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7 章
卻說七茜兒一行人離了小南山,這便開始遭罪了。
這可不是出門遊玩,又甭看鴻鵬鏢局當家人是斥候中人,他自拿他的俸祿,這跟鏢局買賣經營是沒關係的。
鏢局裡的吃喝拉撒都是錢,都要靠孫鏢頭一人苦心經營,他才養活的起這麼些人。
這一次的鏢單子,走的是藥行的生意,外加半幅人身鏢,就是那黃新娘與她的嫁妝了。
走一回鏢,藥行出錢一百五十貫,黃新娘這人身鏢二十貫。
來回一次金滇,所賺銀錢是總鏢頭拿大頭,其餘按照貢獻逐級分配,最低一等的趟子手,扛旗喝路打一路雜活,他們一年才賺五貫錢。
雖實苦的差事,你還別嫌棄少,憑是哪個行當,除卻鏢局,學徒是不拿錢白給人家做活的。
一年五貫已經是總鏢頭仁義了。
那為了能讓跟隨的夥計多少賺一些貼補,孫鏢頭就不預備住驛站大店,至多就是個車馬店,雞毛店啥的。
有時候便宜的雞毛店都沒的住,那就住荒郊野外,反正就怎麼省錢怎麼來。
至於黃新娘這一行,女客有騾馬車可以休息,說受不受罪,出門在外你無錢就不要計較了。
霍七茜從前一直覺著,上輩子她是真的苦。
如今總算是出來了,她才發現,她受的不過是家門苦,出了門就啥也不是了。
好比鏢行里有個趟子手叫彭樹根的,這娃今年才十二,就已經跟了一年多鏢車。他年紀小,嗓門不嘹亮,力氣也不大,護鏢技藝更沒學幾天,這就是幹啥啥不成,只能做雜活,捎帶侍奉幾位鏢師,路上負責給人家洗衣,喂馬,夜裡還得看篝火。
白天他就很忙,夜裡也睡不踏實,鏢局裡牲口都比他貴重,就不許他上車,只讓他跟著車隊跑,要一路跑到金滇去,才能拿這每年五貫錢。
霍七茜也是頭天出門發現這孩子的,就瞧著又黑又瘦一娃,一路上跟著鏢隊不緊不慢的小跑,他腰上別了一雙鞋,卻捨不得穿,是赤腳跑的,竟也跑的不慢。
車隊里誰都能指派他,誰也能罵他打他,他還笑嘻嘻的,只要有了時間,就搬出自己的小箱子,給整個鏢隊補鞋兒。
除卻鏢頭可以外請外聘,鏢局趟子手都是底層混起,先學補鞋的。
看這孩子太可憐,又想自己的孩子,私下裡霍七茜就跟白英嘮叨了幾句,說是太過辛苦了,白英卻詫異的瞪眼說,誰不是這樣啊,您當活人容易呢。
這孩子背上啥負擔沒有,就跟著鏢隊跑道,做點雜活兒,一年至多走長鏢兩回,算去家裡花用,每年都能在小南山置辦一畝田,等幾條長線跑熟了他就能帶路,那時候賺的更多。
換了旁個行當試試,三十齣頭的學徒照樣給師傅做牛馬,鏢局這邊三五年,這孩子就能給自己賺一副家當出來。
如此他不苦,是個有福分的人,除卻跑道修鞋他還做什麼了?啥貢獻都沒有,他就有一副家當了,您還說鏢頭刻薄?
難得受這種直白的教訓,霍七茜聞言一想可不是這樣,她所覺的苦,到底是她覺著。
好比從金滇來的朱婆子,她是雇身工,主家派她出來,皆因她不是財產,就不怕她跑了。
所以她跑這一次不拿錢兒,回去主家卻要給她提一等的,從末等灶上的婆子提到二等,每月可多拿三十錢,如此,人家受罪是美差,都樂不顛顛的,她出來替人家抱什麼屈啊?
就這樣每天里學著東西,三五日功夫,霍七茜也覺著自己變了人,雖兒子還沒有什麼登底兒的消息,卻莫名其妙放下上輩子好些事兒。
這一路野地里生火,車馬店裡混口熱乎,雖受著兩輩子都沒有的罪過,卻一路沒盜沒匪,鏢行子里的上等日子。
轉日,他們便到了一個叫五鳳縣的地方,並從此地開始,這體面敞亮的官道便也沒了,夜裡能提供熱水的車馬大店也沒了。
從此他們再上路,走的那就是千年的古道了。
武帝是個會給子孫積攢家業的,大梁立國起,就朝堂上下做基建營生,是省吃儉將燕京周圍地界道路都翻新了一下,東南西北都有一條上好的官道通燕京。
所謂官道,起碼也是個夯土都上熱鍋炒的熟土路,要保證下雨不積水,路面不生草,這是官道。
至於古道,坑坑窪窪是基本,唯一體面是凡舉古道,邊上必有飲馬河,這也是前人靠著雙腳一步一步,走了千年走出來的。
所以若說盛世,除卻看百姓飯碗,還要看天南地北的交通。
大梁這個盛世剛起,就只過小南山,不出五鳳縣。
然後,霍七茜就又漲了一次眼界,她以為凡有縣城,好歹也有個城門城牆吧?
可人五鳳縣就沒有,那守城的官兵就穿的破衣襤褸,再扶著一桿禿搶,站在古城牆留下的凸鼓包上,連個門都沒有,人家也是要收入城費的。
那鼓包下有個大筐子,來回進縣城的人便自己估摸著往筐子里丟錢。
是給個一文也成,給兩文也好,本地人不想給錢,那就別走城門,反正也沒有城牆就哪兒都能進。
可霍七茜這一行人就得走城門了,無它,他們是外鄉人,本地人是不會給他們帶路的。
就這樣,鏢隊就乖乖跟在入城的隊伍里等交費進縣城。
霍七茜只看了一眼便回來繼續納鞋墊兒,這黃新娘是個有心的,便覺著入了夫家,怎麼的也要給家中老人孝敬點東西。
她是在燕京里過活的,那鞋墊上的手藝便是京綉。人家吃過大苦,這手上也利落,就憑著車裡的模糊光線,都不看針腳就搖搖晃晃穿針走線,頂針都不戴的一天出一隻鞋墊兒。
霍七茜開始沒預備幫忙,這不是閑的么,就無心拿起,一個鞋墊兒她做了三天還沒綉滿。
如此大苦人,小苦人,她便都不敢搶了。
進縣城的時候鏢隊還遇到一件事,本地地痞無賴不知道咋就盯上他們了,好像是碰撞了一下彭樹根,便先給了他一巴掌,又踢了他一腳。
外面鬧騰起來,霍七茜便放下手裡正在納的鞋墊子,打開車簾往外看。
這一看過去,就見孫總鏢頭已經下馬,還陪著笑臉給這一群無賴賠不是。
幾個無賴只說是衝撞了,他就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又雙手抱拳賠笑道:「哎呀該打!小號初過貴寶地,這不是沒打聽到廟門么,若知道還不趕緊主動燒香去,您老看,這孩子不長眼,竟敢抬頭看幾位貴老爺,這真是衝撞大發了,冒犯了您他合該挨打,您教訓他,這是他祖宗積德……」
說著,他從懷裡摸出一把錢遞給無賴,那幾個無賴便樂哈哈的掂著錢兒走了。
孫鏢頭江湖諢號翻山蛟,可見他有真本事,然而這一路卻是溫溫和和,遇到事從來退讓三分更不會與人起衝突。
七茜兒有些納悶了,便見他溫和,也沒伏低做小這樣委屈的?
待那邊事情了結,無賴們走遠了,彭樹根才開始哭,也不是疼,是憂心自己連累了鏢隊,害的鏢頭折損了錢兒。
可老鏢頭不生氣,還拉著他起來,摸著他腦袋安慰說:「得了!多大點事兒,忙去吧,回頭問問你老哥哥們,就有你長進的時候。」
彭樹根便抽泣著走了,把個霍七茜看的也是滿眼的納悶。
一隊鏢車入縣花了一百錢,還給那守門的老卒丟了一包燕京那頭買的煙葉兒,入城便歇在一家叫馬家店的地方。
就一個走風漏氣的大場院兒,供給炒熱沙歇息。
到了地方霍七茜下車,又扶著腦袋上頂著紅蓋頭黃新娘尋茅廁,她兒過風嵐山那樣的大店都有茅廁,可五鳳縣的車馬店沒有,幾個女子無法,只得尋了店後幾分半高的莊稼,於僻靜處讓白英看守著就地解決。
這黃新娘莊稼地里折騰,霍七茜就跟白英閑話:「這裡兒還不如咱們家裡一個鎮呢。」
白英來過這裡,就笑著說:「您還別嫌棄,這邊是誰也繞不過去的地方,上古道就得過五鳳縣,您當這裡為何如此破敗?」
霍七茜搖頭,白英便說:「嗨,這不是大梁剛起來的時候,五鳳縣人都死絕了,丁不都過千,戶部的意思就把它與隔壁縣合併了,結果,直至現在也沒合併,此地便沒有縣尊,便是家裡出事兒,都得到隔壁縣裡敲鼓喊冤去,您說這事兒樂呵不樂呵?」
一點也不樂呵,怪道本地無賴在門口敲詐都沒人管著呢。
霍七茜納悶的繼續問白英:「我咋覺著,今兒孫鏢師行事古怪?」
白英一樂:「您看出來了?」
霍七茜詫異:「我看出什麼來了?」
白英:「老鏢頭跟那使壞呢,咋?娘娘沒看出來啊!」
霍七茜就白了她一眼:「喊七姐,教了多少次了,我是說,才將~我就看著不對勁兒。」
也不知道人家那是使壞呢。
白英看看身後,就笑著低聲說:「那幾個無賴一看就是吃慣鏢局買賣的,他們上來就故意找鏢局的茬兒,咱鏢頭就知道什麼意思了。」
霍七茜不懂:「什麼意思?」
不就是訛錢么?
白英吸吸鼻子,抬手從邊上莊稼上掐了幾個大葉兒揣著預備回頭用,她倒是個女子,然而坐卧行走真就是個爺們樣兒。
七茜兒忍笑看向一邊,就聽白英在身後說:「……您沒聽出來呀,從孫鏢頭開口說話就下著套子呢,什麼不能抬頭看你呀,在燕京里,世勛高門的老爺與人交談,庶民不得抬頭看,一個小屁地方的無賴,他當他是老隱呢,還敢開廟門要供奉,這是找死沒地方了。」
霍七茜品了一下這話的味道,到底笑了起來:「別說,你們這個江湖,也實在有趣兒,那這孫鏢頭是怎麼知道,這幾個無賴跟鏢局子結了仇的?」
白英這次看看左右,沒人都壓低聲音說話:「娘娘不知道,他們私下裡管這個叫軟刀子片肉,出層層買命錢兒,這是鏢行的手段。您還真當孫鏢師處處容讓呢,那幾個不善,上來就沖著鏢車來,這一看就是吃慣嘴兒了,拿慣手了。
哼,這還不知道在誰家冒了黑水,給人記恨了,這才開始一茬一茬挨著養他們的手,這多好,看到鏢局子就是百八錢兒進賬,花慣了,忽有一日沒這個錢了,您說他們該咋辦?」
該咋辦,辦個摟不住的大事兒,甭管是冒充勛貴,還是遇到個崩牙的案子,這都是丟命的事兒。
那些貴人便是宰了他們,亦不過是低等金罰而已。
霍七茜站在那邊品味,越想,越覺著,世上之惡人各有千秋,好人惡起來才真可怕呢。
正想著,黃新娘就扶著朱婆子出來了,霍七茜笑笑,上去一起扶她回車。
白英在外呆了許久,摸黑便扛著一隻斷了脖頸的野青羊歸了老店,還大方的分了鏢局半隻,今兒彭樹根受了委屈,她就跟鏢局子說,今兒讓樹根吃羊眼睛,四個羊蹄兒也歸他啃了。
這話一出,就把個樹根高興瘋了。
往日里分肉,可沒他的份兒。
鏢局那邊得了肉,便送來些麵餅還有佐料,外加四捆乾柴答謝。
其實這幾日都是這樣的,只要歇下,白英就會出去弄點飛禽走獸回來,丐幫的手段對付人一般,卻是最會找食兒吃。
走鏢的人見慣這事倒也沒什麼,那黃新娘跟朱婆子卻是稀罕的。
能讓她們頓頓有肉吃的,那就都是神仙老爺可以供起來了。
黃新娘把錢要緊,她自己怎麼都能對付,跟著她的朱婆子就清湯寡水,虧遇到霍七茜與白英,每天都有肉食分她們,並不要她倆額外的銀錢。
那朱婆子自然感恩戴德不停賣巧嘴兒,可黃新娘什麼脾性,卻應承出一套衣裳給白英了。
白英回來就尋自己娘娘,結果朱婆子就盯著半隻青羊,聲音飄忽著說:「這不天天吃白爺的肉食過意不去,咱們舅太太就讓七姐出去扯幾尺細布,說是讓你七姐給您置辦一身體面衣裳呢。」
黃新娘不知道白英是女子,便不能給她做衣裳,按禮法,她給白英做衣裳要問過自己丈夫才可以的。
白英聞言也高興,這到底是人家黃新娘有心,就怕那等成日子吃你喝你的,還當成理所當然的人。
如此就說:「那有什麼過意不去的,舉手之勞,反正放著也是個壞,我要衣裳作甚?我這衣裳好著呢。」
「必是要報答的。」
朱婆子客氣又巴結,在她眼裡,白英是個英俊體貼前途無量的鏢師,甭說家裡沒有田產,憑這一手打獵的功夫,也不愁養個家。
她操了些小心思,就想把自己侄女許給白英。昨兒還跟霍七茜試探了一嘴,就好沒把霍七茜笑死。
白英每日里跟霍七茜親昵,對外說也是表親,他管霍七茜喊表姐的,便說:「你替我跟新娘說,我表姐那手藝,就甭指望了。」
一隻鞋墊子好幾天,也是手笨的沒誰了。
朱婆子客氣:「白師傅大方那是您心腸好,可我們舅太太說了,總不好日日粘您的便宜,這不是黑了心肝損了良心么,給您置辦您就穿著,多了少了是個心意唄,您七姐手慢,我做也是成的……」
嘴上客氣著,她這手下便利索的收拾起羊肉來,這婆子本是灶上出身,弄個肉食沒問題的。
如此沒多久,老店場院里這烤肉的香氣便一層層的堆積起來。
卻說霍七茜才將離了老店,卻不是買布去了,是一路出了城,又尋到了城外二里的五鳳縣驛站去了。
她到了地方,尋到驛站的老驛丞,取出身份牌子便拿到一個包袱。
給她包袱的時候,那驛丞還笑著說呢:「您可到的合合適適,這驛馬將過不足半注香,您便來了。」
霍七茜道謝,將自己預備好的信筒遞給驛丞。
這驛丞接過東西,燒起火燭,又取了軍中傳遞的火印,在信筒封口位置上了一重火漆。
也沒多久,五鳳縣驛站的驛丁就牽出驛馬,又去柜上支取了印信,天黑就上了路,奔著燕京便去了。
霍七茜看那馬去的遠了,這才背著包袱離開,這裡面東西也不必看,是家裡怕她受罪,便給她預備了吃食衣裳之類的。
偶爾陳大勝抽風,還會寫信來抱怨小狗太難纏。今兒霍七茜也是寫了信的,告訴他自己一切順利,路上沒病沒災。
總而言之,一來一去兩信函里都沒啥內容,卻能迅速送出,不幾日就到對方手裡,便是人間錢都買不到的大奢侈了。
其實整個大梁,而今消息最靈通便是陳家。
早些年,陳大勝給丁香他女婿崔佑安排了兵駕部下的位置,當時是個分管驛站郵舍的五品郎中。
那時候霍七茜並不知崔佑這個官位的厲害,須知燕京豪商平家若有事出急信,走不通驛站走商路,到他們老家最快也得一月。
可她在金滇若有急事,用兵部驛站通信,七日可達,這就是掌握驛站的厲害之處。
只要約定好在哪兒住腳,再尋附近衙門驛站,就總有家裡的東西在等著她取。
除卻這些,便是她每天里寫一封家信,都有大梁最好的驛馬連夜快馬送出,不兩天陳大勝便能在燕京里看到了。
其實驛站便是傳遞官中,軍中各種消息,供給來往官員休息的場所。
早些年天下剛安,旁人爭都是爭流油的位置,至於這個驛站,那會子大部分都已經損毀,憑誰接了都是個麻煩事兒,也知道後面必有一場大辛苦要煎熬,就空缺了。
可陳大勝不覺著麻煩,那時候他依舊讀書不多,卻總覺這個驛站好像是非同小可的。
如此,這才憑著感覺給妹夫崔佑弄了個實在位置。
崔佑在燕京沒有靠山,能給個駕部的郎中都高興的不成了。
就不看吏部每年多少五品上下的中級官員,都傻哈哈般的掛著,有的人能排三五年都沒一個實在職位。
如此一番經營十多年過去,這大梁天下的驛站早就四通八達,而崔佑就兢兢業業把這驛站的位置握在手裡,憑是誰都擠不走他。
說是吏部兵部一起管著驛站之事,可你讓吏部那位往驛站伸伸手,他耍不開的,又沒有經營,也沒有人脈,吏部的人就一直晃蕩著插不進手來。
前年吏部願意拿正四品的位置與他交換,他都沒放手。多新鮮啊,大梁天下不說有多少驛站,單是他管著的驛丁已有一萬三不止,如今,這才是肥差。
更不論他的靠山是福瑞郡王府,誰又能擠走他。
其實六部衙門各自有各自的規矩,各有各的辦事方法,尤其中層官員的任免,大部分皇帝是無需知道的。
簡言之,甭看譚守義是個金滇坐地虎,他若想金滇送出官方的消息,必得通過各地驛站,而那些消息崔佑讓它幾天到,它就幾天到,說永遠不到,那也不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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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極其重要,不能繞,我就卡在這裡了,耗費腦汁也寫不出感情來,你們還得記住這一章,敲黑板,後續要考的,到時候別說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