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千帆過盡皆成空
遠和三百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秋末風冷,天高雲淡。
一夜烽煙鏖戰,當天邊浮出第一道霞光之時,風吟城城樓處升起天朝九龍大旗。
風屬落敗,三軍首將戰死城前,主帥雁依依破城之時被擒,風屬近十萬俘軍皆被坑殺,風吟城外墓崗一夜血流成河……
天朝大軍一戰全勝,睿親王率軍入城,安撫百姓,平定戰亂,籌備元帝入主風屬,犒賞三軍等各項事宜。
金色旗幟迎風招展,風吟城一片靜謐,自城門始通往御港,寬闊平坦的街道兩側,金甲御衛整戈而立,甲胄劍寒,睿親王率百將隊列御港,迎接聖駕。整座帝都籠罩在一片莊嚴肅穆的陣勢下。
午時整,隨著一聲號鳴,風吟城門緩緩洞開,元帝策馬而入,身後十六名近身御衛肩抬鳳輦,健步如飛。
奔宵蹄過之處,御衛依次撫劍而跪,三呼萬歲,微斂的眼角只見天子龍袍金光耀目,鳳輦華幡乘風起舞。
濤浪擊石,飛濺的水沫沾濕湛藍的袍角,馬蹄聲漸次逼近,赫連慕溪精神一振,舉目望去。
一早便收到消息,今日巡城,皇上與皇後會一同前來。當赫連慕溪看到縱馬急馳的赫連慕辰身後,紫幔飄飄的鳳輦時,心頭沒來由地一緊。
不過一瞬,赫連慕辰便來到了近前,勒韁下馬,身形利落,龍袍金冠,一身貴氣,只是那明亮的眸底,掩不住有一絲晦暗。
赫連慕溪一眼瞥見帷幔之後悄無聲息,安然沉睡之人,剎時間目光冷鋒如冰,直迫慕辰眼底。
赫連慕辰亦如他一般冷漠回視他眼中的責問之意。
一時間,兩人沉默對視,無人言語,氣氛凝重地彷彿冬日冰湖一般,教人畏寒。
「王爺。」
身後關麒低聲提醒,赫連慕溪淡淡收回目光,拂撩前襟,率百將跪拜,吐字如冰:「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
赫連慕辰舉步越過慕溪身側,揮手示意近衛將鳳輦抬上龍舟,靜立片刻,在登上龍舟之前,他又回頭說了句:「睿親王隨朕同行。」
慕溪道:「臣遵旨。」
寬闊平穩的甲板上,赫連慕辰與赫連慕溪並肩而立,相似的眉眼下暗藏著不同的情緒,許久,誰都沒有開口,只靜靜望著墨藍翻騰的海水,各自沉默。
關麒巡視各處舟船完畢后,前來通報周程,雖然相隔數米,他也能清楚地感覺到皇上與王爺之間瀰漫著一股森冷的煞氣,不禁又垂了垂眸。
赫連慕辰聽完關麒的稟報后,輕點了點頭,問慕溪:「南宮銘何在」
慕溪道:「南宮銘現在龍舟之上,等候皇上召見。」
慕辰道:「帶他來見朕。」
不過一會兒,赫連慕溪便帶著南宮銘來到了御前,南宮銘俯身跪拜:「草民南宮銘叩見皇上。」
赫連慕辰抬手虛扶,道:「你辛苦了。」
「謝皇上。」南宮銘起身謝恩,抬頭,一張酷似南宮寂的面容便展現在二人眼前。
赫連慕辰心底一顫,聲音微有些暗啞:「南宮寂他……」停了停,卻再問不下去,只覺有一絲酸楚哽在喉頭,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南宮銘道:「南宮寂屍身已被草民尋回,現安放在臨時設置的靈堂之內。」
「恩。」赫連慕辰點了點頭,似鬆了一口氣,道:「南宮寂一生為天朝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回朝之後,朕會下旨追封他為晉國公,以親王之儀下葬。」
南宮銘再次叩首道:「草民代兄,謝皇上隆恩。」
赫連慕辰低低一嘆,向南宮銘道:「此次大破風吟城,你功不可沒。朕命你,繼任南宮寂鎮國大將軍一職,即刻上任。」
南宮銘俯身叩首:「臣領旨。」
一切安排妥當,赫連慕辰道:「朕要去海上宮殿,你帶路吧。」
「是。」
南宮銘領命退下,甲板上又只剩下他們兄弟二人。
揚帆起航,龍舟在南宮銘的操控下駛入大海,向海上宮殿的方向行去,舟側,五十艘戰船隨行護航。
「慕溪,我一直都沒告訴你,飄零她……」赫連慕辰頓了頓,似有些難以面對慕溪憤怒苛責的眼光,他微側過身去,簡意道:「她服用了離魄,所以至今仍昏迷不醒。」
「是么?」赫連慕溪俊眉一挑,又問道:「那她為什麼要服用離魄」
赫連慕辰眸光一冷,「因為她得知了炎歡的死訊,因為她無法下手殺了風霜雪為炎歡報仇,所以,萬念俱灰下,她選擇了自盡。」
「只是這樣嗎?」赫連慕溪並不滿意他這樣敷衍了事的回答,繼續追問道:「飄零一直被風霜雪軟禁在身邊,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外界,那她的離魄是從何處得來的?」
赫連慕辰呼吸一促,雙手按在橫木欄上,手背青筋隱跳。
慕溪又道:「你剛把飄零救出來,風霜雪就離奇失蹤,你不會告訴我說,這其中跟你一點關係也無吧!」
句句逼問,直刺心頭,赫連慕辰手下猛地一沉,那段橫木被他掌力從中震斷,飛起的木屑落入大海,轉瞬消失。
「慕溪!」赫連慕辰似極力剋制住心中的怒氣,沉聲道:「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超乎我的預計。我不想為自己辯駁,我只能說,我已經在儘力補救了。」
「補救!」赫連慕溪冷笑著搖頭,「若是真能補救的話,又何至於飄零在你身邊這麼久,還是現在這個樣子!你現在才說補救的話,不嫌太晚了嗎?」
赫連慕辰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她的。我從風霜雪手中取得了曼佗羅花,待秦覡研製出解藥之法,我便能救她了。」
「最好是如此。」赫連慕溪恨聲道:「否則,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相信,她也不會。」說罷,甩袖大步離去。
咸濕的海風吹在面上有種令人厭惡的滑膩之感,赫連慕辰一抬手,將那截斷木狠狠拋入海中。
若是早知道曼佗羅需要養花人的鮮血來配以服食,他昨天就不會放風霜雪下山。
費盡心思取來的花竟然變成了無用之物,教他心中怎能不恨!
龍舟在海上行駛了近兩個時辰,途中旋流密布,迷霧漫漫,若不是有南宮銘在前帶路,只怕那五十艘戰船還未見到海上宮殿便已迷失方向,或是觸礁沉沒了。
太陽漸漸西沉,在那一片金光碎閃的海域中,海上宮殿亦漸漸顯露出來。再行百里,那金碧輝煌,彷彿築在空中的花園宮殿便慢慢現出了依稀的輪廓。
海天一線處,海上宮殿就好似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一般美倫美幻,在金色的陽光下散發著比太陽更加耀眼的織金光芒,那恢弘壯觀的宏偉氣勢無不令人震驚與敬仰。
天朝將士從未見過此等絕景,紛紛湧上船頭嘆謂觀賞。
就連赫連慕辰也不禁為之震撼。
隨著那海上宮殿在眼前逐漸明晰,南宮銘快步登上甲板,向赫連慕辰道:「皇上,還有半個時辰龍舟便能靠岸。」
「好,好,好!」赫連慕辰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想著還有半個時辰,這象徵著風屬皇權的海上宮殿便會落入他的掌中,一種屬於勝利者的狂傲與激動便在他的心中急速膨脹。
便在此時,似響應他心中慾念一般,所有戰船上同時奏響勝利的號角,一時間,雄壯飛揚的號角聲響徹天際。
「皇上萬歲!」
「皇上萬歲!」
天朝將士揚起龍旗,振臂高呼,似要將風屬覆滅,天朝一統四國的消息在這歡呼聲中向全天下宣告。
風涌浪急,船身有些不定,赫連慕辰負手立於龍舟之首,面色平穩,眸光精盛,耳邊只聞勝利的鳴號聲在海風中貫沖雲霄。
他的身後,有一素顏女子不知何時從船艙中走出。
飄舞的長發襯得她臉色近乎透明的蒼白,雪白的裙裳下,她赤著雙腳,一步一步,如踩在堅冰之上,艱難地向前移動步子。
已經這麼久,她固執地沉溺在自己編造的夢境之中不願醒來。
直到今日,直到剛才,宣告勝利的號角聲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她恍惚睜開眼,感覺到耳邊似乎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著她:「零兒……零兒……」
是誰在叫她?
一聲聲痛楚,一聲聲哀泣。
她起身出來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卻看到曾經逃離的故地。
遠處似有一片彤雲似火,令她忽然想起,鳳棲宮中的桃花是否依舊四季常開?
雙目有被灼傷的疼痛,她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卻變作灰白一片。
耳邊傳來高呼萬歲的吶喊,她移目望去,灰濛濛的大海上數十艘戰船連成一片更加深暗的灰色,船頭招展的大旗上書有「天朝」二字。
是慕辰勝了吧。她昏昏沉沉地想著,腳下越發虛浮。
忽然一陣顛簸,她控制不住身子的平穩狠狠往船欄上撞去。
欄下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翻滾著墨色的波濤,就在她即將撞上堅硬的欄杆之時,一雙大手攬住了她飄搖的身子。
「零兒?」赫連慕辰緊緊盯著懷中茫然無措的飄零,生怕是自己的幻覺,又急著喚了聲:「零兒!」
他明亮的雙眼中溢滿驚喜與焦慮,飄零無力說話,只閉了閉眼,當作回答。
赫連慕辰看到她意識清楚地回應自己,激動地又狠狠擁緊了她,在她耳邊輕聲道:「零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飄零無欲掙扎,沉默地任他擁著,目光越過他的肩頭,她看到海上宮殿上空騰起一陣陣濃煙。
伴隨著那濃煙升起,海面上突然翻騰起滔天巨浪,龍舟也跟著劇烈地搖晃起來。
赫連慕辰一手扶住圍欄,一手將飄零護在胸前,慌亂之中看見南宮銘和赫連慕溪一同從艙室中向自己奔來,「怎麼回事?」他厲聲向南宮銘問道。
赫連慕溪驚震的目光停留在忽然蘇醒的飄零面上,卻見她獃獃凝望著海上宮殿,安靜的模樣彷彿對周遭所發生的一切絲毫不知。看著她心痛到已經麻木的樣子,慕溪心中湧起陣陣憐惜之情。
舟身動蕩,南宮銘竭力穩住身子,抱拳道:「皇上,經臣查看,造成海面異變的原因是海上宮殿。臣想,風帝或許已經啟動了宮殿中的機關,宮殿坍塌,勢同地動,所以才使得海浪暴涌。」
不想風霜雪昨日下山後竟回了海上宮殿,為了使風屬皇宮不受人踐踏,他還不惜啟動機關,摧毀宮殿。赫連慕辰恨恨道:「知道了,傳令返航!」
「慢著!」赫連慕溪望著飄零對慕辰道:「讓她再待一會兒吧。」
赫連慕辰一怔,飄零已趁勢掙脫他的懷抱,拖著虛弱的身子向船頭跑去。
「零兒!」赫連慕辰怒喝一聲,剛想去追就被慕溪大步上前抬手攔住:「讓她靜一靜。」
遠處傳來宮殿倒塌震耳欲聾的轟隆聲,舟身搖晃越是猛烈,船頭處,那道瘦弱的白衣身影倚靠在圍欄邊上搖搖欲墜,彷彿隨時可能站立不穩墜入大海。
赫連慕辰猛地回頭,怒瞪著慕溪:「你瘋了!」
慕溪無視於他的憤怒,只望著飄零的背影道:「她已經為你犧牲了這麼多,你還想怎麼樣?她只是想再多看這裡一眼,難道你連這也不准許嗎?」
赫連慕辰聞言如墜冰窖,直立在原地,面色陰沉,再不發一言。
海上宮殿坍塌,其陷落之勢推動猛浪急潮朝龍舟狠狠撲來。慕容飄零扶倚欄杆,及目遠望,她一身白衣早已被海水打濕,整個人彷彿凍凝了一般,僵在那裡。
風聲呼嘯,漫天塵煙中似有一縷蒼涼的蕭音綿綿響起。
那樣熟悉的曲調縈繞在心頭,心境卻早已不復當日。
原以為恨極了他,可為什麼當他離去之時,她又是如此的不忍?
恍惚中,還是在五年前的那個七夕之夜,他一身青衫,踏浪而來,長身玉立,風姿絕然。當他揭下面具的那一刻,她顫抖著手輕撫上他的面容,低低喚道:「哥哥!」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已經錯認了他。
在斑駁的記憶中,那一場美麗的相遇終究被後來各自不同的立場,各自不同的選擇而扭曲成了一場致命的邂逅。
一路走到今日,他們之間發生了太多來不及解釋的誤會,來不及挽回的過錯,在時光的縫隙中,他們總是一次又一次錯過彼此想要抓住的雙手,以至於到最後,她還是不曾開口對他說一句:風,其實我也曾後悔過。
從不言悔,是因為她知道這世上最無用的,便是後悔。
一聲轟響過後,海上宮殿終於徹底湮沒在海浪之中,掀起的浪潮又再一次撲上龍舟。
冰冷刺骨的海水迎頭澆下,慕容飄零坦然承受亦不覺冷。
因為她的心,早已失去了應有的溫度。
長相守的蕭音漸漸在濁風中消散,攜同他的身影在腦中漸漸黯淡。
一切愛恨,皆可放下了么?
一切恩怨,皆能結束了么?
眼中有灼熱的液體溢出,眼前出現短暫的黑暗。
慕容飄零抬手泯去臉上的血淚,片刻后,感覺到有微光輕明,睜開眼,世界依舊一片灰白。
緩緩轉身,海風灌起她寬大的長袖,如逆風過海的蝴蝶,她整個人看起來很脆弱,漆黑的雙目卻又透著一股矛盾的堅強。
看見她緩緩走來,赫連慕辰急步上前想攙住她:「零兒……」
飄零微一側身,避過他的攙扶,曲膝,斂眸,道:「皇上。」
赫連慕辰伸出的雙手就這樣連同他臉上的表情一般,僵硬在半空。
赫連慕溪默然看著兩人,心中突然無比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