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陳吳氏從未見過如此能說的小丫頭,這乖這嘴兒里生八條百靈舌頭,那是叭叭的道理吐出來,她多半都聽不懂。

就看她指著身後那大山說:「奶!咱身邊這山呢,叫百泉山,百泉山分南北,當間到燕京自古就一條路,過慶豐城五十里入燕京東門。

那剩下的西南北門是那路大軍咱不清楚,也跟咱無關係,只是當前兒,您說大軍要聽軍令開拔?這就沒道理了!」

老太太順嘴反駁:「雜沒道理呢?」

七茜兒黃毛腦袋一晃悠:「說不過去啊!都如今這時候了,前頭都改朝換代了,您說要走,又~開的是哪路大軍?要開到哪兒?要前面走,可就開到燕京門下去了。」

老太太沖七茜兒晃晃脖兒眨巴眼。

七茜兒也晃晃脖兒,眨巴下眼。

「奶,我看前面的旌旗,是譚字兒,可前面破城卻掛的是有飛虎紋兒的李字兒旗兒,若是這般,這譚字兒動彈,就是入慶豐城搶軍功,這在軍營里就算作大事兒,那到底咱家倒是中軍,還是前鋒營兒?」

這是男人話,老太太聽不懂,便咳嗽一聲沒吭氣。

七茜兒繼續:「按照那史書上的規矩,改朝換代就是非常時期,如今入燕京的那該是新皇爺的親軍……新皇爺他老人家可是姓李的,咱家跟的可是姓譚的?要是這樣,那就是不能動的,您明白么?這裡面犯大忌諱!」

這話老太太更聽不懂了,她整個精神都籠罩著可怕的幾個大字,自古,史書,皇爺,親軍!對,還有改朝換代。

她失了主意就求教般的問:「那,那咱去哪兒啊?「

七茜兒一攤手:「那我哪知道,要是說前朝還有殘部吧,就得派兵圍剿,若要行軍圍剿,那得行動迅速,就得騎馬去了,那也不能帶個傷病營兒,還有咱們這般的婦道人家去,對吧?」

老太太求證一般的問:「對,對吧?」

七茜兒點頭:「對啊!不能動了。」

老太太顫顫巍巍:「真,真的?」

「恩!真!就該是這個道理的。」說到這兒七茜兒還怪了她一句:「您以後說話可得注意著點兒,以後不一樣了,還叛軍呢!咱不算做叛軍了,如今新朝了,前朝那些都算作餘孽,他們才是叛軍呢!你可不敢出去瞎說,掉腦袋的事兒!」

呦,這又要掉腦袋了,老太太面孔一白,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這不是說順嘴了。」

她是講渾理兒的,遇到這正理,就覺著先天理虧。

老太太沒啥大見識,卻有些小算計,她此時也估摸出來了,這老陳家祖宗八代高香,而今是真迎了個祖宗回來了,以後啊,她是拿不住這毛稀的了。

咋辦呢?

供著!必須供著!

想到這兒,老太太就更加軟和的求教:「那,那妮,乖妮兒,你可是咱家人,那往後咱家可咋弄啊?」

七茜兒滿面無辜:「恩,我也不知道啊,按照書上寫的吧,這凡舉新朝剛立,一般皇爺得料料民……」

老太太好沒被口水嗆死,咳嗽幾聲她才問:「啥是料民啊?」

七茜兒與她解釋:「就是估摸估摸,算計算計,自己家裡有多少銀子,多少土地唄。」

這個老太太就聽懂了。

她得意的拍腿:「這個我知道!咱都督素來精窮的!」

七茜兒聞言噗就樂了。

「就是說啊,皇爺如今都精窮的,這大軍開拔就是糧草銀子,還帶上咱們?那不可能!」

老太太捧臭腳一樣的點頭:「可不是,可不是!你家臭頭都三月沒捎東西回來了,說是那邊餉銀都開不出,前頭啊,都靠著領軍的諸位將軍爺自己想法子,自己養著軍呢!這話你可不敢說出去知道不?」

老太太卻有軍中的見識,話說的一點兒沒錯兒。

前朝要不是精窮的,也不會遇到天災就亂了國,不亂國也輪不到精窮的新皇爺登基。

七茜兒點頭:「誰也不認得,我跟誰說去?所以新皇爺要先料民,繼而才是穩定內政,穩民心。

您是不知道呢,慶豐城那頭被天老爺毀了,砸的都是坑坑窪窪的,還有那城裡的井水動了脈絡都幹了,您年老有見識,那是不是人跟著水走?」

老太太點頭:「那可不是,就是行軍紮營也得跟水走不是,甭說人,牲口都得飲水。」

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話。

七茜兒蹲下,摸著老太太的手親昵的說到:「就是這理兒啊,奶,您想啊,怎麼動彈,也不能把咱們往沒水脈的地方送不是……如今就是您想走,那也是走不得了。」

老太太有些慌了,她左右看看,只是不相信自己就要在這個莊子紮根了?

她這心裡怎麼就那麼不踏實呢。

「真,真不走了?」

七茜兒點頭:「若我想的沒錯,就不走了,我就是本鄉本土的,我跟您說,慶豐城附近兩條水脈,那邊斷了,剩下這條,就在咱這邊呢……」

她話音未落,老太太呼啦就站了起來。她又蹦到牆頭左右看了,看完才小跑著回來問七茜兒:「真的?」

七茜兒確定的點頭:「真!」

那一剎,真是皇天開眼,陳吳氏信門頂子冒金光,就絕她家不發注大財,都不對不住她這戲年受的苦。

陳吳氏看著瘦巴巴的七茜兒,就愛啊,愛的不成了都,心想,這黃毛金燦燦的,咋就這麼好看呢。

她身子有些抖,哼哼幾聲又扶著石頭桌兒坐穩了這才想,都說我命硬剋死了兒孫,什麼啊,那全然是老陳家福氣不夠接這丫頭的,就得送上幾條命墊吧青雲路。

若不是她,哼!這丫頭也來不了。

瞧瞧,聽聽!這丫頭說的是啥,這是男人話,大道理的男人話啊!

這樣好的丫崽子,竟被她撿了個便宜,老陳家這是如何積德才娶了她,若不是她,能聘回這樣的小乖?

想到這裡,老太太取下腰上的火鐮,對著火石點燃鍋子笑眯眯的砸吧幾下,這心啊她就開始盤算起來了。

那既然不動了,明兒這莊子她就得溜達溜達,盤算盤算了……

七茜兒不吭氣,就安靜的站著等。

她一直等到老太太翻起襖子,從最裡層肚兜兜里翻出幾塊芋頭干,好不親昵的都給了她。

恩,這就對了。

陳吳氏滿面鼓勵,還生怕七茜兒不吃:「妮兒,餓了吧,你吃這個墊墊,晚上,晚上……還有好的,妮兒啊……你叫個啥名兒來著?」

七茜兒雙手接過芋頭干,道了謝這才回話道:「奶,我家裡行七,大名叫個霍七茜,您就喊我七茜兒。」

這老太太的每一口吃的就是從牙縫裡省出來的,她得承情誠心的吃。

如今糧食就是命。

老太太看她受了,心下舒坦,就更親昵的拉著她絮叨說:「我說,茜兒啊……你怎麼知道這些啊,就,就你才將說的什麼皇爺啊,水脈啥的?難不成你爹,還真是那啥狀元?」

說完,她又撈住七茜兒那如爪般,滿是老繭的手反覆打量:「也……也不像啊?」

七茜兒收回手,兩手捧著芋頭乾兒咬吃,她是有些餓了,一邊吃她一邊不在意的揭穿王氏那哄人的假話道:「您聽太太胡說八道,還我爹是個讀書人,還舉人狀元!甭管哪朝哪代,狀元都是有數目的,您明兒出去可不敢說這話,沒得叫人笑話!我爹……嗨,我也沒喊過他爹,他從前就是給人家前朝皇家管皇莊子的。」

「什麼!」

老太太聞言一驚,嚇得幾乎要尿褲。

七茜兒自然知道她是害怕什麼,就趕緊拉住她道:「您甭怕,沒事兒!我爹都死了!他就是不死,從前也就是一個跑腿兒賣力氣的,甭說皇爺如今剛登基顧不得這些小事兒,就是算賬還能找到他頭上?我那個爹,哦,就是霍老爺,他連個官兒都不是呢!」

這一驚一乍心裡受不住,老太太手有些抖。

七茜兒加重語氣與她解釋:「您想想,要是您村上的地主老爺在城裡犯了事兒,那縣太爺只會命人捉拿地主家血親,嚴重了卷一鍋親戚朋友去,也沒得把佃戶一起抓進去的道理,還不夠浪費米糧的。」

這道理老太太是明白的,不過她依舊仔細琢磨了一下,細想想,恩,也是啊,那地主老爺若是犯事兒了,關佃戶什麼事兒呢。

七茜兒扭臉看她:「再說,我也不在他家族譜上的,且查不到我呢。那太太您是見過的,您看我哪兒像她家的閨女了,我娘啊……」七茜兒看自己這雙手:「我娘啊,她早就被太太賣了,她又不願意,一出莊子就投河死了。」

七茜兒說起河,老太太心裡就一陣陣的抽疼,她想起老陳家的女人,還有白花花的橫屍在老河道的邊兒上的那些……

都不易啊,

抬手對著心口捶幾下,老太太吸吸鼻子,也拿起芋頭干咬了幾口,一邊使勁,她還惡狠狠的說:「那些都是惡人,惡人!」說她扭臉含著眼淚對七茜兒笑:「惡人是得了報應的!丫頭,我以後對你好啊!往後咱娘倆以後誰也不理,就咱倆好,成不?」

她一下一下的拍七茜兒的手背,倒是把七茜兒心都怕打軟了。

我從前為啥恨她啊,七茜兒想不明白,為啥恨她啊!她就想哭,到底是掉淚了。

耳邊就聽到老太太軟和的嘮叨:「我心疼你好不好啊?我也是一個人了,咱以後就好了啊,有奶一口的,一準兒少不得你的,你呀~你說你這苦丫頭,就這般難,怎麼還這麼有本事呢?你看你多機靈啊,是跟誰學的呢?」

是啊,跟誰學的呢?跟一泡血淚,跟一生的不甘願學的啊。

七茜兒抽回手揉揉眼睛:「這個~您知道那皇莊子上一般都用的是什麼人么?」

老太太自然不知道。

「那皇莊子上啊……」七茜兒看著面前的影壁牆,盯著那八仙過海的磚雕說:「那過去,就總有在京里倒霉的勛貴人家……那主家倒運抄家流放了,家裡年紀大的管事兒的,管賬的賣不出去,就會打發到皇莊做苦力,我懂事兒起,就跟她們一起做雜活了,我哪點本事見識……也是跟他們學的。」

老太太細想了下,信了。

她點頭讚歎:「到底是皇城附近的人兒,學的好,學得好啊!這人吧,就得多學點東西傍身,不說旁個,只就我家那個遭雷劈的,哦!才將你看到那個,那是你四叔後面……後面買來的。」

她舉起四根手指。

七茜兒握著芋頭的手鬆了一下,又握緊起,笑著輕輕說:「買來的啊?」

老太太確定的點頭:「可不是!真買來的!她吧,她也是個倒霉的,生了一張好臉兒,偏找了個頂不起門戶的。後來……遇到那強勢的,就找了個由頭關了她前窩的漢子。也是巧,老陳家祖上沒積德,你那倒霉的四叔那年跟著人攻進府衙,就在大牢里見了那倒霉鬼。

那倒霉鬼想出去呢,就央告你四叔說,家裡有個好看婆娘,只要你四叔救他出去,就把……哎!也是理虧,我就說,這人不能乘人之危呢,可不就是遭了報應,人家打頭起跟咱不是一條心,說不得,這心裡還要恨咱們呢。」

從前老太太可沒有提過這個。

老太太撇著嘴:「哼,後來那漢子帶著你四叔去了她家,你四叔一眼就相中了,又看她家家破人亡的,前窩三崽子已經餓死倆,你四叔吧,他見過啥世面呦,他也是個傻的,就給了人家二百斤粟米,還給人家修了屋子,這才把人帶回來了,你說,這不是買的是啥?」

七茜兒拿起芋頭,一氣咬下一大塊。

老太太繼續:「她人是討厭,心眼也多,可她那一手秀活……你是沒見過,她綉個雀兒,毛都是活靈靈的。」老太太對七茜兒用手比個鏡面圓:「就這麼大,說是平安的時候賣到城裡的繡房,一副能賣幾百文呢!她手上裁剪也好,大褂不畫線,就是眼力活兒,一天就得!

我那時候心裡不滿意,可又一想,憑著她的手藝,以後老四早晚還要有子女,那後面的娃兒學了,怎麼得也在婆家歪活不了,有手藝沒手藝那是兩樣的!你說對吧丫頭?」

七茜兒點頭。

老太太看她表情一般,就趕緊又加了一句:「你甭搭理她,她不能跟你比,那個……就是個外倒賊,她前窩的崽子就靠她從咱家撈拔活,且貼補那頭呢!老四他們整點好玩意兒,她都悄悄給那頭捎回去了,不然我不能那麼氣,哎!祖上沒積德,你四叔算是完了。」

說完,老太太對著自己心口,又捶幾下。

七茜兒不想說喬氏,她看喬氏多一眼心裡都是噁心。

如今她倒是覺出老太太好了,雖這老陳家凡舉有點好,那就是老陳家祖墳冒青煙請來了她,要是老陳家不好,那就是祖上不積德,塌了墳頂子來的報應……

無論如何,這老太太心正,比一般老太太看得遠。

只可惜,他們這些兒孫竟沒有一個能想著老太太的好。

她心裡難過,就拐了話頭兒問老太太:「這樣啊,奶,卻不知道,我那~我那夫君是做幾品將軍的?若是五品的,興許咱還真能走到上京去呢。」

哎呀這個小妮,真是個不害臊的,還夫君,男人就男人唄。

老太太想笑又羞,低了頭,好半天兒,半鍋子煙絲兒吧嗒沒了,她才豁出去的樣兒抬頭道:「嗨!我哪懂這個!那在軍中行走,出了門,那外面的見了都要尊稱一句將軍將軍的……是吧?」

七茜兒扯扯嘴角點頭:「……是吧,奶?若不是將軍,卻不知道他的官身是什麼?這總得有個名兒吧?」

老太太被那煙嗆著了,咳嗽半天兒,嗓子底兒拽出一口濃痰,她狠叨叨的吐到地上頗有些無賴的說:「將軍就將軍,不是就不是,怎麼?不是將軍你還不願意了?」

七茜兒腦袋飛快後仰躲飛沫:「您瞎想什麼呢,婚書咱都有了,他就是個缺胳膊少腿兒的,我還敢不嫁了不成?我跟您也不往深了說,咱就淺了說,就說咱住這院兒……」

她站起來拉著老太太走出門,指著院門口的倆雕了蝙蝠的四方石墩兒,又指指大門口的四個門檔說:「您知道這是什麼么?」

陳吳氏滿面不屑的撇嘴:「這不就是門墩么?俺們村兒里地主家也有這玩意兒,就沒這個花哨就是了。」

七茜兒聞言倒也沒嘲笑,她也是四十之後才開智的。

她就指著面前的台階與老太太解釋:「奶,以後有些事兒您要記在心裡,這甭管前朝新朝,甭管哪個皇爺坐,規矩朝政,律法軍令代代都改,可惟一樣東西,是甭管那位皇爺都不敢逾越的。」

老太太又聽不懂了。

七茜兒知道她沒聽懂,卻依舊耐著心與她解釋:「奶,這不能改的這樣東西,叫做禮法,叫做天下官吏的體面,臉面兒!禮法是先聖定下的規矩,這規矩里寫了,皇爺只能有一個大娘娘,一個太子,皇爺就不能娶倆娘娘,不能立倆太子,您知道了吧?」

老太太不知道!

還有些不服氣的說:「你說的這些我不知道!這跟這門墩有啥干係?」

七茜兒挑眉,指著面前的台階說:「禮法規定了,凡舉朝廷官吏所居府邸皆有制度規矩,凡正門有門楣的,就像這院兒,它兩個方門墩兒,這就是文官老爺家宅子,您孫兒就是個將軍,他也不能在家門口立這種門墩啊。」

看老太太左右看看,對著門墩就是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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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貫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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