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6 章
平家的的茶山距離皚城十來里地,到了地方佘萬霖才知,那山竟叫四姐山,是一座有著四百多畝老茶樹的三個山峰。
哦,還有一條不寬的姐哭河,也是屬於平家的。
這人不出來便不知道天地寬闊,到了皚城佘萬霖才發現,這邊無論是律法,還有規矩禮俗,都跟他認識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這也是歷朝歷代的布政使司與各地府尊,一起根據金滇各州府情況,逐漸改動完善的金滇律法。
就說就婚姻一事,這邊有些部落就是女子做主,還可聘男子上門。
像死刑犯砍腦袋,在旁個地方須得反覆審核,再秋後問斬,那金滇這邊很亂,是隨時隨地都能判決砍腦袋的。
由這一點看出,金滇規矩律法,施的是重刑,
還有就是,本地基礎官員一般不是梁人,而是各處有威望的異族人,讓他們自己管著自己個兒……
總而言之,你過去的經驗在這裡沒啥作用,就彷彿一入金江不是過去的人世般,就搞的佘萬霖很混亂。
大梁男子對女子有著一定的距離,可這裡……好傢夥,金多那胖子就隔著車窗又叫又唱了一路,偏人家異族姑娘還爽朗的與他對唱,這一頓阿哥阿妹親香的,也是親切的很了。
佘萬霖路上才知道,平家雖是個買賣人,卻在本地卻養了最少兩百的持刀護院,這在大梁別處是不敢想的。
甚至,前朝那會子皚城還有一半買賣是平家的,且這裡對外的商道也是平家走出來的,可到了如今,平家在皚城就只剩下一座四姐山茶場,還有一個老字號牌匾。
這事兒甭問了,老譚家造孽唄。
平家尚且如此,旁個商家老號就更難熬了。
平家老號如今退守四姐山,也就為了
一張經營茶葉的茶引,為這茶引便是不賺錢,資格也是不能丟的。
況且平家在本地紮根已深,有一百三十多年間,折在這裡的掌柜夥計不下百人,其中艱辛可見一斑。
這些平家人死了,山高水遠屍骨也不能歸鄉,就都埋在四姐山下。
再說了,茶葉買賣當中,東南西北茶種若少一類皚城茶,那就不圓滿了。
平家老號出三類茶,散茶,片茶,蠟茶。
散茶就是那種炒了就能賣的茶,片茶就是茶芽經歷四重加工的上品茶,而蠟茶就是片茶再經秘作,放於竹格后可久存的茶,且,最後這種還是貢茶,都要上寧馨號印的。
單寧馨號蠟茶一種,一餅在燕京而今可賣三十貫,還買不到。
除貢茶外,平家拿兵部供給契,茶是出金滇一路拉到西北偏遠地方,供給兵部特用的。
用平多路上的話說,咱家的茶年年都能結了賬,便在本地多了許多冤家,那也比他們強。
他的言語是驕傲的,對譚家也是不屑又無奈的。
這一路寒暄,到底來到了四姐山下,遠遠的,老臭與佘萬霖便能看到兩座不小的防禦箭樓,那樓上還有背著弓箭的護衛在巡邏望哨。
就艱難成這般樣子么?
佘萬霖若有所思,便多嘴問了一句,康納山在何處?
最近這些年,有關於康納山的傳說就太多了,平多他們以為這少爺是路上聽得閑說,就指著四姑娘山西邊說,翻過六個山頭就是,只是那邊去不了,真有惡龍吃人呢。
還,還真有這樣的事兒,這些人還真就信了。
佘萬霖嘴上應了,心裡卻有了自己的一番打算。
說話間,這馬車便停了下來,佘萬霖好奇,就扶著篷車站起來觀察,這一看,他便真詫異了。
平家茶場選地,竟用的是兵家紮營用地,兵書上叫做背山險,向平易,乃是可進可退,水陸雙全的四通用地。
且,茶場寨子前他家更是下了大功夫,竟挖了護河,上了弔橋。
那箭樓上人遠遠的看到他們,便喊了起來:「阿金哥,阿多哥~回來了?今兒接到了人沒有呀!」
趕車的平金一笑,就站起來,擺動著馬鞭喊:「回來了,接到了,趕緊給大掌柜放消息啊。」
說話間,那邊箭樓就開始吹牛角。
低低幾聲牛角聲后,那寨子門,弔橋放下,又呼啦啦出來一大堆人,將茶場外的荊棘竹馬,削尖的立柵搬開。
平金跳下馬,笑眯眯的扭臉對佘萬霖道:「哥兒,咱到地方了,下來吧,到家了!」
佘萬霖看前面還有兩百步距離,正納悶呢,便被老臭推了一把,趁上下功夫,老臭便低語道:「我說爺兒,咱一會可忍住了啊!」
忍?忍住什麼呀?
佘萬霖正納悶呢,那邊茶場便一串串銅鈴聲響,又幾聲皮鼓后,打開的木門裡便出來三五位戴著面具,跳著奇怪舞步的祭祀人,而隨著他們一起出來的,卻是一位身著長衫,留有長須,四十齣頭,細眉鳳眼,相貌頗為英俊的男子。
這男子雙手捧著一根扎了五色布的長藤,佘萬霖一看這東西就倒吸一口涼氣。
驅邪鞭?
老臭嘿嘿笑了起來,隨手將外袍一脫道:「茶場自古講究多,咱們外來的身後也不知道跟了點啥魑魅魍魎,這就得挨上幾下了。」
佘萬霖長這麼大還沒有挨過打呢,誰敢打他啊。
他雖不想脫衣裳,可那中年人來到他面前,就笑眯眯的立著,只等著他脫衫。
那一般人皮肉挨幾下能癒合,衣裳多值錢啊,就不能這樣糟蹋東西,就得脫衫辟邪。
這,這是真的要打啊。
佘萬霖撇嘴,又長長呼出一口氣,便開始解帶子,一層一層的開始往下脫衫子。
他外面衣裳穿的粗糙,可裡衣卻是老臭給他預備的玉色雲絹,且脫到這裡,他就不願意了,還挺彆扭的看向那中年人道:「就~就這吧。」
中年人看這件裡衣,就心道,好傢夥,到底是三房的哥兒,這都把十幾貫穿在身上了?
他擺擺腦袋,意思佘萬霖快些。
佘萬霖沒辦法,一閉眼,到底是……不清白了。
可他這衣衫一去,沉悶的牛角忽就岔了一口氣,那鼓聲也停了。
真,玉雕一般的人呀。
人家佘家小郡王十幾年來,用以泡葯的材料價值何止百萬貫,除卻筋骨脈絡的藥用,這些藥材還養出他一身的白玉肉,他還曬不黑。
這藍天白雲,陽光普照,少年身材好的沒話說,這衣裳一去,那身均均勻勻,結結實實,跟白玉佛色般的肉身就露了出來,上面還滑光呢。
尤其他身邊還有個好背景。老臭易容到位,他臉上有疙瘩,身上也有,且黑。
周圍有些寂靜,老臭一呲牙,就伸出巴掌拍打著前胸喊到:「來來來,給個痛快,趕緊來吧。」
如此,中年人一聲咳嗽,就對幾個神漢點點頭。
這牛角又吹了起來,皮鼓也敲了起來,幾位神漢解下酒葫蘆喝酒,對著老臭與佘萬霖一陣噴洒。
佘萬霖閉目忍耐,心裡只道,我這是報應啊。
待驅邪去祟完了,那中年人就舉起藤鞭對著佘萬霖先打了起來。
他是主要的貴客來的,就先打他了。
「一鞭去晦氣,二鞭鬼神驚,三鞭邪祟盡去……」
佘萬霖閉眼忍耐,這是真抽啊,回頭必起三個棱兒。那要說打破皮兒,那不可能,咱百萬貫的藥材也不是白泡的。
那中年人是真的出了大力氣,偏偏卻在這少爺身上沒留下多大痕迹,他眼裡異色劃過,打完就迅速把裡衣給佘萬霖披上了。
又想:「怪道家裡敢讓這麼小的嫡出少爺出門,原來是有些本事的。」
打完佘萬霖,他又去打老臭,恩,這一次就感覺抽了三鞭死豬皮兒。
心裡泛著古怪,中年人收了五色藤鞭,對著那木門裡又喊了一聲:「請出來吧!」
他話音落了,便有兩少年,捧著兩束扎了紅布的艾草放在來時路,這儀式才算完。
中年人咳嗽一聲,將鞭子遞給平金,放下挽起的袖子,這才對佘萬霖行禮道:「金滇寧馨局平宴拜見毅少爺。」
嫡出少爺都是未來領一郡掌柜的大掌柜,他個邊緣庶枝出身,還真不敢怠慢。
佘萬霖笑,溫和伸手客氣道:「宴叔勞苦功高,一人守茶場二十五載,我一個毛頭小子,又怎敢受您的禮,萬不敢這般。」
這平宴抬頭,原本端正威嚴的英俊臉竟露出幾許活泛,還帶著幾許玩笑道:「您可千萬受了,什麼勞苦功高啊,我就是個吃食,再說了,毅少爺怕不知道吧,從排序上說,我得喊您叔,我家是二房頭分到小平庄那一枝兒的,我這輩分一貫低。」
就說平金,平多活泛的跟個螞蚱般,原來是跟這位學的。
佘萬霖聞言呆愣,他哪知道小平庄在哪兒,就挺尷尬的咳嗽道:「那,還是不要多多禮了。」
他有些古怪的看了下平多平金,這兩位可是做了一路哥哥了。
平多有些羞愧尷尬,那平金就捧著藤鞭,仰頭看天。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老臭就一邊扎腰帶一邊說:「哎呀,又不是旁個人,都到家門口了,這般啰嗦!趕緊的進去吧,這一路就沒個正經吃食,嘴裡淡的都生菇子了,大掌柜,你家是富戶,趕緊,有啥好油水儘管上來,這倆月就給我倆饞的……」
他這一打岔,大家就都笑了起來,再由平宴引路帶著眾人入了茶場。
平家茶場其實就是個小寨子,那裡面少說也住了五六十戶人家,從前平家行商人內地來,也不是自己來的,是一次來一隊人馬開拓商道。
這些人到了本地,如若想紮下根子,一般的手段就是與本地人聯姻,如此就在本地商戶,地主家,還有異族部落頭人家裡娶。
這也有一百多年了,生的孩子多,幾代延綿就在四姐山下形成了一定規模。
人依舊是平家人,卻因本地複雜情況,後代就未必在平家做事,那要想細說,也是后話了。
只說今日,老臭說饞了,真就是饞了。
平宴掌柜將他們引到茶場寨子里最大的一處住宅里。
這宅子一進院就是一處大大的茶葉交易,檢查質量,稱重的院落。
待進去才知,就是一串兒四四方方院落組成的三進院。
又比起內陸的磚石院子,這邊多為實木建築,雖不精雕細刻,那也是描金繪朵十分的排場體面了。
船上幾十天的粗茶淡水,等平掌柜上了一席頗有平家故鄉味道的肥雞肥鴨宴。
他倆人就悶頭一頓吃。
席間,平掌柜還一直問呢,還是咱老家飯好吃吧。
啊,是呀,是呀。
這是咱老家那邊送來的廚子,做的滋味最是地道……
啊,果然是這樣啊。
佘萬霖也顧不得矜持了,就吃了個滿嘴流油肚兒鼓圓,這吃飽了吃好了,他精神一松,就泛起迷糊。
又被平金引到二院的東廂房,睡在一張掛藕色小荷花樣幔帳的紅木大床上,蓋的是銀紅錦被,枕的是夜明砂與蒙密花芯的硬枕。
甭看這是邊城金滇,平家的富貴於細微處可見,人家捧來的裡衣雖不是雲娟,也是十分貴重的藕絲鍛兒。
從船到岸上,睡覺是個大問題,佘萬霖心裡很困,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圈兒,他總算是在窗外響起一陣細雨聲后,這才迷迷糊糊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外面一陣大笑,他睜開眼,打開床幔,就看到半開紗窗外,是朦朧細雨,還有罩在霧裡的四姑娘山。
這地方是真美。
又是一陣大笑聲從院里傳來,佘萬霖坐起,趿拉了鞋兒,尋到窗下矮桌,取了篦梳給自己把頭髮攏直,就披著衣裳散著發的出了東廂房。
一到院里,好傢夥,廊下木地板上就坐了少說二十多位小夥計打扮的少年,他臭叔跟那平掌柜就懶洋洋靠著軟枕,半坐不坐的給大傢伙吹牛。
恩,他臭叔最愛這一行當了。
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木柱下燒起兩爐炭火,一爐面坐著小陶壺,一爐面罩著鐵網,上面卻盤了七八塊軟糕,一面已是烤至焦黃,瞧著就很有食慾。
看佘萬霖出來,那些小夥計就齊齊站起與他行禮,口稱毅少爺。
佘萬霖趕緊套好外袍袖子,與大家還禮。
大掌柜平宴就笑著與佘萬霖介紹:「這都是咱平家人在本地的孩子,我就挑了機靈的養著,你們熟悉熟悉,也都是好孩子呢。」
那即是血脈上的關係,佘萬霖就去看老臭,老臭一笑坐起道:「不用您煩心,已經給了見面禮兒了,快來嘗嘗他們老號的米糕,就屬實好吃哩。」
「好。」佘萬霖應了,就走到老臭邊上的案幾前端坐,沒多久,那小童就拿著一個陶盤擺了蜂蜜,還有三個米糕過來。
佘萬霖問老臭:「才將聽你們在笑?」
老臭哈哈:「哎,少爺可知平掌柜他弟叫個啥?他弟叫平席……哈哈。」
許是剛睡醒,佘萬霖眨巴了兩下眼睛,這才反應過來,這合起來不是個宴席么?
怪道見面平宴說自己是個吃食。
他也笑了起來。
平掌柜親手與佘萬霖倒茶:「我家那會子都窮了,這一支又不爭氣敗了家業,我爹那會子就覺著,世上最好不過宴席……毅少爺嘗嘗咱們號里的春茶,咱這是茶場,就沒家裡那些流程,吃的是個自然清香,您試試。」
佘萬霖點頭,端起茶杯先聞了一下,又輕輕品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半晌,才笑眯眯睜眼道一聲:「好茶。」
剎那,等待的這群人齊齊的笑了起來,平宴也是矜持的摸摸鬍鬚,點點頭。
其實就好個屁!
小郡王在家裡跟茶師傅是學過烹茶的手段,然而老陳家孩子聰明歸聰明,就不會分辨茶香。
人家那也是雲山霧罩的開了一個道行,說的那是一道一道的講究,什麼無根水,梅上雪的。
然而~他爺從不在意,他更不會上心。
這些東西從他出生就在周遭,時候久了他也吃不出好,卻知壞,就喝茶解渴嗎,那就喝唄,還茶會,品茗……哎,頗累。
只有對門的嬸嬸好喝個茶水,喜弄個琴箏,偶爾她也寫個詩,還很一般,更無人能懂。
用阿爺的話來說,沒有的人才覺著珍惜,才會去研究,他們沒這閑工夫,就學個裝相。
熱茶一口,配軟糯蜂蜜米糕進肚,佘萬霖方覺著自己復生成了人。
心情好,他便問老臭:「臭叔與大掌柜在扯什麼地方了?」
老臭一笑:「我們呀,這不是說到去歲的事兒么,咱家裡便是劣等散茶,也在兵部結了十萬多貫,還是貨到就結了,咱家總櫃在燕京是這個!」
老臭說的是平慎,而平慎背後的靠山就是陳大勝。
當然,此事沒幾個人知道,到有皚城本地分管茶政,主持榷買的官員對平家早先多有為難,結果他們的官茶一出金滇,就被扣押了,戶部該支給的款項被卡了。
平家放話,誰都有誰的路數,他們只要四姑娘茶場,這邊茶政衙門的人從此不得與他們為難。
譚家試探了幾次,摸不出深淺,就認了這個虧了。
佘萬霖卻不知道這裡的關係,就壓抑著困惑看平宴。
反正他也是來學習的。
平宴笑:「毅少爺過幾天多走走就清楚了,咱們茶場不與本地茶商交道,他們的買賣才叫個艱難呢,有好些茶場的貨前年就交了,現在都沒有結清賬目。」
佘萬霖低眉看米糕,拿起一塊吃了才說:「朝廷頒布榷茶法,就怕傷了茶農,這筆款項是年年不敢拖的……你說,老譚家截留這麼多款子,做什麼了呢?」
他端起茶杯,看向四姑娘山的方向,想,必要去一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