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躬身入局
回回返時自不會再走潘樓大街,彼處人群熙攘,見天不得挪進半步。遂往北而行,繞向大、小貨行街。途經馬行街十字時,趙不尤輕拉韁繩,立於道旁,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陳廣催馬上來,問道:「衙內?」
「呵……」趙不尤使勁晃晃腦袋,「癔症了……走吧,陳教頭。」
腦袋裡的記憶過於駭人,真不便訴諸於口!
這趙不尤前身,這虛歲十八的小子,還真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驚喜!他竟然和徽宗陛下的禁臠,住在那廂馬行街上、艮岳之下的李師師勾扯不清!
怨不得他出門不願帶上侍衛,回家路上更是失魂落魄,挨了那記悶棍!
姐弟戀欸……或許用曖昧形容更恰當些。
方才他只是在回想,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見的第一面!
他挨悶棍這事,大抵李師師也該聽聞了,要不要登門拜訪,知會人家一聲:師師姐莫擔心,我已安好?
嘴角忍不住抽動,倒也未有再笑出聲來,趙不尤抖抖韁繩,示意玉騢向前走去。
像是這一晚註定不能回家用飯,行至東華門街,只過了燈火輝煌的豐樂樓幾步,後方便有一個氣喘吁吁的呼喊聲傳來:「小使臣留步!小使臣留步!」
趙不尤駐馬回頭,目光穿過陳廣等人戒備的身形,望到一位眉清目秀的內侍,隔著陳廣等人行禮:「見過小使臣,小底趙叻,隨三大王來此,王爺在樓上無意中瞧見大人,心喜不已,著小底請大人上樓哩。」
趙不尤抬頭望去,歡歌笑舞聲中,燈火輝煌之上,豐樂樓的三樓,正有一翩翩公子隔著花窗,舉酒遙祝,笑臉相邀呢。
可不正是三皇子趙楷!
笑著摸了摸鼻子,趙不尤鬆開韁繩,拱手朝上方一禮,隨後跳下玉騢,抬步向豐樂樓走去。
身後陳廣接過馬韁,湊上近前,輕聲點醒:「衙內,大人向來嚴禁府中上下參與措置官家之家事。」
趙不尤點頭回應:「我自有分寸。」
呃……怎麼說呢?
以前的趙不尤想搶趙佶的女人,如今的我想替他管教兒子。
不得不參與啊。
況且,三皇子趙楷執掌皇城司,若自他口中得出是趙構打我一棍,便可免掉舅舅打草驚蛇,擄掠康王府的人了。
……
登樓推門,趙不尤愕然發現,偌大的雅舍,竟只有趙楷煢煢獨立。
對面趙楷見他進門,攤了攤手,無聲地向趙不尤展示空落落的雅舍,他笑容極盛,話語更極為親近:「冒昧相邀,不尤勿怪。「
不待趙不尤出聲,他繼續道:」我今晚獨自在此,說到底全是怪你。下午我去貴府探望,嬸娘說你身子不適,不允我與你相見,我碰了一鼻子灰,心情鬱郁,便來到此間獨飲悶酒。如今你卻被我逮到在街上遊逛,想來身子安康,你說下次我見到嬸娘,該不該提上幾句?哈哈。」
這一番話語,自嘲中蘊含親昵,委實令趙不尤尷尬不已,卻又提不起分毫怨懟。他摸了摸鼻樑,竭力回想,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是他與對方第一次私下接觸,搭上對方英俊柔和的笑臉、無與倫比的出身,怎會不令人心折。
「殿下……」
「你我兄弟,叫我三哥便可。」
趙不尤甫一開口,便被趙楷打斷,隨後他眼睜睜看著對方走來,拉著他坐往桌前:「打小以來,你我兄弟還不曾把酒言歡。你且安坐,今日三哥便為你喚來這豐樂樓最當紅的封宜奴,論顏色、論小唱,不在你家正店任何一位行首之下!」
呃……
面對眼前這位如此熱忱、禮賢下士的天家血脈,便是知他所求,趙不尤亦真心無話可說,只是眼睜睜看他使喚趙叻、女使,更迭桌上酒食,並嚮應奉而來的封宜奴大肆吹捧,直說趙不尤乃皇室中不世出的驥子龍文,文辭風流世所罕聞,早晚會頂了他東京城風月班頭的名頭。
當趙楷向封宜奴介紹說,只要能求得趙不尤一詞,來年東京城花魁大賽十拿九穩之時,趙不尤迎著封宜奴敬酒時水汪汪的杏眼,竟差點梗著脖子,將記憶中的傳世名曲錄出一首!
但也只是到此為止,兩位身份相差極遠的皇族子弟,當晚也只是在豐慶樓上演了一場兄親弟恭、相見如故的宴席罷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后,趙不尤便推說不勝酒力,踉蹌辭行。
豐樂樓下,陳廣綳著臉將酒意盎然的趙不尤扶上玉騢,隨後又眼見他只一轉彎,脫離豐樂樓的視野后,便正直了身軀,穩穩噹噹坐在玉騢之上,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饒有興緻地開始左顧右盼,打量起行道兩側的攤販、商鋪。
「衙內,你沒醉?」陳廣詫異問道。
「這點酒?五十三度的茅台我能喝一斤,陪主管領導,兩斤也能咽下,何況這點啤酒。」
趙不尤毫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將本就寡言的陳廣想了一夜的勸進之詞全然堵了回去。
陳廣心想,衙內最好知曉,他自己在做甚麼。
另一邊,趙楷與封宜奴倚窗而立,手掌輕柔地在對方胸前的白膩中盤旋,眺望著趙不尤東倒西歪地上了玉騢,漸行漸遠。
封宜奴膩聲輕問:「殿下,不過是小使臣罷了,值得您如此對待?」
「小使臣?」趙楷溫柔笑道,「這小使臣的爹爹,可是我皇族第一豪富。這世間行事,做甚麼離得開錢銀?遠的不提,明年花魁大賽,如果你唱的曲兒乃不尤所作,你信不信哪怕一文不值,東京城十大行首內,自會有你一席之地?」
封宜奴不滿道:「奴奴本就是行首,花魁也不是未有摘過!」
趙楷抽出手來,在封宜奴鼻尖上輕輕一點,笑道:「好吧,你最厲害了!是我不行,不比大哥,只要不犯錯,那位置便探手可得。我生來辛苦命,得拉攏幫手、羅織善緣。所幸有你幫忙,這東京城內最是油鹽不進的蔡太師與士起叔,被撕開了個口子。呵,蔡太師多子多福,幾個兒子算不得數,甚至會與他反目。士起叔家可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既已入局,能得與否,日後自見分曉。」
封宜奴離去后,趙楷竟又在雅舍內枯坐了許久,直至子丑之交,雅舍的房門終於再被推開。趙楷抬頭望了望走進那人,未有起身,也未有延請對方落座,只是不咸不淡地道了聲:「宇文待制(顯謨閣待制),讓本王好一番苦等。」
來人躬身行禮道:「鄆王殿下,萬歲山(艮岳)落成在即,官家欲行大典,萬事繁雜,許多事更親力親為,下官不得不作陪,尚請寬宥。」
「本王曉得!」趙楷極不耐煩地擺手道,「他讓你過來,又有何話欲傳。」
宇文待制起身直立,正了正衣冠,道:「官家問:三哥,日前你親書上奏,願赴河朔,為童貫副,取幽雲諸州,以獻朝廷。當下如何?」
一言既出,趙楷如被踩到尾巴的狸貓,勃然起身,揮袖將身前茶盞掃落地面,怒聲道:「日前?本王上書已過旬月,他竟然說日前!」
走到宇文待制身前,趙楷恨聲詰問:「宇文叔通(宇文虛中,字叔通),你乃官家侍從之臣,位職中書省起居舍人,朝廷事你無有不曉。本王問你,本王上書是何時之事?當時是何形勢?數十萬西軍意氣飛揚,彷彿大遼不堪一擊,幽雲諸州唾手可得。本王上書願赴河朔,他留中不發,遣派了蔡攸去廝混軍功!如今又是何等形勢?一敗再敗,枕屍數百里!不堪一擊的,恰恰是我大宋的『驕兵悍卒』!本王更非痴傻稚兒,需要他問『當下如何』?」
宇文虛中默然無語,好半晌,在趙楷粗壯的呼吸聲中,他緩緩說道:「官家還說,若你答曰不願再去,著某告誡於你:當此之時,更顯官家遠見,當初不願你去,自有聖意,只此一例,日後定勿自行其是。你提舉皇城司,可自由出入禁中,旬月以來,安不可見?」
「呵呵……」
趙楷譏諷一笑,擺了擺手,道:「完了罷?他的話你傳完了?」宇文虛中點了點頭,他便又道:「算了,不提這些。回去后如何奏對,本王信你。本王只想問問,下午尚且安好,這一會兒工夫,值此萬歲山落成,大慶之日,是誰敢觸碰官家的霉頭,將河朔大敗的戰報抖落出來?」
宇文虛中道:「耿希道。」
「耿南仲,太子詹事?」趙楷皺眉道,「也只會是大哥的人說,他們巴不得北伐失利,這會兒大抵正彈冠相慶呢。」
默然片刻后,宇文虛中咬了咬牙,兀的進言:「殿下,關於如何向官家奏對,本官與殿下意見相左。」
「嗯?」趙楷揚了揚眉。
「本官以為,殿下并力措置的北伐尚有可勝之機。」迎著趙楷詫異的目光,宇文虛中慷慨而談,「女真兵鋒之下,遼主遠遁,偽王耶律淳苟延殘喘,所憑恃不過奚人四五萬殘軍。且偽王內憂外患不斷,皇城司奏報,忠於遼主之軍亦將伐之。當此之時,雖說我大宋兵卒稍有退卻,可天時在我不在彼遼,兵多將廣在我不在彼遼,只要殿下傾身北上,登高一呼,河北諸軍定無不貼服,彙集於殿下麾下,士氣盎然而起,與彼遼相峙,繼而殄滅之。收取燕雲,成就我中國大一統之偉業易如反掌!當其時,殿下外有挽天之將傾、收復燕雲之功,內有百官心折、逢迎之力,何愁大事不成!」
「官家已有怯退之意,殿下,北伐之事,只憑殿下一人耳!①」
若有所思地望著宇文虛中,迎著對方急切的目光,趙楷思索良久,陡然一拍身邊桌台,怒道:「宇文恃制,你欲使本王死在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