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6)

君莫笑(46)

1.

將士們經此一事,頗有些九死一生之感,而且就算再怎麼迂腐,也能看得出來汪珹今夜是在為大伙兒謀生路,便不再違抗汪珹些什麼。

只是被押上來的何育文臉上仍有不忿。

汪珹見他這副樣子,不再同他客氣:「你知錯了嗎?」

何育文咬緊牙關不做回答。

汪珹又看一眼何育章:「你呢?」

「知道……」何育章眼眶又紅了起來:「知情不報,謊騙上級,拒不認錯。」

「依法?」

「依法……依法杖責。」

育章答完,汪珹看向何育文,他仍是不馴。此時汪珹言語里終是有了寒意:「何育文。我今日罰你,定罰你個明白。我且問你,你棄了翰林院的差事,帶著尚且年幼的何育章,從繁華都城來到這荒涼北境,日夜操練,是為了什麼?」

「自然是護衛家國。」

「護衛家國?你護衛家國前,可有看一眼你身後這些同袍。」汪珹冷笑:「十七人因你葬身狼腹,杜釧是爾等名副其實的長者前輩,二十餘年來,鞠躬盡瘁于軍旅,東海之戰何等驚險,亦能全身而退,來了這裡堪堪百日,便差點讓幾匹狼要了性命。護衛家國?何育文,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我……」

「還有,我知道,你們對我來此監軍頗有怨言,覺得我德行不足擔此重任。可即便如此,你們操練兵馬,壯大東楚軍力,同誰來做這個監軍有何關係?究竟是我禍亂杏州軍,還是你們自己未將東楚北境放在心上?你們可有問一問自己?」

「我……」

杜釧看了一眼汪珹,心裡對這個孩子霎時生了愧疚,他這番話說得極坦誠,身段也放得極低,這話里沒有一個字是為了他自己的名聲開脫,皆是為了杏州營的軍心。而且方才,汪珹對這兩兄弟是施下了救命之恩的,可此刻的質問里,汪珹隻字未提,仿若從未有狼群來過這裡。

「你……」何育文此時,有些察覺自己錯了:「你……你……」

「不過何育文,你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我罰你,的確是為了立威。」

「大人……」何育章一聽要罰,還是著急不已。

「全軍將士在此。」汪珹朗聲說道:「我有一番話,想告訴你們。左丞若是有罪,陛下英明,定得。賢臣剛正,定得。故此他日你們流血汗於沙場,得功名於戰事,風光入駐皇城廟堂,我汪家定當恭迎諸位前來對壘。可此時你們不遜於我,於你們是虛耗光陰,於家國是徒增羸弱,於我汪家,卻不過蚍蜉撼樹而已。今日我在這裡,一刻為監軍,你們便一刻為我臣下,大是大非,不容僭越,明白了嗎?」

話音落下,諸將皆為沉默,漸漸的,有一人跪了下來,接著有有了第二人,第三人……不久,碩大方陣皆跪了下來。

台上諸位將領,相互打量一眼,也跪了下來。

杜釧望著汪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里有讚賞,也跪了下來。

「卑職明白!」蒼茫雪原讓這應答錚錚作響。

「大……大人。」何育文終於跪了下來,也終於低下了頭:「卑職知罪,願意領罰。」

「大人!能不能……」何育章已經哭得不成人樣:「能不能……輕一點……」

「育章,你小小年紀便能駐守北境,當知軍法如山,不容挑釁。」汪珹嘆一口氣:「拖下去,三十軍杖。」

兄弟二人被行刑兵拉走,汪珹看著靜默的方陣,繼續說道:「此外,已死的十七個兄弟,予以厚葬,撫恤其家人。杏州闔營兩萬人,不得再有尋釁狼群之舉,違令者斬。」

「卑職遵命!」

2.

半年時光,轉瞬即過。

此時杏州高山雪松林立,滿目月色,杜釧看著覆手而立的汪珹。

同狼□□涉之後,杏州大營的訓練終於恢復了正常。

汪珹初到時,只是站在兵士旁邊看看,此事過後,便開始悉心指點他們武學動作,還教了些新鮮應急的陣法。

除此之外,還每日躍身入河中給大伙兒抓魚吃。

杏州寒冷,水面皆冰,汪珹嘗試過漁具,可魚群沉得太深,從未上鉤過,他便仗著自己身手好,給廚肆添食材。

兵士們同他越來越親近,有些膽子大的,還會同他主動打招呼,休沐的時候,也會來找他請教些問題。

何家兄弟傷好之後,又來請了一次罪。

汪珹說:「不是罰過了嗎?罪罰相抵。」

何育文有些赧然:「監軍,領罪同知罪,知罪同認罪,終究是不一樣的。」

汪珹笑了笑:「不愧是翰林院子弟。」

何育文也笑,一笑泯恩仇。

後來雪球好了,汪珹便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一手抱著雪球,一手拎著一籮筐深海魚,去狼群作客了。

此後時日,雪狼再未滋事。有時斥候外出,遇到狼群,最小的那一頭還會叫一聲,打一打招呼。

杜釧感嘆,汪珹啊,年紀輕輕,有這般心腸和手段,若不是汪雷的兒子,當是人人稱頌,蓋世豪傑。

3.

「杜叔。」汪珹感受到有人注視,回頭看了過來。

杜釧走上前,和汪珹並肩而立,才發現,這裡望下去,能看見駐紮營地的全貌。

「怎麼了?捨不得?」杜釧笑著問道。

「嗯……有一點。」

「回都城吧。」杜釧說道:「同沈二小姐表白,她若如你所說那般聰慧,定會珍重你的真心。好好過日子,不要惦念這裡。」

汪珹沒有注意杜釧話里的深意:「主營之外東南地里埋著十壇甜梨釀,如今正是暢飲的好時候,還有幾日便除夕了,算我送大家的年禮。」

「這倒不用你說,兄弟們早就聞見味兒了,已經頗惦記了一陣子了。」

「哦,還有。「汪珹想起了另一樁事:「杜叔,我走之後,你好好教養何育章。」

「怎麼了?」

「十三歲便能進杏州軍,已然有些本事了。而且他比他兄長沉得住氣,心思也深些,好好栽培,莫讓他走歪路,日後定是國之棟樑。「

「好。」

4.

夜裡杜釧輾轉反側,聽到帳外有動靜,便披了衣服,掀開帘子看了看。

原是汪珹已然動身了。

他這樣煢煢而行,杜釧並不意外,大家都和汪珹相熟了,也都很是親近,可汪珹同杜釧說過,或許自己生性涼薄了些,不太知道如何對待他人的熱情。

如今星夜啟程,想必也是因為不知如何處理這番離別吧。

杜釧跟了上去,汪珹回頭,便看見杜釧,有些詫異,繼而笑了:「杜叔,還沒睡嗎?」

杜釧也笑:「彼時夜深,你來迎我,今日夜深,我送送你。」

「好。」

兩人走了十里地,汪珹停住,抱拳行了一禮:「杜叔,人生在世,終須一別。保重。」

「保重。」

汪珹一襲黑衣,闊別戰友,便展開身法,絕塵而去,飛快的同夜色融為一體。

5.

杏州玉巒關天樞峰之上,狼群俯視著踏雪離開的汪珹,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眸子極亮的青年。

天樞峰曾是玉巒關群山主峰,近百年來,杏州嚴寒更甚,天樞負冰更深,人力已經無法攀爬。青年的雙足未曾落地,身形自然不受冰雪掣肘,玄黑鑲金線的朝服在寒風中一絲不苟,青絲亦柔順垂下,唇色紅潤,雙頰亦然,同這冰雪之境格格不入。

他唇角彎了彎,俯身摸了摸身旁狼王的腦袋:「此番,多謝你們手下留情。」

離開之前,又道了一句:「雖是五百年光陰已過,音信杳杳,但若有了方如是的消息,月圓之夜,請告知我。」

狼王頷首,鬼君亦還了一禮。

憶夢之境的出口,是晚霜町長安道,遠遠便能看見威嚴的天子殿。九憂身後的時空罅隙緩緩閉合,他望著前方的燈火,眉眼之中是傷情之色。

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方如也初入陰曹時已是油盡燈枯,縫魂過後,第一件事,便是來了杏州。她要看方如是的屍身,她不相信方如是會死。她知道方如是的本事,方如是一生征戰從未敗過,他怎麼會甘心留在杏州。他在宮城有她這個妹妹,在東海有父母族人,他怎麼會捨得留在杏州。

開始的時候,是向杏州的亡靈打聽,問他們杏州哪裡可埋枯骨,整整三年不得結果,她便開始幾近瘋狂地,用她一雙幽魂素手,挖掘那寒冰一般堅實的每一寸土地,陰血汩汩,這雙手到了後來,已經沒有形狀可言。

北境嚴寒,不宜人居,卻易生魔,每逢邪祟,她便拿起踏歌長劍。就這樣不眠不休呆在杏州,苦尋,流血,戰鬥,彷彿要讓自己再死一次。

那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九憂將眼睛布滿血絲的方如也擁進懷裡,那時她衣衫上沾滿了血,有妖魔的,更多的卻是她自己的。

方如也體力已至極限,她知道她如果此刻倒下,便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起不來,甚至永遠也起不來了,她苦苦掙扎無果,只能慟哭著將一柄匕首刺進九憂肩上。

那匕首九憂見過,銅鐵柄上有兩葉鯨翅,是後涼平滄軍的圖騰。

他又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匕首又更深了一寸。

就是這一寸血肉,使得方如也終於冷靜下來,最後暈厥在他懷裡。

此後四百五十年,摘星判官行事不讓六界鬚眉,卻再也不敢踏足小小杏州。

不知不覺,九憂已經行至方如葉門前,燭影昏黃,她該是睡了。

剛要轉身,房內便傳來她的聲音:「他們還好嗎?」

九憂知道,她問的是雪狼:「很好。」

「嗯。」她沉默了一會兒:「……九憂……你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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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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