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此情可待成追憶
一出律州地界,地勢便突然變得平坦,遼闊的平原舒展無際,遠處,聖劍峰筆直陡峭的雪峰高聳入雲,抬目望去,恰如一柄冰劍懸於九宵。
風霜雪和魅影剛踏入聖劍峰山脈,便覺一股冰寒之氣迎面撲來。魅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忽聽空中飄來一聲冰冷到沒有任何溫度的問候:「魅影,三月不見,身子怎的如此嬌弱?」
魅影冷哼一聲:「雪影,一別三月,也不知你何時變得這般多話了!」
「是么?」巨大的山岩之後突然騰起一陣白霧,雪影如雪花一般輕輕飄落至風霜雪面前盈盈拜倒:「雪影見過主子。」
「起吧。」風霜雪廣袖一拂,「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山中可好?」
雪影起身答道:「一切安好。」
「恩。」風霜雪輕撩前襟,舉步上前,「走吧。」
無情岩上依舊是漫天風雪,肆虐呼嘯,直吹得人幾欲難以睜眼。蕭無情曾居住的石屋前五千風騎衛呈兩列排開,隊容端正。
推開沉重的石門,屋內石台上端放著寒冰玉蓮棺,隨著門口灌進的冷風,冰棺周圍縈繞的寒霧被吹得四散而去。
「你們守在外面,不準任何人打擾。」風霜雪回頭吩咐了一句,便合上石門,從懷中取出小心保存的曼佗羅,輕步走向寒冰玉。
晶瑩剔透的冰雕玉蓮中,慕容飄零靜靜平躺,緋紅的裙裳艷若胭脂,纖長玉潔的十指輕輕交握在腹前,安靜美好的容顏仿若蓮花仙子一般冰清玉潔。
風霜雪靜立在棺前,深深凝望著她,覆在棺蓋上的雙手微微有些輕顫。
分隔近一年的時間,日思夜想,時刻惦念,在這一刻,看到她如此安然的睡顏,看到她唇角微微勾起的笑容,他忽然有些膽怯,不敢移動棺蓋,生怕驚動了她,生怕她醒來后又陷入無邊的痛苦與劫難之中。
愛恨糾纏,塵世痴念。
縱然她已經說過千百次不愛他,縱然她在後來已經愛上了別人,縱然她寧願選擇和別人一起死也不願與他一起活,可他心中,那份執著深刻的情感亦無法磨滅。
放不下的,忘不了的,丟不棄的,是太行湖上沐雨舞劍的她,是竹林蝶苑中溫柔低語的她,是曾經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喚他「風哥哥」的她。
「零兒,這一世,是我欠了你的么?」風霜雪牽動手指,在冰寒刺骨的棺蓋上慢慢勾畫她的容顏,滑落的衣袖顯出他左腕上那九十九道已經借痂脫落的傷痕。
哪怕是要付出血的代價,他也不會讓她離自己而去。
黑色曼佗羅花靜靜放在冰棺上,黑暗的色彩與潔凈的冰棺極不相襯,幾乎令人覺得刺眼。
風霜雪的目光在曼佗羅與飄零之間遊離,輕忽的語調有種不確定的迷茫:「不可預知的死亡和愛。零兒,我真的可以為了愛,用你跟老天來賭一次嗎?若是我輸了,該怎麼辦?怎麼辦……」
他痛苦地蹙緊了眉頭,一顆心為之忐忑不安。
一段漫長的沉寂過後,風霜雪躁動的情緒漸漸冷靜了下來,雙掌使力,慢慢滑動棺蓋,深邃的雙眸中一絲決絕之色忽掠而過。
冰玉棺蓋隨著他的掌力緩緩滑動,打開,飄渺輕寒的霧氣絲絲縷縷繚繞溢出,有股冰冽的寒氣襲面而來,直探入肺腑之中,侵蝕到骨髓之內。
寒霧散去,沒有了寒冰的阻隔,那張熟悉的面容更加清晰地映入眼中。風霜雪雙手一頓,幾乎是顫抖著,他抬手輕撫上她的眼角眉梢,在觸及她冰冷肌膚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悸。
欺霜勝雪的肌膚仿若冰雕一般觸手即融,在他手指撫摩過的地方,一滴滴雪水無聲落下,她的容顏也隨之陷落。風霜雪猛地收回手,不敢置信地瞪眼看著前一刻還完美無缺的慕容飄零一瞬間就好似坍塌的雪山一般轟然破碎,頃刻間便化為一灘雪水流淌在他的眼前。
「零……兒……」
風霜雪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很久很久,他的身子還保持著前傾的幅度,雙手晾在半空,微微彎曲的手指似想要抓住什麼,卻又不敢向前。
腦中一片空白,彷彿遺失了一段重要的記憶。
他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只怔怔地看著寒冰玉蓮棺中那灘逐漸被寒氣凍結的雪水,心痛到無法呼吸。
融化成水。
她,融化了?
她,消失了?
我,該做些什麼?該怎麼做?
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切,然而這一切卻又是真真實實地發生在他眼前,他手中。
「不——!」
風霜雪一掌擊碎頭頂堅固的石牆,仰天怒吼,那一聲悲嘯震徹九天,猛烈的掌風席捲起漫天沙礫向自己襲來。
「主子!」
守在門口的雪影三人一開始被風霜雪渾厚的內力震得飛退百米之外,此刻一看見處於亂石陣中的風霜雪,忙又飛身上前為他揮劍擋石,裙裳亂舞。
身邊旋轉急飛的身影,風霜雪視同不見,空洞無神的雙眸倒映出一片黑暗的荒涼,他艱難地挪動步子,卻控制不住體內亂竄的真氣,「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齒間噴出,雙膝一軟,他便直直跪倒在了寒冰玉前。
待四周一切歸於平靜,雪影三人遠遠立於他的身後,光看著空蕩的寒冰玉棺,她們便知是拯救失敗了。
陰霾的天空黑雲密布,冷風呼嘯不止,又一場暴風雪即將降臨。
遺落在雪地上的黑色曼佗羅隨著冷風打著旋兒往懸崖邊飄去,正當魅影躊躇著是不是該把它揀回來時,忽見半空中一道絢麗的紫芒劃過,墨色花兒便落到了遠處走來的那個人手中。
「如此珍貴的曼佗羅,丟了豈不可惜?」赫連慕辰收劍入鞘,玩轉著手中的花兒,朗朗笑道。
他自風雪中走來,火色貂裘,金冠玉帶,雍容華貴,氣勢迫人,所到之處風雲皆避,彷彿懾於他的天子神威,天亦變色。
未想赫連慕辰竟敢獨自一人前來,眾人皆是一愣。雪影第一時間回過神來,往風騎衛方向抬手一揮:「護駕!」
雪影一聲令下,五千風騎衛即刻亮出兵刃,迅速將赫連慕辰包圍在其中。
「護駕?」赫連慕辰抬眼輕掃過面前冷刀寒劍,眉梢傲然一佻,淡淡笑問:「你們這是要護誰的駕?」
隨著他的一聲笑問,原本包圍在他身邊的風騎衛迅速轉身,急步衝上前去,反將雪影三人和風霜雪圍住。
「你們……」雪影驚駭,怒指風騎衛:「風騎衛乃風屬皇族御用親衛,你們要造反嗎?」
「造反?此話說的有趣。」赫連慕辰似聽到了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一般擊掌而笑,「我大天朝的神騎軍護我天朝皇上聖駕,這算造反嗎?」
「神騎軍誓死效忠聖上!」劍甲鏗鏘,五千風騎衛迅速褪去身上風騎衛的服飾,露出神騎軍玄色戰甲,撫劍朝赫連慕辰跪拜,齊聲道:「吾皇萬歲!」
變故來的突然,雪影、暗影、魅影均愣在當地,面面相覷,望著眼前陣變的神騎軍,不禁怒從心起。
赫連慕辰似很滿意她們臉上驚怒交加的表情,桀然一笑,目光轉向一直跪在雪地中沉默不語的風霜雪,冷冷道:「風霜雪,如此這般束手就擒,可不像你的性子。」
那聲冷嘲如烈風般襲來,風霜雪猛地起身,在轉身的那一瞬犀利如鷹的目光鎖定在赫連慕辰溢滿得意的面上,不屑道:「就憑你們?」
「怎麼,你認為還不夠么?」赫連慕辰饒有興味地看著風霜雪,慢慢道:「風吟城現已被我天朝四十萬大軍圍攻,算算時間,日落之前,風吟城便會落入我掌中。當明日太陽升起時,這個世界上,將不會再有風屬國的存在。讓你與你的風屬帝國一同消失,這個結局,你是否還滿意?」
風霜雪雙眼微眯:「南宮寂已死,你天朝還有誰人能與我朝大將相衡?日落之前破城,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
「風帝此言差矣!」赫連慕辰搖頭輕笑,「南宮寂雖是去了,但我天朝卻不止南宮寂一個大將。許是怪我隱藏得太好,所以天下人只識南宮寂,而不知他的弟弟南宮銘才是我天朝當之無愧的鎮國神將。」
「南宮銘?」風霜雪面露惑色。
「不錯。」赫連慕辰笑著道:「說起南宮銘,我似乎還要感謝你和你的父親,如果不是你們父子悉心栽培十年,也許,這次死的,便就是南宮銘,而不是南宮寂了。」
風霜雪仔細一思量,立刻變色:「星魂!」
赫連慕辰驚佩他心思敏銳,認同道:「現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遲了?」
風霜雪狠狠盯著他,怒極反笑:「果然是有什麼樣的主子便有什麼樣的奴才,陰謀算計,我自嘆不如你!」
「那也未必。」赫連慕辰謙虛道:「如若你不是和我一樣喜歡陰謀算計的話,那炎歡是怎麼死的?兵不厭詐,此乃箴言。你說,是與不是?」
風霜雪冷聲道:「我現在只後悔當初下手太快,若是將炎歡留到現在,就算是你們二人聯手,又能奈我何!」
赫連慕辰道:「後悔又如何?別說現在已來不及後悔,就算是讓你重來一次,我也有絕對的把握能勝過你!風霜雪,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你到底輸在哪裡嗎?」
風霜雪冷哼一聲,赫連慕辰似萬千感慨,又似萬分惋惜道:「慕容飄零。風霜雪,你錯就錯在,不該愛上屬於我的女人。一個慕容飄零,就足以讓你輸到徹底了。」
風霜雪聽了此話,忽而放聲一笑,嘲諷道:「你的女人?赫連慕辰,你是否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捫心自問,慕容飄零可曾有一刻做過你的女人?即便是她嫁給了你,也決不是因為她愛你!」
風霜雪此言一出,圍在身旁的神騎軍不禁驚嘩出聲。
「住口!」赫連慕辰怒喝一聲,片刻,生生壓下心頭的怒氣,他望著風霜雪幽冷一笑:「那你比我又如何?我得到了天下,可你呢?你又能得到些什麼?」目光輕瞥過空置的寒冰玉,「親手毀滅心愛之人的滋味如何?你逼死了她,更親手毀滅了她。風霜雪,你真可悲!」
本已暫時克制住的悲痛伴著赫連慕辰的話又急速湧上心頭,風霜雪如遭雷擊般踉蹌一退,面色煞白。
「零兒……零兒!」風霜雪猛地衝到棺前,束髮的玉冠因為他動作過於激烈而脫落,雪白的銀髮鋪散開來,在暴風中獵獵飛揚,他雙手探進棺中胡亂抹去,原本放置著飄零的玉蓮花中除了冰,還是冰,他眼中的慌亂逐漸被恐懼所代替。
良久,他倚著冰棺慢慢坐在雪地上,迷濛地望著大雪紛揚的天空,低低道:「零兒,你去哪了?為什麼我找不到你?為什麼你要躲著我?為什麼……」
「主子!」
魅影三人跑到風霜雪身邊,跪求道:「主子,飄零姑娘已經去了。請您節哀!」
「她去了?節哀?」風霜雪喃喃重複著耳邊的話語,只覺心上傳來一陣一陣撕裂的疼痛,直痛得他意識模糊,痛不欲生!
他低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顫聲道:「是我親手毀滅了她。我看到她在我的手中融為雪水,我看到她在我的眼前慢慢消失。是我逼死了她……」
「不錯!就是你風霜雪逼死了她!」
「是我逼死了她。我竟然逼死了她!」風霜雪腦中一遍遍回蕩著赫連慕辰的話,那聲音如魔咒一般操控著他的靈魂。
看著眼前瘋魔一般的風霜雪,赫連慕辰心中真是說不出的快意,他上前逼近一步,繼續對著他道:「風霜雪,你殺了炎歡,你殺了在這個世上她最愛的男人,她恨毒了你!」
「炎歡?炎歡!」風霜雪一聽到這個名字立刻發了瘋般跳起身來,咬牙切齒的神情就連三影也懼怕後退。忽而,他又指著赫連慕辰道:「你胡說!零兒最愛的人是我,不是炎歡!她從見到我的第一眼便愛上了我!炎歡算什麼東西?他不配跟我爭!」
赫連慕辰漠視眼前的手指,面無表情地輕輕吐出三個字:「程子涵。」
「你說什麼?!」風霜雪身形一震,驚詫地瞪著赫連慕辰:「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赫連慕辰道:「我何止是知道,我更知道,飄零愛上你完全是因為你長著一張和程子涵一模一樣的面孔。」
風霜雪臉色一變,赫連慕辰繼續道:「如果不是因為你長的像程子涵,你以為她會多看你一眼么?在她心中,你不過是程子涵的替代品而已!你永遠背負著和程子涵同樣可悲的命運,一輩子都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風霜雪一怔,回憶一幕幕湧上心頭。
「看見你取下面具時,我想起了哥哥就是這個樣子……」
「哥哥他笑的時候也和你一樣好看……」
「可是,你是我的哥哥呀。你和我哥哥長的一模一樣。從見到你的那刻起,我就認定你就是我的哥哥了。」
程子涵,是因為我長的像程子涵,所以,你才會愛上我的嗎?
你一直把我當作了程子涵,是嗎?
子矜。飄零。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我?
無數疑問充斥在心間,風霜雪只覺腦中一片混亂。
他好想找飄零一一問個明白。
他好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被她當作另一個人去愛。
一個程子涵註定了他們的相遇,也註定了他們要分離。
頭痛欲裂!風霜雪痛苦地撫上額頭,感覺到天旋地轉。
腦中揮之不去是她的影子,巧笑嫣然,凄楚落淚,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那麼清晰,卻又那樣遙遠。
「主子,您怎麼了?」暗影察覺到風霜雪很不正常的臉色,立刻上前詢問。
風霜雪看著暗影,卻又好象不是在看她,搖頭,再搖頭,苦笑,又嘆息,口中只一直重複著一個相同的名字:「程子涵!」
雪影和魅影也感覺到風霜雪快要走火入魔,忙上前扶住他,哀聲勸道:「主子,不要再想了,不能再想了!忘了吧,都忘了,就當只是一個夢。」
「是夢嗎?」風霜雪輕聲問道,又仰天笑道:「真的只是夢嗎?可為什麼我卻夢的那麼真實!」
「主子……」
「讓開!」風霜雪狠狠甩開雪影和魅影,快步向山下行去,口中還不停道:「程子涵!我一定要問清楚程子涵到底是誰!零兒,我一定要你說個明白!你等著,我一定會找到你,找到你問個明白……」
雪影三人見風霜雪離去,忙提氣急追。
赫連慕辰看著風霜雪神志不清,披頭散髮離去的背影,冷硬的嘴角慢慢勾起一絲微冷的笑意。
「皇上,要不要屬下去追?」一名神騎軍副將上前問道。
「不必。」赫連慕辰擺了擺手,明亮的雙眸如同黑夜之中燦然生輝的星辰,「對於他來說,活著,只會比死了更痛苦。我要讓他這樣痛苦地活一輩子,受盡煎熬,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是。」
曼佗羅嗎?
赫連慕辰再次玩轉起手中的花兒,慢慢向山下走去。火色貂裘隨著他從容不迫的步伐在雪地中揚起一道炫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