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

行舟

陸抗勒馬頓住,半眯起眼,細看城上情形。陸機被幾重刀劍圍繞,半身嵌入垛口,髮髻衣衫仍是整肅,只是前望的眼神飄忽不定,不知是恐懼還是期待這什麼。

「如此多年,僅幾面而已。」陸抗心下沉吟,看眼前與自己幾分相似面孔,眼中湧出一絲酸楚,忍不住撇開視線,卻碰到了呆坐在城牆一角,失魂落魄的步闡。

「吳鎮軍將軍,令公子在此,若此門再攻一次,城樓再登一人,我等便殺他一刀,以血祭城。」羅憲高喊出聲,舉刀欲下。

電光火石間,陸機乘左側刀刃離身,屈膝蹲下,驟然仰身向後,撞翻挾持的一人,乘此間隙翻出包圍,也不管身後呼嘯而至的刀槍劍戟,朝臨江一側的城牆疾奔過去。

城上一時大亂,程章聞聲走出角樓,謹慎地望向喧囂處。陸機正以手格開最後幾支橫截的矛戟,聳身一躍站上牆頭,而身後卻是陡然激烈的衝擊喊殺聲傳來。程章反射似得朝前揮手,一排箭簇掩空而過,將染血的青影推落城樓。

陸抗拾起城上飄落的一片衣角,見殷殷血跡寫就「西陵切不可失,莫須顧我」。令旗下處,搖搖欲墜的城門砰然裂開一道縫隙。

天色越發昏沉,冷雨凄寒,江流在陡崖處滔滔迴旋成暗黑的旋渦。程章怔忪地走到城邊,手指沾起磚縫間尚溫的血跡,端詳著,喃喃道:「榮華夜零,他早計議已定的……」

西陵城中,北面衙署,雨水順著筒形瓦檐,斷續與濡濕地面連成一線,嘀嗒聲連綿不絕。

門扇大開的主屋正堂,停放著一座粗陋無飾的松木靈柩。

步闡在一片素白帷幔下俯身,行大喪九揖九叩之禮。跪拜幾番后,側身跪坐在一邊,待吳軍將領們陸續到靈前致祭。

門廊下,頭扎白布的哨兵來報:「沿江關隘,已駐軍把守,魏軍逃遁殆盡,一路未見蹤跡。」

「在高台設望哨,日夜偵查,有異狀立報。」陸抗走到堂下發令,仰望沉厚的風雲攪動,深深一嘆:「司馬氏稱晉王,欲仿曹魏代漢之事,如此收兵安內,西陵應暫無憂。」

又回身扶住步闡肩側,懇切說道:「所剩兵馬,由你部領,待我上奏國主,重頒印信,你繼都督之位,要保此地無虞。」

步闡微微點頭,兩相靜默間,陸抗又開口:「而今兩面臨敵,西陵雖占天險,易守也是易攻,國之蕃表,委任於你,還望你能記牢此次教訓,切莫急躁冒進。」

說罷站起身來,將香灰撒到爐中,俯身祭拜:「都督功績,我當奏報朝中,按禮厚葬鄉土。」

馬蹄聲起,參將吾彥領一隊士兵步入,啟稟道:「將軍,拔營已畢,船隻妥當,午時便可回軍荊州。」

步闡聽聞,起身淡淡告別:「將軍好走,在下不遠送了。」

陸抗略一回禮,想起來此緣由,神色黯淡下去:「還有一事相托。士衡生死不明,煩請探尋蹤跡,」說著,將手心攥著的布帛遞上:「破城那天,他正著此衣衫。」

江濤滾滾,東流而去,出巴蜀山地后,平川沃野千里,江面寬闊浩大起來。吳軍艦隊緩緩駛向荊州地界。

「江流到此,已是橫斷南北,到此等閑船隻不得渡了。」主艦船頭,參降吾彥看著雨後的江面感嘆道。

「是堪稱天塹,但國之存亡,那能僅憑於此。秦越江滅楚,漢滅西楚項羽,便是昭昭史事在前。」陸抗面露憂色。

「蜀亡,將軍故有此感?」吾彥問道。

「也不全是。想眼下國政陵遲,軍民疲敝,僅能據險,並無北上反攻之力,而魏已佔天下大半,若司馬氏篡代,定要掃蕩寰宇,一統天下,到時,又該如何應對?」

陸抗說完,皺眉不語,轉身踱回船艙,在案幾前座定,鋪陳簡牘,持筆疾書:

臣聞德均則眾者勝寡,力侔則安者制危,此六國所以並於秦、西楚所以屈於漢也。今敵之所據,非特關右之地、鴻溝以西,而國家外無連衡之授,內非西楚之強,庶政陵遲,黎民未乂。議者所恃,徒以長江、峻山限帶封域,此乃守國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

寫到滯澀處,憂悶湧上,陸抗煩躁地一丟筆桿,撐開木窗讓江風透進。不經意間,暼見船底激流,白沫翻滾激揚,襯出青黑的水色,不覺淚盈滿目了。

武昌城外樊口渡,戰艦齊齊排開,麻白的船帆落下,高低錯落的桅杆繞滿繩索,突兀在昏黃的江天一色中。士兵往來搬運重物。數面青龍旌旗護持下,陸抗甲胄齊整,帶著一眾將領在棧橋登岸。

棧橋盡頭是一片青蔥柳林,陸晏、陸景率留守的兵士在林下迎候。長戟黑甲的森然中,一頂帛帶飄飛的赤紅傘幢尤為顯眼。傘下立著頭帶幘冠,身著錦袍一人,看陸抗昂揚走來,白胖嘴角抿起,輕聲贊道:「將門世家,果然威儀非凡。」

陸晏側身移步,半抬起手引導:「何監軍,這邊請。」

待陸抗走近,錦衣人踏步向前,躬身一揖,「給使何定,幸見將軍,久仰久仰。」

陸抗有些驚愕,只聽陸晏說道:「前番替父親接下國主詔書,言及軍鎮出戰與否,均由朝中派監軍駐留,上報一應變動事宜。」

何定接下話頭:「我前日持印到此,駐於城內禮賓殿,一直靜候將軍歸來。」說罷悠然回身,讓出道路。

陸抗本想先問荊州城防消息,看到陸晏捧上詔書,自覺不便多言,於是按常禮回敬道:

「有勞監軍相候。且請安住鄙地。西陵之事,我會早書奏報,上呈監軍。」

「不急,我靜候。」何定慢道,靜候二字拖得尤其長,向陸抗投去了意味深長的一笑。

雁足銅燈上一燈如豆,陸抗在營寨中帳,就著微弱火光細看詔書,陸晏侍立在旁,接過陸景遞來的盤底多枝燭台,放在案幾前側。

「這詔書,你們有何看法?」陸抗發問。

「國主管制更甚罷了。」陸景先嘟嚷道。

「聽聞最近交趾叛亂,喪城失地,蜀又新亡,西境臨敵,恐怕軍鎮將有調動,以應危局。」陸晏斟酌一番,謹慎回答。

陸抗放下詔書,沉吟半晌:「危局一直都是,監軍也非無先例,只是何定突如其來,又逢我出軍之際,我想,莫不是朝局又起變故?」

說完起身,走到旁側堆起簡牘的木架,看向最高處蒙塵的錦袋,「你們祖父身故前,也是給使不絕,責問迫切,讓他滿心憂憤……」

陸抗低頭斂目,不再多說,順手拿起另一卷簡冊,指向陸晏陸景:「這是西陵的奏報,你二人謄抄一遍,而後同我一道,去城內拜會監軍。」

陸晏打開過目,到末尾處,驟然湊上工整文字,似乎難以置信:「三弟他……」。

陸抗仍閉著眼:「士衡生死難料。雲兒還在建業,只怕要入宮替代士衡,可惜他還只垂髫小兒啊。」

武昌自黃初元年建城,在東吳便是僅次於建業的陪都。吳大帝孫權稱帝於此,在北面興建宮殿樓闕。遷都建業后,由軍鎮輔佐太子留守於此。時易世變,而今城北宮城冷清空蕩,只有兵員防守,雜役定期洒掃而已。故而何定說到駐宮城禮賓殿,讓陸抗一時驚詫,忐忑不定。

石板宮階苔蘚處處,被江畔水霧浸得濕滑。陸景持盞籠形提燈,到木漆宮門前輕扣。守衛拉開一縫,瞥見來客,正欲行禮時,被陸抗抬手止住。陸抗示意了下陸晏陸景,先悄聲從門縫穿了過去。

當年宮城修建匆忙,中軸之處勉強建起太極殿、迎賓殿、安樂宮三間殿閣,用來舉行登基朝儀,其實不過歇山頂、三五楹間而已,跟大戶民房相差不大。不過好在地勢高敞,格局周全,兩殿之間東西兩廡,也有齋房做起居之所。孫權在位時兩任太子,都曾在此長住留守過。

守衛前去通報,陸抗站在階前,卻見兩側齋房黑漆一片,唯正中空曠的太極宮,透出黃澄迷濛的火光。

鏤空門扇被從內拉開,何定邁出門檻,急步退到旁側:「將軍忠懇,傳信連夜來送奏報,我便一直在這殿中等。」

「何監軍,多有辛勞。」陸抗邊說邊走上台階。待陸晏陸景跟隨進殿後,宮門再次從內拉攏,哐當一聲緊閉了。

三重陳舊帷幔后,圍襯主座的夔龍屏風邊繞出一個身影,束髻無冠,深衣無帶,但行走彎轉間,別有一番倨傲的氣勢風度。

高台宮燈朗朗映照,陸抗看清來人形容,思量一瞬,埋首作禮:「末將見過烏程侯。」

烏程侯孫皓,廢太子孫和之子,吳大帝孫權之孫。陸遜鎮守荊州時,曾隨父親孫和留守武昌。當時年幼無忌,常與陸晏陸景一起玩樂。而後孫和失勢,徙封南陽王,孫皓隨遷封地,武昌宮就從此冷清下來。

「並無外人,將軍毋需多禮,我遊歷到此,也是來一訪故人的。」孫皓雲淡風輕地一笑,揮袖示意,招呼來者入座。

殿中會見,陸抗很有些物是人非之感,但夜深岑寂,孤宮冷館,總歸怪異,又看孫皓一身素服,不由想起太子和魯王數年黨爭,父親陸遜也因此身死。壓下煩亂心緒,陸抗警惕地皺了下眉,仍不動聲色回應:「難得侯爺惦念故地。」

「很是惦念,不止故地,還有昔日尊榮。」孫皓語調一沉,目光忽而冷肅,「我幼承將軍訓導,如同子弟,此番匆忙,就直言了。將軍可知,國主時日不多,大喪在即?」

陸抗緊拽案角,止住驚疑:「禁中之事,軍將不知。」

「何定,你沒跟將軍提起?」孫皓轉向侍立的何定,何定無奈地搖了搖頭。

看何定神情,陸抗一下明白這位監軍為何事而來了。

孫皓嗤笑一聲,又直視陸抗,表情轉為與他年紀毫不相符的沉穩莊嚴:「強敵臨境,內生叛亂,朝臣不睦,庶民疲敝,江東危如累卵,以將軍忠懇,難道想看一個沖幼太子即位,再睹國政為權臣擺布,無可挽回地敗落下去嗎?」

不待陸抗出聲,孫皓繼續說:「國主孫休,不過權臣孫綝一傀儡,即便他殺了孫綝,當真就是名正言順,大統在身嗎?將軍不覺,朝政被權貴擺弄這些年,該撥亂反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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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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