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4 章
五月末,張永寶在佘萬霖手裡已經存了十六文。
拿著這麼一大筆「贓款」,佘萬霖也是膽戰心驚的。
不是錢的事兒,是這孩子最近一次膽子頗大,一次就從看客丟在戲台上的賞錢里,抹了五文。
五文對佘萬霖來說,從前也不算個數目,而現在他清楚了,五文能買兩個菜包子,能打一角粗酒,能買五塊粗糖,甚至還能扯半尺窄面粗布,五文錢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想贖出弟弟倒是沒錯,可是挖戲班子的牆角這就不對了,畢竟為了養活他們,班主張雙喜也是嘔心瀝血,況且,人家還教了他在人世存身的手藝呢。
大傢伙玩了那麼久,佘萬霖對張永寶等印象很好,要知道,這船上啥也沒有,只要他在大灶吃飯,小寶總是給他佔頭名的位置,那湯鍋便只有一滴油,小傢伙們也是讓他先吃的。
他就想著,也沒有多少錢,等明兒金滇事情了結,他就幫著他把弟弟贖出來,好讓人家骨肉團圓。
現在他更知道,他在家裡隨隨便便穿的一雙織金小靴,許能買二十個小寶他弟了。
偷竊到底不好,就得跟這孩子聊一下,卻也沒找到個穩妥功夫,船上太忙,戲班子最近喜鵲臨門生意興隆,這班主才沒有發現此事。
明兒要發現了,小寶這樣的,高低梨園這一行就都不能容他了。
時光過的快速,天氣越來越熱,到底,這戲船總算就入了金滇皚城的關卡。
這日正當午的時候,船上開了雜糧蘿菔(蘿蔔)飯,就那種蒸一大鍋蘿菔塊兒,起鍋倒在豇豆面跟榆皮面兩摻的蒸面上,再甩一些咸醬,三種玩意兒隨便糊塗一起就是正飯了。
這飯食好不好兩說,鹽味是給夠了的,那對小戲們來說便是難得的美事。
見天肚子飽飽的,就是神仙日子了。
佘萬霖就去吃了一頓,結果被窩裡噴屁半宿,最近就跟臭叔屋裡開灶了。也不是嫌棄,他現在已經學會不挑揀了,主要屁味太臭,這就不能忍。
尤其那小戲們每日吃了晌午飯,好傢夥,就排著隊的放屁,真就一頓飯過後沒半個時辰,那味兒必不能去,甲板都不能呆了。
金滇江闊風大,也散不去這人間集體的蘿菔屁兒。
大家還挺高興的,能吃飽,管夠了盡你吃,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了,顯見五福班是發了一筆財的。
那肚子里有貨,少年們就活潑,每天就合夥在這人間折騰。佘萬霖長到現在,就沒有這樣暢快的跟同齡人一起玩耍過。
入皚城江卡這天,佘萬霖在屋裡補眠,正做一個在童家要飯的美夢呢,大銅錘那叫個大方啊,給他端出十二隻肥雞,眼見就要落入碗里了,他就聽到外面有人喊他:「小東家,毅哥兒!快出來,咱到地方了。」
接著門口一串兒赤腳踩地板的咚咚聲。
這是到了?哎?終於到了?
佘萬霖恍恍惚惚坐起,又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這幫沒良心的壞種子,吃了自己多少點心了,好歹讓他啃個雞腿兒再清醒不好么?
老臭看他這個樣子,就開始嘿嘿笑,又對他抬抬下巴道:「去吧,去看看這皚城關,看看你爹出來的譚家軍,這人出來,見識就得增長增長,快去吧。」
如此,佘萬霖便趿拉著鞋子,出門抬眼便被陽兒老爺刻薄了一下,整的滿眼淚,待他好不容易看清楚,便~倒吸一口冷氣。
面前江面上,接天連日高的巨木擺出城牆陣勢卡著江關,那關下兩個卡口供船支出入,監口的官兵排成四排,虛看一排能有二十名。
皆都站在驢拉磨盤大的檯子上,都著重甲,手裡還拿著奇異的鐵戈。
一般戈頭只有一鉤,字型似卜,直尖可做木倉刺,鉤處可砍掛拽刮,若遇狠人用器,戈頭便成十字化為各色戟……然,金滇這邊的譚家軍用戈,卻在戟下又掛雙勾,戈身更是加長,這就有些唬人了。
不管怎麼說,而今盛世平安,何苦拿這種狠厲的兇器嚇唬人,這來來往往不過俗世百姓而已。
甭管這是為了對付誰,這一排重甲兵筆直握著這種兇器一站,就嚇死個人了。
受這種威勢震懾,有十數條等待進入金滇的船支在這卡口水面,竟是寂靜無聲的。
佘萬霖走到船頭,就看到一群小戲端著碗坐在甲板上,只露半頭看向遠處。
他便過去也蹲下,一眼就看到張永春的臉上有倆巴掌印記。
「這是班主又打你了?」
張永春不在意的呲牙:「啊,嫌棄我們動靜大,怕招惹禍事。」
說了一句該,佘萬霖蹲下,皺皺眉,忍了一下氣味,又聽張永春對他說:「毅哥兒,上次咱們來,可沒這麼多將軍爺守著。」
如今慣熟了,大家也不喊佘萬霖小東家,都親昵的喊他毅哥兒。
這些小戲每年都要來的,金滇有變化,他們也是再清楚不過。
心裡知道怎麼回事,佘萬霖就沒有追問,他對皚城關的水閘口有些興趣,就說:「這般大的門,那後面拽閘板的是人么?」
小戲齊齊搖頭,張永寶嘴快解釋:「不是不是!那後面有絞盤,拉繩兒的是十隻大牯,就可壯實了,一會毅哥兒過去一看就得,你知道么,人家那牛也嬌貴,還,還穿甲,極威猛~你從前見過么?沒見過吧!」
那驕傲勁兒,彷彿那些牛都是他的。
佘萬霖忍笑搖頭,剛要開口就聽班主在後面訓斥道:「憋氣!息聲!你們這群找死的混帳王八崽子,你們死了就死了,可別給我招惹禍事!驚了官老爺,都給你們丟到水裡餵魚去!」
這下就都不敢說話了,就一個個生咽了飯,也不敢嚼吧,就嘴巴里鼓囊囊的貼欄杆回后廚添飯。
看他們不收斂的吃,張雙喜就又罵:「狗尿苔入不得正經鍋灶,除了吃啥也幹不了……」
這班主罵人的話總是花樣多,佘萬霖便捂著額頭笑。
可今兒張班主心裡有事兒,也不客氣的對他說:「你也回艙里去,這是緊要地方,可不敢給你叔叔找事兒。」
佘萬霖搖頭說沒事兒。
看他不知道輕重,張雙喜正要上前數落他,就聽到前面有人一句大喝:「呔!好個欺人的爛XX的皚城關,老子X譚守義XX的,爺的便宜也敢沾……」
這話說完,就有慘叫傳出,有人喊說殺人了,還有人四散著從最前面那船往水裡跳的。
張班主跟佘萬霖當下就蹲下了。
佘萬霖好奇,抬頭要看,卻看到張班主在地上爬著走,他就開始笑。
等笑完再往那邊看,就見幾個倒霉的船客,眼見就要攀爬到那磨盤石柱上了,他們原本就是被牽連的,好不容易游到台兒邊緣,還沒喊救命呢,就見那一動不動的重甲兵迅速換了動作,都齊齊整整一個跨步上前,舉戈就一下一個對著人腦袋就鋤下去了。
只瞬間的功夫,那卡口的水面就被血染紅……后,又血色化淡,好幾個人,死的也是無聲無息,等這些人處理乾淨,這些重甲兵又回歸原位一動不動。
佘萬霖心裡倒吸一口冷氣,他與旁人的腦子到底不一樣,便知這些重甲兵的用意,必有人覺著,寧殺錯,也不放過。
金滇盤查竟這般森嚴。
作亂的頭船還在打鬥,只能聽到呼喝的罵聲,甚至有查檢官兵被人砍傷,又丟到水裡去的,可那些重甲兵依舊一動不動,彷彿自己就是個鎮河的銅獸
「軍中各司其職,絕不僭越,你的父親還有叔叔們,就是從這樣的軍隊出來的。」
耳邊有人低聲細語,佘萬霖沒回頭都知道是臭叔。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戲班子的人早就躲起來了,只有他倆這樣的外地傻子,才敢趴在船頭看熱鬧。
想起對自己溺愛,總是笑眯眯的父親還有叔叔們,佘萬霖的心就揪了一下。
沒來由的他就心疼了。
耳邊臭叔一直在嘮叨:「……從前陛下手裡五路大軍,並不缺知兵之將,善戰之大能,你小叔常連芳他爹常侯甭看是那個球樣子,哼!人家可最善用計可謂智帥。
若心書言,將分仁將,義將,信將,步將,騎將,而在他的部下當中,這種將種配比是均衡的,然,常家軍卻不敵譚家軍……」
老臭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也是感慨頗多。
佘萬霖自然是不信的,便問:「為何?難不成他家大將軍也多不成?」
老臭譏諷笑:「譚家?就他家那個臭名聲能留得住誰?還大將軍,譚家可沒有這等人物,須知三軍若一人,大將為心,兵卒為體,譚家軍無將,卻無敵在手段殘酷,是世代喝兵血續命的……可皇爺卻不得不用它。」
腦袋裡,皇爺那光輝形象又離自己遠了些,半天佘萬霖才說:「對呀,養一將高官厚祿,咱皇爺精窮的,這些兵卒不過是器物一般的東西,碎一個再買也不過三五文,從前我也聽小叔說,常家軍開拔,一聲令下少說十五日方能動身,最次也得糧草先行,人家譚家軍從來說走也就走了,人跟牲口不能比,您說是吧,臭叔?」
耳邊老臭長長呼出一口氣,砸吧下嘴兒說:「也別說皇爺有錯,非常時候用非常人,譚家軍不仁,陛下立國平叛才改用常家軍,到底是邊緣他家了,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只,如今看這聲勢,譚侯到底心有不甘呢。」
佘萬霖看那靜止不動的重甲兵,微微點點頭問:「臭叔?」
老臭嗯了一聲,才聽這孩子繼續道:「那你說,咱大梁最厲害的將軍是哪個?」
他倒是覺著是自己的爹。
可老臭卻毫不猶豫的說:「吾帝楊藻。」
他心裡說的是吾帝,佘萬霖卻聽成武帝。
也不覺著不尊重,事實上,他佘家對那位態度一貫隨便,主要是實在親戚,皇爺對他也一直很好。
佘萬霖扭頭,雙眼泛疑。
老臭看他這樣,就輕笑起來道:「你這孩子,今兒教你一個乖,不要以眼前的東西去推斷一位帝王,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你細想想,古時兵大家有雲,凡將有十過,你可知那十過?」
佘萬霖立刻就說:「有勇輕死,有急心速,有貪好利,有仁不忍,有智心怯,有信而喜信,有廉……」
「得得得,我知道你記性好,可甭背了,我是說~甭管什麼樣的將,甭管什麼樣子的帥,就連譚家這樣的酷將,他們都聽皇爺的調遣,那你說,吾帝楊藻,是不是很厲害!」
那倒也是的,佘萬霖點點頭,半天兒又問:「那臭叔,你說我爹,他是個什麼將?」
少年問這話的時候,眼神充滿期盼,他認真思考了,自己爹頗受陛下信重,在外頗有威儀,出來進去,凡舉軍中將領又哪個不佩服。
怎麼著,他爹這也得是個猛將吧。
他是個謙虛人,就不說自己爹是大將軍那種材料了。
可老臭認真思想,想到最後,也只幽幽道:「若我看,你爹~頂多悍卒,絕非將才。」
少年大怒,正要反駁,卻聽前面一聲高喝,有人縱身從頭船飛出,對著關卡高牆足下輕點,蹭蹭如履平地般的就上去了。
這身法一看,必來自江湖。
這會子,佘萬霖總算看清楚這人,就見他有三四十歲的樣子,身上穿著的也不是利落的江湖打扮,卻若鄉下員外爺般,穿了一身綠底牡丹花老綢長衫,頭上還戴一頂方頂巾子,且這傢伙身材很胖,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袱,動作之間可見腰上肉起伏,偏又身法靈活,這就是行氣功家出身了。
眼見著這人就手提血淋淋的一對直刀上了木牆,佘萬霖本想說點什麼,卻又看到,那木牆之上忽冒起幾條瘦削的身影,他們利落的縱身在狹小的木牆樁面上,也不過瞬間幾步,就齊齊到了這大胖子的身前。
大梁軍卒最末等,氈帽青衣布甲裙兒。
這幾個一看軍中地位就不高,身上那布甲早就朽爛不說,又好像是大人身上脫下來,就掛在身上,站在那木樁上風一吹,布裙布甲上的破布條兒就直飄蕩,人家這臉上也是氈帽耷拉,還在上面摳出倆洞,露著看不清楚的眼睛。
這哪兒是兵卒,這是一群乞丐吧?
不,人間最寒酸的乞丐都比他們要強一些呢。
此刻那胖子已經立住,看到有阻擊者正要舉刀砍,卻不想是幾個瘦竹竿子,便哈哈狂笑起來:「哎呀~老天爺?譚守義這個老東西一貫刻薄,也就門面上擺了一些能見人的,你們這都什麼東西,竹竿精么,難不成爾等要挑著老子下河不成,哈哈哈……哎呦,什麼玩意兒呀!」
說話間,這傢伙就狂笑著過去,卻也是個狠人,便是竹竿子他也不預備放過,就舉著一對雪亮的直刀就要斬。
那幾個竹竿子就絲毫不畏懼的迎接過去……就是一剎那的功夫,下面人看不清楚,等大家反應過來,那胖子已經四分五裂,死成了好幾塊兒……又一眨眼,碎塊就落入江中,發出撲通,撲通的聲兒……
等再去看樁頭之人,已經悄無聲息的不見了。
佘萬霖眼睛寒光閃過,正要猛的站起,卻被他臭叔按在了地上。
老臭在他耳邊低聲道:「好像,譚家軍又有老刀營了。」
佘萬霖長長吸氣,半天才低聲道:「六手行刀!」
老臭在他耳邊笑了起來:「認識啊,我以為你爹捨不得你碰這些東西呢。」
佘萬霖神情肅穆:「自然是認識的,只是我爹這些年並不練這些了。」
他爹好像是在練旁個東西,也很認真的在家讀兵書呢。
老臭語氣有些挑唆道:「你說這老譚家多壞,都有你爹這樣的了,卻又悄悄起了老刀營兒,你說,他們是何意啊?」
佘萬霖搖頭:「不知,我爹說,六手行刀訣有傷天和,最好人間再不要有這樣的東西了。」
頭船那邊閘口又緩慢的升起,幾條快划子從裡面魚貫而出,有赤足穿罩甲的軍士到了船前,又拿起划子上的繩索將頭船捆綁起來,也有下竹竿撈同僚的。
一切井然有序,也沒多一會子,那裡面有東西用勁兒,這頭船便迅速進了閘口……又有一小隊官兵乘小舟出閘,真真是該殺人殺人,該搜檢搜檢,該收屍收屍……這樣的軍隊,便是如今的禁軍,怕也不能比的。
等後續船變成頭船,佘萬霖才緩慢站起,看著前面依舊是一動不動的重甲兵道:「臭叔~知道么?」
老臭來到他身前問:「知道什麼?」
陽光照在少年的面頰,他沒有為那幾個出來的新刀而替父親擔憂,反倒是說:「我爹啊,他雖是個不重要的卒子,可他能過河,你信么?」
老臭愣怔,到底笑了起來,還親昵的拍拍佘萬霖的肩膀道:「你這孩子,倒是很像他了。」
他也不想再說這討厭的事情,就岔話問:「你說,才將那使雙刀的胖子若在江湖,卻是個什麼人物?若是那小宰追上來了,到了這地方,那幾個小刀兒可有一戰之力?」
佘萬霖想想:「這我便不知了,不過,今日若是小宰到,這個關卡也不過人家一劈……」
他忽然停頓,而後眼裡露著異樣神采道:「不對不對!小宰便來,他也不行,須知古代猛士多能有扛鼎之託天之力,江湖人士,多匹夫之勇,須知兩軍對壘又有多少老刀在其中,再者,帥者率領也,便遇小宰又如何,帥能將千軍領成一人,將可為國基,小宰又何如?不過區區草莽。」
他說完背著手就走,其實有些話他並不想說的,家裡的大人總覺著他是個孩子,就背著他做事。
可他早就知道了,也早就推斷出來了。
他的父親陳大勝,這些年就只做一件事,誓要將譚家軍這樣的酷將,從大梁徹徹底底的抹去。
父親說便是戰爭,也有救贖仁義的戰爭,像是老刀這樣的東西,是不該在人世上存在。
至於什麼小宰之流,如今再看,也不過爾爾。
他走的驕傲洒脫,卻沒看到,他背後的臭叔那張滿是疙瘩的假臉上,就滿是欣慰的笑。
「個臭小子,長的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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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字少,主要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