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天(五)
葉安語也在睡覺,這是她優良的習慣的一部分,是她為了保持充沛的精力所作的努力。
午睡是一件迅速而漫長的事情,它不像晚上睡覺那樣面對著無盡的深黑有著無數的思想波動,在午睡的時候,你只是帶著淺淺的,逐漸消散的思念來入睡。
葉安語在想著她的哥哥,她想到她哥哥離開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個給予她的畫面。
那時候,她在給他哥收拾東西,她哥終於要去國外上大學了。
葉安語那時候還很羨慕他的哥哥,因為距離的拉長會改變很多的東西,這些東西或是來自感情上的,或是來自家庭的,或是來自規則與掙脫的。
她記得那一天是暑假的末尾,她送他哥到了機場。
機場那天的風很大,她的爸媽正幫著他哥拿行李,她陪著他哥走在最前面。
她哥進機場的時候,穿著他爸媽給他買的白色的襯衫,配上黑色的褲子和皮鞋,活脫脫一個職場人士的模樣。
她媽當時給她講,她哥是要出去見大世面的人,可不能在衣著上丟了人,所以她就精心為他哥挑選了這一套衣裳,說是這樣出去不丟份。
葉安語和她哥的關係從小到大都不太好,葉安語覺得這個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屬於自己的,她非常嫉妒她的哥哥,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哥哥得到了她所想要的所有東西。
她的爸媽也經常跟她講,你要向哥哥學習,要像哥哥那麼優秀,要像哥哥那樣走在正確的道路,不能去干不好的壞事。
哥哥從小就是葉安語對標的榜樣,無論是成績,說話,做事,每一樣她都要被爸媽放在和哥哥同樣的軌道上面來比較。
因為在爸媽的眼裡,那就是所謂正確的道路。
葉安語和她哥哥的關係緩和,並不是因為他哥對她突然間的好意,或者是說對於她的一些關心,那些東西在葉安語看來都是一種哥哥行為正確的體現。
她在有一天回家,是一個暴雨傾盆的夜裡。
那一天風雨太大,學校比平常早放學了一個小時,她提前回到了家裡面。
家裡面很暗,因為沒有開燈,外面的天空也暗沉沉的,沒有光明透露出來,照亮這黑暗的角落。
葉安語剛一進門,就聽到了屋裡面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就像是嬰兒的啼哭一樣,在這黑暗的環境裡面,聽到這樣的聲音,無疑是很恐怖了。
這讓葉安語立馬聯想起了腦中的一些不好的畫面,這些畫面大部分來自於一些恐怖電影,還有一部分來自於一些血腥的畫面。
黑暗和詭異的聲響喚醒了葉安語關於這些東西的概念,恐懼開始佔領她的腦海,同時讓她的身體同時做出反饋,她的心跳開始加快,大腦充血,整個人處於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
但幸運的是,這種緊張並沒有讓她完全的喪失理智。
她還是第一時間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打開燈。
她的手伸到了白熾燈的開關上,然後她輕輕按了一下,她只聽見一聲細微的噼啪聲響,光明重新回歸了這片空間,無數活躍的光子給她的世界帶來了新的活性。
就在光明復歸的同時,若泣若述的細微聲響也戛然而止,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葉安語從光明中獲得了一點慰藉,這才敢走進屋子裡面,把自己的書包放好,正準備拿出自己的紙和筆,開始寫作業。
這時候,她哥從他自己的房間裡面走了出來,他從昏暗的房間裡面踏入燈照下的光明當中,他臉上帶著微笑,英俊的臉龐依舊未改,被光明照的清晰。
但是葉安語一眼就注意到了他眼角未乾的淚漬,她轉瞬之間便明白了那聲音從何而來,她有些震驚,所以她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她哥的調整能力是超乎尋常的好,除了紅腫的眼睛實在掩蓋不了之外,他整個人的精神狀態絲毫不像一個剛剛哭過的人。
她哥甚至還用關心的語氣說道:「外面雨這麼大,你這也不打個電話讓爸媽去接接你。」
「不用,那樣他們會覺得我很無能,你呢?你為什麼哭了。」
「情緒不好,乘他們不在,釋放一下。」
「因為什麼?失戀了?」葉安語把書擺放在桌子上,把筆也放好。
「沒什麼,小事情,你是要做作業嗎?有不會做的嗎?要我幫你看看嗎?」她哥很自然的岔開話題。
「恩,我這道題不是很會。」葉安語也不再追問。
後來,葉安語才知道,她哥那天哭的很傷心,僅僅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原因。
她哥想要去學校住宿舍。
她哥當時找了許多的理由,諸如在學校裡面學習氛圍會更好,會更節省學習時間,會讓他獲得更多的人際交往經驗,等等。
葉安語相信他哥在跟自己爸媽講的時候,他的表述肯定是沒有問題的,肯定是誠懇而又清晰的把一切的利與弊講清楚,並且在語言他哥肯定會使用尊重他爸媽的形式,不會和他們犯正面衝突。
對於她的哥哥,葉安語是有充分的信心的,她認為自己的哥哥在完成這一目標的時候,肯定是沒有問題出現在他自身的。
可就是這樣清晰的表述,誠懇的請求,為了一個簡單的要求。
卻被他的父母一口回絕了,他們彷彿是復讀機一般的重複講著,留在爸媽身邊,爸媽多照看著點你,你這麼小就嫌棄你爸媽了嗎?你這麼小就翅膀硬了,要不聽你爸媽的話了?
人只會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一面,想要說服一個人放棄她的看法,就像要去扭轉狂奔著的大象的頭顱,是不可能的。
她哥被她的爸媽批判的一無是處,他的邏輯與深思在他爸媽的眼裡不值一提,他們聲淚俱下的控訴,他們不明白自己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他們覺得這不符合他們對於這個孩子的希望。
他們講啊,爸爸媽媽不希望你離開我們,我們很愛你,我希望你能多體諒一下爸媽,你現在就要去住校,就要到學校裡面去住,那以後呢?以後你是不是就不要你爸你媽了,你要當個不孝子,你是不是你長大了,就不需要這老父親老母親了?
她的哥哥在她爸媽的一再勸說之下,他終於是放棄了自己的想法,他痛苦的躲在房間裡面哭泣,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做到爸媽所說的那麼不孝,那麼的可怕。
他感覺自己面前是一堵牆,一堵沒有南北,沒有東西的高牆。
萬事萬物都有個盡頭,葉安語曾經是這麼認為的,至少在她哥走的時候,她是那樣認為的,她覺得自己的哥哥終於考上了屬於自己的大學,要去到一個新的地方。
那個地方離家很遠,隔了一整片的大洋,用人類最快的交通工具都要走上一天一夜,有上萬公里的距離。
她記得他哥走的時候,她爸媽滿心歡喜的給他哥買了一身上好的衣裳,並且千叮嚀萬囑咐的告誡他的哥哥,去到那邊上大學,要注意自己的身體,要和同學搞好關係,要勤儉節約,要多給爸爸媽媽打電話。
他哥哥微笑著回應他們,說好的好的,然後他就乘上了她爸媽給他買的那一班飛機,具她媽講啊,那班飛機她聽隔壁王嬸說的話買的,她說人家王嬸經常去國外旅遊,她對這些航班的情況很了解。
一切都準備就緒,一家人開開心心的送她哥到機場,她哥開開心心的離去,去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本該如此。
葉安語還記得,她哥走的時候,對她講的話。
「小語兒,你要快快長大哦,你很聰明,你也會像我一樣逃離這裡的。」
葉安語當時還渾渾噩噩的,她只是敷衍的回答:「我會的。」
「我知道你會的,你一定的會的,你要加油。」
這是她哥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她目送著他哥走進了登機口,之後便登上了這號稱人類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之一的飛機。
飛機出事的概率相比於其他的交通工具來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畢竟天空的脾氣一般都很好,不像人類一樣,喜怒無常。
葉安語跟隨著她的爸媽回家,一路上她就聽到她媽在長吁短嘆的說這兒子就這樣走了,離開了他們這老父老母的,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回不回來還不一定呢,然後她就開始數落葉安語,說你以後啊,就別出國留學了,就好好獃在國內,你這要是以後結婚了,指不定胳膊肘往哪裡拐呢。
葉安語也只能連忙說不會的,她一定會好好孝敬爸媽的,她的反應很迅速,一般要趕在她媽說下一句話之前說這句話,這樣她媽就能少說兩句。
葉安語回到家之後,沒過兩天,就知曉了他哥所乘的那輛飛機出事的消息。
就像她在她哥走的時候想的那樣,萬事萬物都有個盡頭,可沒想到這個盡頭來得這麼快,來得這麼徹底。
她哥的死,她剛開始還沒有太大的感覺,就像他哥去留學一樣,只是離開她一段時間,她並沒有那麼難受。
直到她看到她哥指導她寫過的題目,她哥幫她看過的作文,她哥一筆一筆教她畫的畫。
「小語兒,你看,這幅畫是屬於印象畫派的,哥教你怎麼畫的這麼有范。」
「小語兒,你這樣寫不對的,作文的結構要出問題的。」
「小語兒,這個函數不是這樣算的......」
回憶翻滾,如同熾熱的焰浪,葉安語那一晚哭的很凄慘,但她倔強的沒有發出聲音,因為這樣會顯得自己非常弱小。
第二天一早,葉安語就受到了一個快遞。
快遞上面的寄件人是......葉安言,這是她哥的名字。
寄件的時間是她哥走的前一天,當時的葉安言或許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吧,用這樣的方式來寄送一些他認為應該永恆的事物。
葉安言寄給葉安語的東西是一張照片,一張他自己的照片。
照片上的葉安言穿著一身帥氣的黑色風衣,帶著黑色的禮帽,以及單框眼鏡,活像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紳士。
葉安語知道這是他哥在COSPLAY他最喜歡的角色,夏洛克.莫里亞蒂。
那個角色是一本叫做「華生探案」的偵探小說的主角,他具有光暗兩面的性格,但他卻不屈從於他黑暗的一面,他用縝密的邏輯,非凡的推理以及無上的勇氣,讓黑暗屈從於光明。
在照片的背面寫著這樣一句話。
「小語兒,你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