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閻顥見庄寧如此恭敬,絲毫沒有像外界所說的狂妄自大,神色不覺一松,說:「庄先生無須客氣,當我是自己人便好。」眼睛轉圈看室內擺設,又道:「庄先生品味高尚,這屋裡的陳設絕不亞於大帥府。
庄寧忙表白道:「我如何敢與大帥比肩,不過是他老人家念我多年辛勞,格外恩賜罷了。」
閻顥微微一笑,目不轉睛地在庄寧臉上停留,道:「的確,若是沒有庄先生的幫忙,大帥也不會這麼容易佔領上海。」
庄寧拱拱手,一下站起身來,誠惶誠恐地說:「司令過譽,庄寧愧不敢當。大帥乃天命所歸,就算沒有我,也定能一統河山。」
這時,阿白進來報告:「商會主席蔣江求見。」
庄寧轉臉看他,問:「有要緊事嗎?」
阿白道:「剛才有數十不明來歷的人沿街放火燒商鋪……」
庄寧揚手打斷講話,道:「知道了!我馬上到東客廳去見他。」
閻顥識趣地起身:「庄先生挺忙的,我就先告辭啦。」
庄寧送他到門外,說:「今日雜事纏身,未能好好款待司令,他日定親門謝罪,還望司令切莫見怪。」
閻顥笑說:「庄先生不必介懷,都是自己人,有什麼見不見怪的?」直走到前院,閻顥才攔住庄寧,道:「送到這裡就好,快回去處理公務吧。」庄寧忙作揖,道:「司令好走。」
望著閻顥已經遠去,蔣江才慢悠悠地從身後的花壇走出,對上庄寧若有所思的眼睛,問:「你怎麼看閻顥這個人?
庄寧抿嘴冷笑:「善於偽裝,非等閑之輩。」
蔣江點點頭,附和道:「來者不善,你猜他想怎麼樣?」
「推翻張協,自立為王。」庄寧臉上有種極致的冷靜,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著蔣江,然後慢慢綻開一抹笑容,「張協有致命的軟肋。這也是我們要清除他的最大原由。」
愛念像潮水漲過蔣江的眼睛,他垂下眼瞼,蓋住他的表情。當他再度張開眼睛,那裡卻一片冷淡。苦澀微笑,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他咬著字,重重地說:「一切都聽你的,我沒有任何意見。」
庄寧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問:「你真的捨得?」
他與他對視,穩穩地道:「不過女人而已,有什麼捨不得的?」
庄寧的唇角微微向上彎,幾乎是一種完美的微笑。
當江山和美人只能二選其一,又如何才能做到不負如來不負卿?這個問題,恐怕終其一生,庄寧他們都不會找到答案。
庄寧一回到西廂房,等待已久的季顏忙迎了上來,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說:「真怕你到街上了。」
他在座位上坐了下來,慢悠悠地為自己斟了杯茶,道:「你真的這麼擔心我?」
季顏愣在原地,面如死灰:「你這是什麼話?憑你我關係,難道還不配關心你?」
「我沒這樣說。」庄寧抬眼看她,輕輕笑了笑。
季顏注視他的眼光,臉色時時刻刻變幻著,到了後來,不覺垂下淚來。「我知道,在你心裡,根本沒有我一絲地位。也是,像我這種女人,原是不值得你去憐惜的。」
兩人對看了一下,沒有說話。忽然庄寧起身向前,挽住了她的粉頸,在她耳畔細聲地說:「不過是跟你開玩笑,何必這樣認真?」
季顏把頭一搖,掙脫了他的一隻手,正想說什麼話,可是庄寧又加上了一句,說:「你待你如何,那都是有目共睹的。你實在不該疑我。」
季顏不作聲了。她靠著庄寧的胸膛,挑起一縷凄哀的笑意,「天長地久固然好,曾經擁有已無憾。」
「你還要陪我一生一世呢。」庄寧有些恍惚地擁住她,目光投向窗外,只見,花團錦簇,春光正好。
一聲喇叭吸引了駐守在葉公館門外的軍兵的視線,他們側過臉,只見右邊駛來一輛汽車,在這被封鎖的通道,汽車駛到葉公館門前。
車門打開了,身著素色旗服的董茹珊慢慢落地,身材苗條,容色消瘦,當抬頭看見被烏雲遮掩的陽光,心中苦悶更甚,眼中也不覺湧上一層霧。
「唉!幹什麼的?不知道大帥下令不準探視嗎?」董茹珊被擋在門口,只見她莞然一笑,身後張嫂便掏出一疊沉甸甸的鈔票遞給為首的軍官,「這位是商會主席蔣江的夫人。」
軍官接過鈔票,有些為難,「這不合規矩,大帥下令。。。。。」不等他說完,董茹珊又命人奉上十數錠黃金,道:「即便有人怪罪下來,這些錢也夠你吃一輩子。」張嫂見狀,連忙識趣地把其中一錠黃金塞到他手上,說:「通融通融。」見那軍官如自己所料露出貪婪的眼神,董茹珊嘲弄一笑,徑自地向里走去。
軍官對尾隨其後的張嫂小聲道:「你家太太膽子真大。」
張嫂淡淡一笑,輕描淡寫地說:「膽子小的人是有所牽挂,而她,已經不在乎了。」說完,一路小跑著跟上前去。
葉公館內冷冷清清,大多數傭人都被張協命人打發走了,如今只剩下三四個做粗活的僕婦和各房太太的貼身丫頭。徐徐步入竹園,只見兩旁花開正盛,上面還泛著些許霧氣。這時,從一列夾竹桃後面,傳來女子含蓄的笑聲,道:「千古以來,錦上添花易,雲中送炭難。」話音裊裊未落,身著淺藍色旗袍,上罩鉤花披肩的慕盈徐步走了過來,見了同樣容色憔悴的董茹珊,不覺長長嘆了口氣,道:「難為你肯來。」
董茹珊微微笑著,說:「怕現在不來,以後再也來不了。」
於是一縷冷意從她背脊上擴散開來,直到她臉色發白,直到她眼中黯淡無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董茹珊冷淡地看著她,揚起一抹調侃的笑容:「你放心,暫時還沒收到他要斬草除根的消息。」
慕盈略皺一下眉頭,卻又故意微笑。她聽出董茹珊話里話外的嘲諷之意。也暗暗責怪自己太過多疑,張協畢竟是葉世勛的甥婿,諒他也不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來,如今對葉家的囚禁,怕也是想殺雞儆猴,立下軍威罷了。想到這裡,她又微微一笑,很鎮靜地說:「天大的事都有夫人頂著,我又何須擔心?」
董茹珊咯咯一笑,執起她的手細看,半響,方道:「你這樣嬌貴,要是有一日,葉家敗了,你該如何生存?」
慕盈神色微微一變,猛地抽回手,眸色愈加深沉,牢牢盯住董茹珊,道:「你有這個心思來擔心我,不如先擔心擔心你自個兒吧,可別讓那些個騷狐狸佔了你的床。」
她輕輕搖頭,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我已經決定,要和蔣江離婚。」
聞言,慕盈如遭雷擊,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聲音在發抖,「你說?你要和蔣江離婚?」
「不錯。」她淡笑著,如春風拂面,眼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慕盈上前捉住她的雙肩,厲聲質問,眼睛帶著前所未有的癲狂,「你瘋了嗎?你知道離婚意味著什麼?你不怕被人恥笑?你甘心將自己的丈夫拱手讓人?你情願放棄人人羨慕的蔣太太名位?」
董茹珊溫和一笑,凝視住她的眼睛,問:「給你擁有一切,卻一輩子對著一個並不愛你的男人,你真的會覺得幸福?」
兩行淚水滾滾而落,慕盈失聲喊了出來,「至少你還能待在你愛的人身邊不是?」
董茹珊默默鬆開手,輕聲道:「我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愛他。」
慕盈哼了一聲。她的眼光射在董茹珊臉上,愈來愈嚴厲,像兩道劍。
董茹珊挺直胸脯,依然微笑。
「一女不侍二夫,哪怕成了寡婦,也要一輩子守下去。」慕盈眼神漸漸堅定,透出一種下了決心的光芒。
「道不同不相為謀。」董茹珊揚起笑,帶著決裂和凄然,「此番一別,恐怕後會無期。你自己多多保重。」
她臉上泛起一絲迷離的笑容,對董茹珊說:「你要是後悔了,隨時都可以回來,只要有我慕盈一口飯吃,就絕不會餓著你。」
「多謝你的好意。」董茹珊悄然轉身,一陣春風從樹梢上吹過,落花紛紛。她在半路停駐腳步,想了想,還是開口說:「不過,永遠不會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