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芳傷得極重,胸腹部連續遭受米爾森的重拳,內臟近乎被震碎,加上失血過多,能支撐到現在,全靠對千佳的恨意。如今大仇得報,她再也堅持不住。
葉安審視倒在地上的女人,她之前幫過他,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相當於救了他的命。如果不是她出手,自己完全不是幾個男人的對手,恐怕早已經死了。
「咳咳……」
明芳不停咳嗽,鮮血大口湧出,很快將身前的積雪染紅一片。
葉安終於動了,揮手將鐵鍬-插-到雪地上,他幾步來到明芳跟前,彎腰將她扛了起來。
「你做什麼?」明芳愕然出聲,身體瞬間緊繃。
「你傷得太重,繼續留在雪地里會凍死。」葉安穩住身體,抓起鐵鍬。他同樣受傷不輕,只是比起明芳,至少還能行動,如今扛著一個人,鐵鍬倒是成了拐杖。
「別想太多,我不是畜生,不會對你做什麼。」
聽懂葉安話中的含義,明芳不由得苦笑。
這樣的世道,人和野獸的界限都變得模糊。真做了畜生,說不定還能活得自在些。她的弟弟想做人,不想做千佳的狗,結果死於非命。
葉安走到雪地車旁,短短一段路,近乎讓他耗盡體力,將明芳放下來,靠在車前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松鼠已經退回林間,千佳等人死去的地方,除了凝固的血跡和一些碎布,什麼都沒有留下。
葉安見過雪地車,卻沒有近距離接觸過,摸索一陣,在明芳的指引下打開車門,把她放了進去。
雪地車底盤很高,車輪纏繞鐵鏈,都是為應對嚴酷的的天氣和大雪。車內空間不算大,安置兩個人卻綽綽有餘。
這種雪地車專為獵人設計,在深入雪原時,既能做交通工具也能做臨時庇護所。但要保持車內溫度,需要耗費相當燃料,否則照樣能將人活活凍死。
明芳單手捂住嘴,血從指縫淌出,咳嗽壓都壓不住。
葉安挖起一團雪,用手捂化,遞到她的嘴邊。
他現在不能生火,變異獸不懼怕火焰,夜晚的火光會吸引它們的注意,暴露自己的位置。剛剛經歷過生死搏鬥,能站著活動已經是奇迹,遇上覓食的野獸,他們兩人休想活命。
看到葉安的舉動,明芳愣住了。
在雪原流浪時,她和弟弟相依為命。她被變異獸咬傷,無法外出捕獵,弟弟就是這樣捧著包裹血跡的冰塊,用自己的體溫融化,送到她的嘴裡,讓她能活下來。
「怎麼?」見她遲遲不動,葉安發出疑問。
「沒有。」明芳沒法動作太大,喝得太急會嗆到,索性用舌頭去舔。水中混合血腥味,滑下她的喉嚨,冰涼,卻讓她感受到溫暖,自弟弟死後變得冰冷的心似乎也在這一刻生出暖意。
看著一身鮮血,和自己同樣狼狽的葉安,明芳做出決定。
她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這樣的傷,即使在城內也只有等死。可她還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這裡,死在現下。
雪水壓制住喉嚨間的癢意,明芳掙扎著半坐起身,從座椅下抓出一隻獸皮袋。
袋子里裝有五支針劑,每支僅有拇指長。灰色的藥水在針管里流動,隱現一條條涌動的紅線,彷彿是活物,在扭曲中展現出灰暗和不祥。
明芳一次取出兩支,咬掉上面的金屬帽,直接扎在自己上臂。
隨著藥液流入體內,疼痛開始緩解,失血的狀況也得到改善。只是她心中清楚,這些都是假象。
這種針劑屬於違禁品,專為亡命之徒追捧。它能讓人在瀕臨死亡的情況下恢復體力,甚至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但只有極短的時間。等到藥效過去,使用者會面臨更大的痛苦,死得更加煎熬。
葉安不知曉這些,他只是本能的覺得針劑不對。
明芳無意為他解釋,迅速打入五支針劑,將針管丟到一邊,放下衣袖時,能清晰感到有東西在皮下竄動,在這些紅色的寄生蟲抵達心臟和大腦時,她的死亡就將來臨。
在那之前,她還有時間。
「和我來。」
體力恢復之後,明芳走下雪地車,利用從車內翻出的鑰匙,打開三隻後備箱。
整個過程中,她沒有詢問葉安的姓名,也不打算告訴他自己叫什麼,她要充分利用剩下來的時間,不能浪費一分一秒。
後備箱開啟,裡面塞滿捆紮結實的肉乾,厚實的毛毯,閃爍寒光的鐵鍬和短刀。明芳搬出兩捆毛毯,示意葉安裹在身上,繼續彎腰在車內翻找,很快提出幾盒火柴,兩隻鐵皮盒和三隻布包。
鐵皮盒裡是傷葯,不是明芳用的那種,而是真正能治療傷痛防止感染的藥物。布包里是鹽,在各區都能做貨幣使用。
除此之外,她還提出兩桶燃料,告訴葉安,裡面是經過提煉的異獸油脂,可供一輛車用上數日。
「來,我教你開車。」
明芳沒有解釋,只是抓緊時間做她能做的一切。
葉安依照明芳的指引坐上駕駛座,熟悉油門、剎車、換擋和方向盤,有上一世的經驗,很快就能上手。
明芳示意他熄滅引擎,單臂搭在車頂,面孔映在透明的車窗上,在雪夜中顯得模糊,卻平添幾分柔和。
「車上的食物和毯子都歸你,還有鹽和止痛藥。今年的雪季很長,總有結束的時候,這裡會變成一片汪洋,最好提前離開。」
不在乎葉安作何想,明芳不停說著,說出她知道的以及此刻能想到的一切。然而藥劑開始反噬,她的身體逐漸發熱,眼底泛起紅血絲,狂暴的情緒近乎抑制不住。
「躲開有黑色圖案的雪地車,那是獵人城的標誌。那裡都是亡命徒,首領姓蕭,C區和D區的城主都懼他三分。」
明芳用力咬牙,借疼痛維持住清醒,繼續道:「車上的紅色標記代表千城,城主是千武,是千佳的親哥哥。刮掉車上的標誌,帶上能帶走的一切,馬上走!」
「我走了,你怎麼辦?」葉安推開車門,抓起一捧雪送到嘴邊咬著,既為滋潤乾渴的喉嚨,也為緩解嘴角的腫痛。
「我會去另一個聚居點。」明芳按住葉安的手,將兩片止痛藥放到他手裡,「這種葯能止痛消炎,一次吃半顆。」
葉安收起藥片,沒有立即吃。
「我曾經也是流浪者,和我的弟弟相依為命。被帶進千城,以為能過上好日子。結果……」明芳嘲諷地笑著,笑容很冷,「我弟弟死在千佳手裡,我一直想報仇,如今得償所願。千武只有一個妹妹,他不會放過殺死他妹妹的人。」
「我要去西邊的聚居點,那裡的首領和千武有仇,早就想招攬我。我只要取得對方的信任,千武也不能奈我何。」
明芳一邊說一邊站直身體,將顫抖的手藏在身後,盡量做到若無其事。
「不管怎麼說,咱倆也是過命的交情。」明芳故作輕鬆道,「等你傷養好,不想繼續流浪,就向西走。」
黑夜中,明芳坐上雪地車,發動引擎。她沒有和葉安說再見,也沒說有緣重逢,僅是從車窗探出手臂,隨意揮舞兩下。
葉安站在原地,目送雪地車消失在黑暗中,心中滋味難言。
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這是唯一來自同類的善意。
有獸吼聲在暗夜中傳來,葉安不敢遲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房車,取出能用的一切,一股腦裝到雪地車上。
一切準備妥當,葉安裹著毛毯靠在駕駛座上,幾經斟酌,最終做出決定,發動引擎,朝松鼠所在的松林疾馳而去。
明芳駕駛雪地車離開荒原,一路開向千城。
反噬越來越強烈,她的雙眼變得血紅一片,血絲從鼻孔和耳畔流出,脖頸和額頭暴起青筋,喉嚨里發出咳咳聲響,狂躁的情緒近乎淹沒理智,讓她極難保持清醒。
距離千城尚有數十里,她遇上外出狩獵的車隊。
車隊的領隊是千雄,千武最信任的副手。在明芳認出他的同時,也看清對面駕駛室中的面孔。
千佳出城的事情他知道,明芳在隊伍中的事他也知道。如今明芳回來,千佳在哪裡?同行的阿勝幾人又在哪裡?
「明芳,停車!千佳小姐在哪裡?「
聽到千雄的話,明芳笑容猙獰,口中湧出鮮血,根本不去擦,無視對方讓她停車的手勢,猛踩油門向前撞了過去。
「停車,快停下,你瘋了嗎?!」
距離越來越近,雪地車開始失控,明芳鬆開方向盤,猛然掀開車頂,對前方大叫道:「死了,他們都死了!」
「什麼?!」
「回去告訴千武,我殺了千佳!她殺了我的弟弟,這是報應!」
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雪地車劇烈-撞-擊,車頭凹陷,爆起大片火花。
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肆虐,黑煙滾滾。
千雄等人狼狽跳車,滾落在雪地中,明芳在火中大笑,肆意而癲狂。
「我殺了千佳,殺了她!告訴千武,我在地獄等他!」
又是一陣劇烈的爆炸聲,火舌飛竄。
明芳展開雙臂,任由火焰席捲全身,笑著閉上雙眼。在被烈焰吞噬之時,她依稀看到弟弟提著新捕到的小獸,興奮向她跑來。
她無法保護弟弟,但她能保護那個讓她感受到暖意的青年。
願你能活下去,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松林邊,葉安停下雪地車,看到從樹冠間探頭的松鼠,將手中的肉乾放到樹下,隨後回到車上,開始靜心等待。
在等待的過程中,旭日東升,葉安掀開車頂,迎接難得的陽光。
冬日的陽光並未帶來溫暖,雪雖然停了,風卻變得更冷。光芒照亮地平線的同時,天空中彷彿染上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