡感嘆中國人的幽默同任何民族相比都不遜色。我們能把自己的可憐用幾句玩笑話就打發了。
朱懷鏡對著鏡子收拾一下髮型,回到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再去了劉仲夏那裡,說:「劉處長,我同李先生說好了。他說是我的朋友,就只好從命了。不過時間上就要寬限些,他是個疲沓人。」
「好好,謝謝你了。」劉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樣子。
朱懷鏡見劉仲夏不多說什麼,就說聲你忙吧,回到自己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心神不寧。是不是劉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謊了?要是這樣,自己就難堪了。他一時不知要發生什麼事了。眼前那排深藍色的鐵皮櫃似乎散發著逼人的寒氣。後來一想,劉仲夏沒有機會同文化圈子打交道,不可能知道李明溪的底細。一定是他昨天表現得太有興趣了,事後覺得有失體面。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面子吧。想想劉仲夏平日也是這麼陰陽不定,朱懷鏡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香妹火急火燎打來電話,說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龍興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裡了。
電話里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朱懷鏡嚇了一跳。他飛快地趕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東側的一間小屋子裡找到他們。聽見香妹在大吵大鬧。朱懷鏡進去一看,見四毛躺在長沙發上,臉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著血。「怎麼回事?把人打成這樣?」朱懷鏡一邊厲聲質問,一邊環視四周。見了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就再問一聲,「這是怎麼回事?」
保安人員很不客氣,說:「你問他自己。」
朱懷鏡見這兩個人如此不講理,就說:「把你們經理叫來,我是市**的。」
「哪怕你是國務院的呢?我們依法辦事。不用叫經理,經理還有空來管這小偷小摸的事兒?」保安人員並不在乎朱懷鏡打出市**的牌子。
聽了這話,朱懷鏡就顯得底氣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麼事,就問他:「你說是怎麼回事?」
香妹說:「你就莫再問他,他傷得怎麼樣還不知道,痛得不得了。我早問過他幾次了。他說清早一個人出來,到了勞務市場,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個事做。就有四個年輕人問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說是的。那幾個人又問他會做什麼。他說會做泥工。他們說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帶到這裡,說先吃了飯再走。他們點了許多菜,拿了十條雲煙。服務員問了幾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們只說等等,還有幾位朋友沒來。過了一會兒,他們說到門口去等人,叫四毛坐著莫動,莫讓人佔了桌子。四毛就一個人死死坐著。快過十二點了,服務員又過來問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說不知道。原來那四個人早提著十條雲煙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說他們是一夥的。四毛說不認識那幾個人。他們硬是不信,把人打成這樣。」
「不認識?不認識還請你吃飯?笑話!」保安人員冷笑道。
香妹見四毛臉色不好,開始發抖,就說:「懷鏡,同他們這種人是說不清的。我們先把人送醫院再說。」
保安蠻不講理:「怎麼?想溜?把十條雲煙錢給了再走。」
朱懷鏡火了,吼道:「他媽的,人死了你們負責!」說著就把工作證摔給他們,背起四毛,出來攔了一輛的士。
看了醫生,身上有明傷五十多處。好在還沒有傷筋動骨。香妹說要住院,朱懷鏡說只要問題不大,就開點葯,院就不要住了。兩人都上班,哪有人來醫院打招呼?香妹想想也是,就開了點葯。朱懷鏡其實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這事到底如何了結,硬是治不了龍興大酒店,住院費不要自己出?
的士不可以進機關大院,他們就在大門口下了車。站崗的武警見朱懷鏡背著個血糊糊的人,就要他出示證件。朱懷鏡騰出一隻手,掏了半天不見證件在哪裡。這才想起是摔在龍興大酒店了。就解釋說忘了帶了,對不起。沒證件就得到傳達室去登記。武警戰士半天說不通。香妹怕朱懷鏡發火,就講好話。好半天,武警才讓他們進去,卻又教訓他們今後注意點。回到家裡,把四毛放在床上。朱懷鏡還在生武警的氣,說真是狗眼看人低!香妹就笑他小心眼,逗他說,你要重溫一下列寧與衛兵的故事哩。
下午,朱懷鏡坐在辦公室一籌莫展。不便請秘書長們出面幫忙。這事在你個人是天大的事,在他們那裡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們,他們反而覺得你無能。一個副處長,這麼小的事都辦不好,還要麻煩領導。上面的人是體會不了下面人的無奈的。他自己去打**的牌子,別人又不怎麼買賬。找公安部門,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門有熟人,打個招呼,馬上可以擺平。他來荊都時間不長,沒有什麼人緣。他也想過,在辦公廳工作時間長的,或荊都本地人,在公安部門肯定有熟人。但他不願去找他們。這裡找不到古道熱腸的人。你沒有人緣,人家就說你沒本事,混不開,更加小看你了。這地方,人人都在窺視別人,琢磨別人。你從走廊里走過,背上突然痒痒了,你都不能反過手去抓一下,說不定就有人在背後注意你的形象。人人都是在表演。
他正苦苦尋思,派出所來了電話,說要找朱懷鏡。口氣不怎麼友好。他便變了一下聲音,說:「你找朱處長?有什麼事?哦哦。他現在沒空,正在給向市長彙報工作。你半個小時之後再打電話過來好嗎?」聽得那邊的口氣一下子客氣多了。朱懷鏡放下電話,為自己剛才的小聰明感到好笑。一個副處長,有什麼資格向市長彙報工作?市長認都認不得你!不過剛才對方的口氣變化,說明他這一招還是有效了。他知道下面派出所不清楚市**的領導層次。
看看半個小時快到了,朱懷鏡做了幾下深呼吸,準備好好擺一下領導派頭。電話鈴準時響了。他不急著接,等電話響了好幾聲,才從容地拿起了話筒。
「哪裡?」朱懷鏡把聲音拖得長長的。
「我是紅橋派出所,您是朱處長嗎?」
「對,我是老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