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狐社鼠
午後在家老老實實的休養,趙不尤思前想後,努力拚湊腦中可憐的歷史知識,推演日後行止。
讀的不是歷史專業,他只記得大略走向,細節自然是不清楚的,能想起的人物,寥寥數人而已,甚至若非穿越到趙不尤身上,他壓根不知道歷史上有這個人!
夕陽西下之際,趙不尤走出房門,來到院中空地,甫一拉開架勢,便被坐在涼亭那人喊了個停:「衙內,身不熱,勿行拳。」
「哦。」趙不尤摸了摸鼻子,赧然笑笑,向走上前來陳廣打了個招呼,「陳教頭。」
隨後依著陳廣的節奏,整整端端地熱身,然後是一套平平常常的太祖長拳。
「轉腕、滾肘、活肩、洗膀……衙內,要用整勁!以根催梢,活若機輪。」
陳廣乃趙士起延請的教頭,樣貌尋常,直若老農,卻是一等一的槍棒好手,印象中從未見他敗績。
一趟拳后,身子微微發熱,趙不尤便停了下來,返身回房,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更衣。
感覺煞是怪異,對當下的軀體、身上的衣衫,甚或腰間壓著的玉佩、頭上的逍遙巾……熟悉卻也新鮮,真實,卻又無比虛幻。
貌似還需要適應……趙不尤摩挲著腰間玉佩,隨口發問:「爹爹和娘娘在嗎?」
「夫人在的。」婢女掰著指頭回應,「聽聞公子受傷,好多前來探視的。太子、各位王爺、大宗正、錢相公府……都派了人來,夫人不願他們吵鬧公子,在前院攔著呢。」
……
緊鄰宮牆的壽昌坊,所住皆是皇族,且同屬太宗一脈,宅邸的規制自是完整且雅緻,其中尤以趙不尤家為甚。這麼些年,趙士起併入了好幾傳宅院,家中的規模愈加龐大,黑漆漆的大門裡,院中套院,樓宇對峙,規模比之太子府邸、太師橋那邊的蔡京府邸只大不小。
傳言說,趙不尤家中的數百婢女、侍衛、幹辦、元從、小總管們,住得比七品京官都亮堂,端不負「皇族第一豪奢」的美譽。
走到王茹芸近前,趙不尤自她面前隨手拿起一本名刺,打開來看:「呦呵,太子殿下!他派誰來的?」
「邵成章邵九百。」
王茹芸伸手奪回名刺,嗔道:「來了也不見禮,舉止輕浮,愈發如你舅舅,像似皮猴!」
眼瞅母親神色如常,想來是那便宜爹爹的撫慰再度建功。趙不尤便退後半步,無比敷衍地行上禮,腆顏笑道:「見過母親大人……提及舅舅,他外甥被人打了悶棍,竟敢不來探視,仔細我再不認他,他連個後人也無,老了也不養他!娘娘,我出去一趟,找上門去,替你罵他一通。」
隨後也不待王茹芸點頭,轉身便走,陳廣帶了護衛緊隨他去馬廄取馬,王茹芸愣了愣,起身追出院外,眼見他已牽馬向偏門外走去,只及喊了四字:「你的身子……」
「好了!」
門外的回應聲清亮且乾淨。
王茹芸愕然無語,好半晌才轉頭問身邊侍女:「月嬋,以往不尤他……不似這般跳脫吧?」
侍女掩嘴輕笑:「夫人,公子他,打小便喜歡舅老爺。」
……
汴梁城內的繁華自無需贅言,所幸天色仍不算晚,沿街商販也只是剛剛鋪開動使,賓客們尚未落座,趙不尤身下的駿馬玉騢則將將甩得開步伐。他心中有事,無暇瀏覽周遭,只是催動玉騢,直直往東而行。
他的舅舅王倫王正道,住在那廂。
還是那句話,只是穿越第一天,對趙不尤來說,一切都是熟悉卻又新鮮的。可當此之時,沿途潘樓街、曹門大街的繁鬧不值當提,身下這匹出自天駟監的御馬玉騢不值當提,而他的舅舅王倫,卻值得一書。
能與皇族聯姻的,自非尋常門戶。有道是家道中落,卻也極不罕見。
王倫出身太原王氏分支,詩禮傳家。祖王旭,官至殿中丞,景德三年(1006年)因其兄王旦拜相,避嫌辭官;王旭子王端,累贈正議大夫、太子太保;王端子王元,累贈太子太傅;王元子王毅,官至朝散郎,因上疏論蔡京罪惡,乞正典刑,故丟官去職,鬱郁早逝,只留一女一男。
女王茹芸,趙不尤親娘;男則是王倫。
與王茹芸的知書達禮迥異,少時家道衰落、清寒貧苦的王倫,「往來京、洛,放意自恣,浮沉俗間,以俠自任,周人之急」,屢次犯法,乃兩京名頭最響的無賴,亦有人喚作「遊俠」。錯非其姐王茹芸嫁予了趙士起,王倫該當早已將開封府的大牢坐穿了,保不齊還要在臉上紋上幾個大字,刺配邊疆。
就他的字「正道」而言,譏諷意十足。
直至如今,他依舊不願娶妻生子,瀟然洒脫,自得其樂。
王茹芸與王倫姐弟倆相依為命,感情極深,王倫自然對唯一的甥男百般寵愛,打小便帶著趙不尤四處廝混。在這個惟有讀書高的年月,趙不尤打熬力氣、習練武藝,顯然離不開他舅舅的諄諄誘導。
過豐樂樓(礬樓)、潘樓、中瓦、里瓦,曹門(望春門)在望時,識途的駿馬玉騢自然而然轉入刺家子巷,停在一座點了燈火、絲竹聲喧鬧的宅院門前。
門外的幫閑們忙不迭迎來,施禮唱喏后,有一壯漢拉住馬韁,接過趙不尤手中玉柄絲鞭,喜不自勝地說:「好一陣子未曾見過小使臣,想煞小底了!小使臣只管進門,俺們自會看顧好玉騢。大官人剛醒了酒,又在陪西京的好漢們飲酒呢。」
側耳聽了聽聲響,趙不尤自陳廣手中接過幾串銅錢,笑著扔給對方,罵道:「小關索,打小我便知道,你說想我之時,定是你在與人角抵輸得精光之時!著實稀罕,眼下汴梁城內尚有人勝得過你?說吧,此番舅舅他抽了你幾鞭?得虧你皮糙肉厚,還有勁頭在我面前耍嘴。」
膘肥體壯的小關索李寶訕訕笑道:「聖明不過小使臣,嘿,嘿嘿……俺這次一隻手輸給了中瓦子七人,大官人罵俺錢多燒的慌……」
李寶將玉騢和銅錢交予了旁人,側身引著趙不尤向院內走去。趙不尤問道:「聽這琴聲唱腔,像是馬前街那邊班子,舅舅定是花了大價錢才請得過來。唱曲的是誰?西京的好漢又姓甚名誰?」
「小使臣這話說的,咱叫個唱曲的,任憑她是誰,焉敢不從?」
眼瞅著趙不尤作勢欲踢,李寶肥壯的身軀以絕不符合常理的速度猛然前竄,旋即回頭賠笑道:「回小使臣話,唱曲的是楊樓女娘子,西京那邊來的是伊陽大豪大翟小翟兄弟。」
「大翟小翟?」
「翟興翟進兄弟。」
說話間,一行人到得正堂,坐在堂前那位望見趙不尤,擎著酒盞霍然起身,朗聲大笑:「不尤來了,來舅舅近前。舅舅為你介紹大翟小翟兩位哥哥!」
神特么舅舅哥哥,你曉得輩分上下么。
趙不尤暗自吐槽一句,倒也笑著走上前去。堂中絲竹之聲暫停,酒桌上的眾人稍作猶疑,隨後起身行禮:「見過衙內!」
趙不尤並不曉得,若歷史如常展開,眼前的所謂伊陽大豪翟家兄弟,在金軍南侵之後,以草莽之身,現英雄本色。他們組織鄉兵親族,屢屢與金軍、偽齊交戰,兄死弟進、父死子前,百折不撓,委實稱得上人中豪傑,可歌可泣。
倒也不出意外,以趙不尤腦中殘存的那點可憐歷史記憶,他甚至不曉得他的舅舅王倫,在兩宋之際挺身而出,往返奔波,青史上留下筆墨無算,乃王家這一脈再度顯赫的關要所在。甚至於方才守門的幫閑小關索李寶,亦因城破死難,青史有筆。
在他以為,這便宜舅舅只是混跡街巷的黑幫大佬而已,怎會當得起史家筆墨?
當此之時,趙不尤走上前去,朝眾人拱手還了一禮,打小他便曉得如何稱呼舅舅的「哥哥」們,於是乎不論長幼,自然而然地招呼道:「見過各位好漢!」
隨即,他毫不猶豫地拉起王倫,往後院拽去:「我有事找你,耽擱你幾盞酒。」
也只是幾盞酒時分,趙不尤便離開了刺家子巷,任憑王倫飲酒作樂。
寥寥數語而已:三日內他要見到藍珪抑或康履。這二人同屬康王府的內侍頭兒,都監,趙構做了甚麼事,他們隨便一人定會知曉。
也只是王倫,他的親舅,士人眼中的城狐社鼠之輩,有著潑天之膽,敢擔下天大的干係,擄了康王府的都監,送他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