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上)

第四十五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上)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這首詩,你得讓給我。」

如今的城下正是詩中所描繪的景緻,只不過城牆上的人並不如何緊張,因為那片黑雲飄蕩的方向,明顯正在離城而去。這趨勢雖然比較緩慢,但城頭上士兵們高漲的士氣卻極有力的證明著這一點。

當然,若非如此的話,這個剛剛風塵僕僕歸來的人,也不會有這個與人爭詩詞歌賦歸屬的時間。

謝道韞側眼看了看郗超發白的臉色,又聽他猶自逞強說出的話來,不由得微微一笑,調侃道:「怎麼如今你倒是怕起來了?之前在秦宮之內,是誰拿著駱賓王的名句向天下招搖?又是誰小心眼,非要當面報那毒酒之仇?」

「我又有什麼辦法?」郗超無奈的攤手,「誰讓我未來的娘子太過厲害,若是我不趁著現在搏出幾分名聲來,以後又如何和你分庭抗禮?天下人又要如何看我郗超郗嘉賓?」

說罷,郗超下意識的瞥了一眼城下的景狀,只這一眼卻讓他再次感覺到腹中一陣的翻江倒海,臉色猛的白了幾分,右晃。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烤肉的香氣,可這分明是在戰場之上,四周都是血腥的殺戮,這股味道到底是什麼,只要細想便能猜的出來。

城頭上的兵士們仍舊聽從著命令,將箭枝一根根的在松油中浸泡,而後再將火點燃,一排復一排的向城下射去。

不斷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喊殺聲讓人的耳膜不斷的震顫。弓箭離弦的聲音完全被吞噬掉,只有眼前的景象和周遭的味道越來越清晰。

事到如今,謝道韞不得不佩服慕容儁的能力。原本他親率的三十萬大軍被伏擊,軍心早就不穩了,可他偏偏能從這樣的逆境中發動奇襲,與昨天夜裡急行軍二十七里,摸到了建鄴城下,出其不意的開始攻城。

若不是昨天夜裡謝道韞一行人剛剛到達建鄴,好信兒的登上城頭瞧了瞧,如今這戰場的局面,還真不知會是如何了。

郗超是徑直從咸陽過來的,路上有人接應后,他便打發了身後那些屬官,讓他們自行回朝復命去。那些屬官倒是也如蒙大赦,他們以為自己在秦宮就會在劫難逃,剛出了狼窩,又怎麼敢再跟隨這位膽大如斗的郗大人再入虎穴?

雖說郗大人在秦宮的一番表演,絕對算得上是揚我國威之舉,可以讓他們使團中的所有人加官進爵的,但那畢竟是兵行險招的事情,實在是太險,太令人膽戰心驚。他們這些人自認福薄,即便郗大人這次來到對戰前線又能有什麼功勞,他們也不敢再玩命了。

幾人分道揚鑣,郗超倒也樂得快活。軍功什麼的他並不在意,他也沒有在這亂世揚名的心思。倒不是他如何的心性淡薄,只是按他的想法,他的女人隨便抄幾首詩就能揚名立萬,自己這本身就是士族出身的子弟,當然也應該從這種風雅處著殺殺的,他實在是不太擅長。就像在秦宮的那一次出手,旁人雖然不知道,但他可是真的扭了腰的,直到現在還沒好利索……

尤其是軍功這東西……郗超又瞥了一眼城下的景狀,卻是再也忍不住,急忙下意識的拽了謝道韞的袖子平衡自己的身子,彎下身子就乾嘔起來。好在謝道韞忙按了他手上的穴位,在輕揉之間將真氣度入手足胃經,讓他那翻江倒海的五臟六腑舒緩了不少。

「你要是真吐了,被旁人看見傳了出去,你這一世英名可就沒了。」謝道韞在他耳邊輕聲說著。

「你倒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對這些東西都見怪不怪了?」郗超好不容易緩過起來,隨手抓過身旁一兵士腰間的水囊就咕咚咕咚的喝了兩口,又道:「不讓我吐,就覺得東西在胸口堵著,悶也悶死了。更何況你我現在在這裡,沒有人叫出咱們兩人的身份,又有誰能認得出來?」

說到這裡,郗超還不禁嘿嘿一笑,拽了拽謝道韞的衣袖輕聲調侃道:「別人即便看著,也只以為我是什麼地方來的貴公子,什麼都不懂,來城牆上看熱鬧,蹭軍功的。至於你……當然是我這個不動軍法的廢物帶來的美人兒,大致是姬妾、婢女一類的。嗯,不過瞧你如今身上這打扮,不認識你的大概都以為你是男人。不過你這模樣也忒俊俏,若是被旁人以為你是我帶來的孌童就不好了。」

謝道韞懶得理他,繼續觀察著城下的戰況,順帶著半狠不狠的踩了郗超一腳。

被偷了水囊的兵士是個鬚髮已白的老者,佝僂的背脊似乎再也直不起來。他正在為箭枝浸松油,感覺到腰間一空不由得動作頓了頓,尷尬的抬頭看了郗超一眼。這老者並不知道郗超是什麼人,但也清楚能不穿鎧甲就出現在城樓之上的,必定是朝中的大員。

只是,這名官人要喝水,為何不吩咐旁人去取,竟然直接拿了自己的水囊喝水,就不嫌自己身份低微下賤么?

一念至此,這老者尷尬之餘看著郗超臉上仍舊自然而然的神情,也不禁升起幾分受寵若驚的感情來。

方才好像聽說這名大人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怪不得如今臉色這麼不好,又一直想要吐。想當年自己剛上戰場的時候,只看了戰場一眼,就跑到後面吐了一炷香的光景。再後來整整半個月,自己都沒有吃下去一塊肉去。

相比之下,這位大人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這麼血腥的景象,肯定更難以接受吧。

這一尋思,老者手下的功夫便不禁慢了些,又見郗超那發白的面色,便用有些沙啞的聲音遲疑著張口道:「這位郎君,這不是您這樣金貴人呆的地兒,您還是去城下待著吧。雖說這地方不像前面那麼危險,但亂矢什麼總還是有的,一旦傷著,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郗超與謝道韞聞言微怔,卻都從這老者的話中聽出幾分關切之意來,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同時二人也是剛剛注意到那盔甲下的白髮,心中不由得詫異,這麼大的年紀,怎麼還會上戰場呢?

二人剛想發問,卻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呵斥打斷。

「李老頭你他媽別偷懶,一會兒前面箭枝不夠了有你好受的!」老者的伍長以為他在偷懶,在旁邊劈頭蓋臉的就罵了下來,說著還一揚手中的刀柄,眼看著就要衝著老者的脊背打落下來。

老者不敢躲避,只是一縮身子就想要去硬抗。

謝道韞皺了眉,右臂一抬就阻了那刀柄的下落之勢。

「不是他的錯,我拿了他的水囊,他總得有點反應的。」郗超卻在這時開了口,沖著那伍長晃了晃手中的水囊。

伍長也不認識謝道韞與郗超,但見他們衣飾不凡,又見謝道韞輕飄飄的就阻了自己的一擊,便也不敢做出什麼太過僭越的行為。但他卻有些厭惡的看了謝道韞一眼,心想這人男生女相,身量又不高,一看就是那種人物……

他又看著郗超弱不禁風的模樣,心想這恐怕又是誰家的郎君公子哥,百無一用的人物。

「這位郎君要看新鮮也往別處走走,這戰場上刀劍無眼的,要是您傷著哪兒了,可別找爺們兒的錯處!」伍長一開口就有些來者不善,他之前就被上頭罵了一頓,如今火氣未消,正在氣頭上,又哪裡有什麼好臉色。

謝道韞和郗超倒也不在意這個,但卻不免對伍長方才動輒打人的行為頗有微詞。

還未待謝道韞張口,郗超便上前一步,蹙著眉頭問道:「兵卒者,皆取於民間丁壯,下至十六,上至二十五者征之。這位老者鬚髮皆白,你不要告訴我,他的年紀是在這之間的。」

聽著郗超這不善的口氣,伍長心頭的火氣更燃了幾分,他冷笑著道:「那他媽是你們讀書人的玩意兒,老子聽不懂!」他又指著那脊背佝僂的老者道:「老子只知道他做的只是給箭枝浸松油的活,別說他了,就是找個剛會抓東西的娃娃來也乾的了!老子吃喝照給,軍餉不誤的,麾下是什麼樣的人,跟您們二位又有什麼干係?」

郗超還想再問,就見那伍長一揮手,不耐的道:「如今是作戰之時,一旦耽誤了功夫,那可就是延誤軍機之罪,你們擔當的起么?李老頭你別在旁邊兒瞧熱鬧,快點把浸好松油的箭送到前面去!」

那老者聞言急忙應下,捧著一籮筐的箭枝就站了起來。他順帶著面露懇求之色的看了謝道韞他們一眼,那其中的意思分明是希望他們快些離去,別再追究。

老者怕是蹲坐的久了,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搖晃晃。他身上的軟甲早就破爛不堪,別說是刀劍,恐怕連幾顆孩童擲來的石子都阻擋不了。

可就是這樣的人,卻捧著沉重的箭枝,徑直的往前方那箭雨中走去。前面有人正在與爬上城牆的敵人肉搏,偶爾有投石機投上城頭的石頭飛過,將某些人砸的血肉模糊。

謝道韞二人在後面看著,只覺的那個背影愈加佝僂起來。

最危險的活計,這壯年的伍長竟忍心交予一個老人。

伍長看了看奉命而去的屬下,又看著謝道韞二人冷笑了一下,便要轉身而去。

「嘿!你給本少爺回來!」郗超來了火氣,也再也懶得管什麼士族風度,擄著袖子喊道:「那個狗屁伍長,還有那個老頭,都給本少爺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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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顯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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